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我们农村规矩，清明节妈妈是要回去给外婆上坟的。因为前些日子外婆尾七，妈妈刚回去，这次就只让舅舅到坟上烧了些纸钱和锡箔元宝。舅舅身体好了些，但也跟我爸一样不能累着，家里农活都舅妈和外公干。要是表哥在家，还能给家里分担一些。我那个表哥，不提也罢。
下过雨，寝室楼前的月季花都谢了，地上落了一地暗红色的花瓣。月季只在每年七月至来年四月开花。再开就要等三个月。这次我没做书签。我踩着花瓣走到下院上课。下院附近的石楠树开花了，一朵一朵的白色小花，远远看去就像一片一片的祥云。有花朵落在肩上，像春日里的蒲公英。轻轻一吹，它便飘扬起来，摇摇晃晃的，慢慢坠到地上。
传播学课的光头老师回国以来第一次见石楠花，摘了一枝带到教室里，说要带回去给老婆。真有情调。喜欢一个人，并不是非要像电影里那样，为那人干多少轰轰烈烈的大事，往往一些细节就能看出你是不是把那人放在心上。比方说，庄老师近来在课上呕吐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但我们时常瞧见她丈夫，机动学院的一位思政老师，三十岁的小伙子，瘦瘦矮矮的，下课前就在教室门前的走廊上等她。这种夫妻间的亲密让我羡慕。是人都会羡慕这样温馨稳定的亲密关系。
光头老师这节课讲的长尾效应。他说，从统计学角度来讲，人们的大多数需求会集中在很有限的小范围内，少量零散的、差异化的、个性化的需求分布很广，会在需求曲线上形成一条长长的尾巴。这条尾巴近似于无限长，以至于这部分市场累加起来，会形成一个比大众流行市场还要大的市场。这就是长尾效应。
长尾效应在商业市场的应用非常广泛。它强调的是个性化定制，通过垂直化、专业化的信息管道，赚少数人的钱。举个例子，亚马逊上一本畅销书一年能卖出十万本，