书城专栏再无蔷薇眷猛虎(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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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们血缘虽近,心却很远

回学校后,我睡了一整天。睡到第二天上午,脑袋昏昏沉沉的,起床收拾东西,回家。从闵行到浦东,三班地铁一班公交,四十来站路,两个小时。睡了一天一夜,也没吃东西,一路颠簸,到家时累得不行。这不是我真正的家,我真正的家在江苏东台,这只是爸妈做买卖的摊位,应该叫住的地方。很大的水产市场,家家户户都是做水产生意的。鱼虾蟹贝,只要是养在水里的,什么都卖。半夜接了货,养殖在蓄水池或长盆里,清早开卖,下午卖完,睡到半夜继续。早些卖完就能多睡会儿,没卖完的时候,就趁着不忙打个盹。一天到晚都没闲着。有时碰上饭店的大主顾,还得送货上门。一年到头,几乎没休息的时候,逢年过节忙得更厉害。

地上都湿漉漉的,全是黑漆漆的脏水,得踮着脚尖走,不然很容易踩到鱼的鳞片和内脏,它们遍地都是。白色的鳔,红色的鳃,黄色的胰,肉色的肠,黑色的胆。空气里都是死鱼死虾的腥臭味。耳边一直响着气泵在水里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间或有人大声叫卖。倘若在夏天,还有接连不断的铁锤子凿冰的声音。冰库买了冰来,凿碎了扔在水里,防止鱼虾热死。眼下是冬天,便不时烧些热水倒进去,防止鱼虾冻死。做水产的,最懂活着的价值。就说草虾吧,活着的时候,一斤能卖六七十,一旦翻肚皮死掉,就连一半的价钱也卖不上。刚死的还有人要,死得久了,身子泛红,再便宜也没人要了。里头都腐烂了,不卫生。卖不掉的,舍不得扔,就煮了自己吃。我怀疑我爸的病跟这有关系。高中我选修的物理化学,没怎么学生物,但也知道,动物一旦死亡,体内就会滋生许多病菌,偶尔吃一次也就罢了,人体有体抗力,爸妈干这行二十多年,天天吃这些死鱼死虾,总是不好。

绕几个弯,再往里走。最里头一家就是我家的摊位。妈妈说,里面摊位租金便宜,虽说生意没外面好,平时叫卖利索点,还成。二十年了,她的大嗓门就这么练起来,随便一吼,气贯长虹。可我学医的朋友说,她这是睡眠不足,肝火旺。

到家时,我妈在洗衣服。她穿着厚重的橡胶皮靴蹲在角落里,裹着一身土黄色的棉袄,胳膊上套着个深灰色的袖套,胸口围了个脏兮兮的围裙,头发用橡皮筋扎了绑在后面。一旁放着把沾了鱼鳞和血污的菜刀,边角已经生锈,旁边还有一堆鱼的内脏。她一天得杀好几十条鱼,忙的时候也有上百。把鱼往地上一摔,左手五指分别掐住鱼的头、鳃、腹、尾、背,右手持刀,沿着腹部狠狠一剖,深深一剜,内脏就全挖出来了。

“妈,我回来了。”走到屋里,找了几张报纸垫在满是鱼鳞的椅子上,放下书包,倒了杯热水喝。外面冷极了。她应了一声,问我有没有脏衣服要洗。我说在学校洗掉了。这种小事我不想给她添麻烦。她问是不是用宿舍开水房那个洗衣机洗的。上回她去学校看我,见到开水房有三台洗衣机摆在那边。我知她误会了,解释说:“那个洗衣机收费的,洗一次三块钱。”

“要钱的?呵!”她冷笑一声,“我就说,学校怎么可能白给你们学生用。上海哪样东西不要钱。咱们市场里上个厕所还要两毛钱呢。三块钱洗一回衣服太不划算了,学校赚你们钱呢。礼拜天带回来给妈妈洗。”

我喝了点热水,肠胃稍微舒服了些,说:“大家都是攒了好几天衣服才洗一回,挺合算。但我都自己手洗,没用过那个洗衣机。”

“这天气冷哩!手洗要害冻疮的,带回来给妈妈洗。”

“开水房有热水,我会和一下再洗,不冷。”我强调,“热水不要钱。”

她这才放下心来,说:“还是你们交大好。有些大学宿舍里打热水都要钱,一毛钱一瓶。咱们市场里打热水,还要两毛钱一瓶呢。上海哪样东西不要钱。吃过饭了没,肚子饿伐,粥还热着,我盛碗给你吃。”

她往围裙上擦了擦手,给我盛粥。这两年来,她头发白了不少,身子更单薄了,五十多岁的女人,一米七的个子,体重不到九十斤,简直瘦骨嶙峋。额上的皱纹一道一道的,面容憔悴得厉害,但说话走路却格外有精神,一副铮铮铁娘子的风范。她时常跟买菜的老阿姨吵架。上海老阿姨精明得很,说这鱼身上水太多了,要掂几下,把水甩干。我妈就说:“阿姨呀,鱼身上本来就有水的,甩不干,真甩干了,鱼都死了。我们本来就不赚你几个钱,你把水掂这么干净,我们不要做生意了。”老阿姨不听,继续甩,我妈就不开心了,等那老阿姨一走,或者当着那人的面就骂了出来:“你个老逼养的……”

“小生呀,你看看你这个脸哟。”她一走过来,便惊呼不已,唱戏似的,一顿一顿的,“刚才也没好好看看你。你这个脸哟,像被刀削了似的,一点肉都没,只剩骨头了,这么瘦。你要多吃点饭呀。去称称看多少斤了。”她指的是家里用来称集装箱鱼虾的电子秤。我站上去,数字晃了晃,显示47公斤。她指着电子秤说:“你看看你看看,才94斤,哪有个二十岁男孩子的样子,这么瘦。身上还穿这么多衣服,光这个外套就有三四斤了,你看看你看看!”

我说:“期末复习太累,大家都瘦了,不是我一个。”

她不听,还是一个劲强调:“你要多吃饭。吃了饭才长肉。男孩子三十岁之前都有的长。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起码要有一百二十斤,你还要再长个三十斤。这么瘦,到社会上要被人欺负的。”

我撇着嘴说:“我瘦还不是遗传你的。”不仅我,姐姐、妈妈、舅舅、表哥、表姐、外婆,都这样,家族遗传。

“你能跟妈妈比?你看看妈妈,妈妈虽然瘦,但有精神。你再看看你,哪有个年轻人的样子。”她端了粥碗过来,“桌上有榨菜,冰箱里有咸鸭蛋。你要多吃点饭。你看看对过摊位那个小李,那****养的跟你一样大的岁数,顿顿两碗饭,天天抗那么重的货,换了你,屁!你哪有人家那体质。你看看你这细胳膊,能挑几斤担子?”

“那我不上学了,也去打工。”我赌气说,“你光说他吃得多,长得壮,怎么不说我脑子比他灵光,读书比他厉害?他力气大,能扛东西,我还奥赛一等奖,不用高考就保送交大呢。他什么狗屁文凭,上个初中就不错了。”我不是满满,我从不因为学历的问题瞧不起别人,只是每次我妈拿我跟别人比,说我体格太弱时,我不得不搬出这些东西来,好证明我还有一样学习成绩好拿得出手,不至于沦落到没用的地步。

爸妈永远这世上最难满足的人。你成绩不好,他们就说,你看看人家成绩多好。你成绩好了,他们又说,你看看人家体质多好。你成绩好了,体质好了,他们就没话说了?不,他们会说,你看看人家多会做家务。总之,你讲不过他们。他们生你养你,疼你爱你,又处处嫌弃你,挑你的刺,总拿你的短处跟别人的长处比。

我们的辩论很快进入从前的模式。她软下心来,说:“幸好你一等奖保送,不然前年你爸爸病成那个样子,你怎么高考?小生呀,你还是要用功读书。不读书,就要跟爸妈一样做苦工了。劳心劳力的,手上皮都烂掉了。”说着便伸出那双皮开肉绽的手来,叫我不忍回嘴,“天天泡在苏打水里,能不烂掉?我们也想享清福,但要赚钱过日子。上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要养,下有你跟姐姐要读书上学。这么苦,还赚不到几个钱。好不容易存了几年钱,你爸这一病,都倒贴进去了,外头还欠了一屁股债。幸好你姐姐现在工作了,能补贴点生活费。但她以后也要嫁人的,爸妈没别的盼头,就指望你了。你要好好读书,将来找个好工作,赚大钱。”

我说我知道了。低着头喝粥,不再讲话。

妈妈又跟我唠叨了些家里的事。爸爸上个礼拜去检查血常规,结果都正常,血小板也正常。激素药还要吃,但医生减轻药量了,不用天天吃,两天吃一回。妈妈问我什么时候回东台。我说春节前两天再回去。太早回去没事干,无聊了又要想刀刀,不如在上海玩电脑打游戏。她让我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打个电话,他们年纪大了,天天巴望着我回去看他们。我喝完粥,要上楼。妈妈说床头有袋袜子,前两天刚买的,让我试试。我说我不是有袜子吗,干嘛又给我买。她说是小贩子骑三轮车到市场里叫卖的,十块钱十双,便宜,就给我跟爸爸各买了十双。猜得出又是那种廉价得穿不了多久就要掉线破洞的劣质袜子。脚踝处还都绣了国际名牌的伪劣标志。我脚上穿的就是。

楼上是跟摊位一起租的,睡觉的地方,干净许多。十二平方的屋子,用模板隔成三个房间。里间放了张大板床,爸妈睡。另外一个房间放了张钢丝床,姐姐睡。最外面靠门窗的房间摆了两个矮衣柜,上面搁了张木板,铺上棉被,盖层床单,我回来了就睡这儿。走到里间看爸爸,他睡了。他每天有大半时间在睡觉。一个月没回来,他又胖了,脸上浮肿得厉害,像泡在水里很久的尸体,泛着不健康的枯黄色。都是激素药的副作用。棉被盖了好几条,身上穿了三四件毛衣,睡觉也不脱,一股厚重的骚臭味。天气冷,妈妈怕他感冒着凉,不敢让他洗澡。大病之后,他身子很虚。

快两年了。是2008年四月份的事。那时我高三,刚被保送,放了长假来上海。初夏时节很容易感冒,我爸大清早给饭店送货,着凉了,有些发热。吃了好几天感冒药,喝了好几天生姜茶,还是不见好。就去医院查。谁知查出来个怪毛病,叫血栓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说是血小板含量很低,凝血功能非常差,不能磕着碰着,不然流血不止。容易内出血,到时候身上各处都是淤血青斑,体内器官都要坏死。医生说得很吓人。但后来那些青斑都在我爸身上出现了。好好一个健壮的中年男人,忽然就半死不活地躺在病床上,大小便失禁,尿液都是红色的。医生说,这病死亡率很高,暗示我们要有心理准备。血浆置换是最好的治疗方法,但也有风险,不能百分之百痊愈。费用五千一次,具体要做多少次,得看病人情况。当然,家属也可以放弃手术。我妈拿出所有积蓄,东凑西借,做了许多次。没想到真有了起色。倾家荡产,好歹捡回一条命。以为这就算治好了,谁知医生说,这病只能靠药物控制,不能根治,控制不好就要反复发作。一定要按时来医院做血常规,复发了就及早治疗。医生一语成谶,去年初夏就复发过一次,也不知道今年会不会复发。一旦复发,便是到鬼门关走一趟,能不能回来是一回事,就算回来了,又是一屁股债。住院费,手术费,医药费,医疗器材费,都是大把大把的钱。我们农村人没社保,家里早就债台高筑,要再复发的话,真不晓得这日子该怎么过。亲戚朋友还会借钱给我们吗。这可是无底洞。但妈妈说,能捡回一条命就是好的。欠的债,可以慢慢还。没钱了,也可以再赚回来。但命没了,就真没了。她只求我爸能吃能睡能走能行。只要他活着,哪怕是个植物人,都是个门面。她就不是寡妇。我跟我姐就是有爹妈的人。他要不在,我们就没爸爸了。家就不成个家。我一直想要一个家,一家人住一起,每天一起吃早饭,一起吃晚饭,健健康康,太太平平过日子。可我十九年来从没感受过。说来也巧,那年刚来上海,爸爸就生病了。真是天意弄人。

叹口气,坐到隔间开了电脑玩游戏。玩游戏最开心了,不开心的时候,我就喜欢玩游戏。什么也不想,杀怪,捡金币,打装备,升级,特别有成就感。大概是我敲键盘太用力,爸爸醒了,在里间沉着声叫我:“小生回来啦?昨晚你妈妈给你打电话怎么没人接。你妈妈不放心。”他才五十多,声音却像个七十岁的老人,行将就木。我怕他又要问东问西,没讲实话,只说跟几个同学出去玩,手机放书包里,没注意。他说:“你出去玩归玩,该用的钱,不要舍不得用,人家要说你小气的。”我说我知道。他说:“你出去玩,少喝酒,能不喝就不喝。就说你身体不好,不能喝。人家不会强求你喝的。”我说我知道。他说:“你出门在外,过马路要当心。前两天报纸上登新闻,有个十七岁的男孩子过马路被车子撞死了。你过马路要看红绿灯,人家走了,你才好跟着走。”我说我知道。

他从前不这么啰嗦的,生病后不能劳作,整日闷在家里看报纸看电视,累了就休息。妈妈忙着做生意,姐姐要上班,他在家连个说话的人也没,一见我回来便唠叨个不停,把我当小孩似的教育很久。他说话时,有只老鼠从我脚边窜了过去。水产市场不能养猫,又有许多腐烂的死鱼死虾,老鼠一直很多,而且块头很大。头一回见还害怕,后来就习惯了。我循着老鼠的踪迹望过去,看到墙角有个小洞,朝那个洞看着,对爸爸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反正都能背了。

“小生呀,你不能光打游戏。放寒假了,也要看看书,不能老是玩。爸妈都是农民,没钱没本事,将来你毕业了,人家有爸妈安排工作,你没有,你只能靠自个儿。老爸不中用,生这个大毛病,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菩萨保佑,家里没钱不说,外头还欠好多钱,连你大学的学费都是借来的。你同人家比,已经输在起跑线上,不能再偷懒。毛主席说,落后就要挨打,你上这么多年学,肯定懂这个道理。人家大城市的学生,家里有钱,门路多,读书不好,还能干别的。我们农民出身的,不读书就要回家种田了。你以后还要讨老婆生孩子,爸妈没钱,自己不努力点,人家女孩子怎么看得上你?对你再有情意,你没钱,她也要跟别人跑掉的。你要好好学习呀。”

他絮絮叨叨说着,有些喘,咳嗽了两声,喝了些水又去睡。他现在看电视看十分钟就头晕眼花,跟人说话三五分钟就要休息。所以妈妈不敢让他出门,也不敢让他这么冷的天洗澡。咱们不能不防着万一。世事多变,没人能预料未来。两年前这个时候,爸爸还生龙活虎,头发乌黑,跟对过小李一样,每顿饭吃很多,每天扛很多货物,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日夜劳作,昼夜颠倒。不过一场病,老了二十岁。那时他还送我往返南京和上海,参加清华、交大、南大、同济的保送生考试,也不觉得累。后来清华的结果最先公布,我没考上,他也没安慰我,只让我好好准备高考。谁知后来交大、南大、同济的结果一一出来,我都考上了。以为他会夸我两句,可他只说:“到交大了,你要更加努力,学得比人家上海的同学好。”从小到大,我无数次年级第一,无数次拿三好学生的奖状,在电话里洋洋自得,告诉远在上海的他,我成绩有多好。可他永远只说:“你不能骄傲,你要更加努力。”就算我获得全国奥赛一等奖,他也只说:“你要继续努力,比其他一等奖学得更好。”

“你要好好学习,别光玩。”临睡前,他仍不忘叮嘱我一句。

关了电脑去翻书。其实我本想说,放寒假玩玩游戏怎么了,又不是天天玩。可我不想让他觉得,生活唯一的指望,他的儿子,忤逆了他仅存的意愿,于是唯唯诺诺,点头说好。好,我听你的。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你说好好学习,我就好好学习。你说看书,我就看书。我很庆幸,我还有一样学习成绩好这拿得出手,不至于没用。可是,我也伤心。我是他的儿子,也是他的傀儡。我们血缘虽近,心却很远。身上流着一样的血,想要的人生,截然不同。他完全不曾明白过我,也从来没有问过我。只是甩着鞭子驱使我快步往前跑。当我是学习的机器,当我是拯救家庭于水深火热的一张投资彩票。我若止步不前,他就没了盼头。我稍稍休息,他就再给我一鞭子。是,身为他的儿子,我愿担当他的一切,那些债务,十万、二十万、三十万,我可以慢慢还,来日方长,我并不急着去死。但我也是人,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自己想要的人生。

随手拿了本算法原理翻着。许多书页的角落都写了“石头爱刀刀”的字样,一旁还有我名字的缩写“XHS”,刀刀名字的缩写“HYD”,中间还画了个小小的心形。都是同刀刀在一起的杰作。那时候,我不必想着爸妈,不必想着家里的债务,没有任何负担,十足快乐。他很贴心地照顾我,呵护我,弥补了我缺失了十九年的父爱母爱。他鼓励我,夸奖我,说我这也好,那也好,什么都好,是老天爷赐给他的礼物。站在他旁边,我是被认可的,被关心的,有价值的。所以我爱他,好爱好爱他,爱到我如此年轻,尚且不明白爱的定义究竟是什么,就觉得他是我的一切。而今他走了,我又是孤零零一个人。我很软弱,害怕这样一个人的状态。觉得寂寞。这寂寞就好像深夜里,你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原野上。全世界的人都睡了,只有你醒着。全世界的树都倒了,只有你站着。你被茫无边际的孤独吞噬,叫不出声,睁不开眼,心里的苦与痛,不能表达,没有人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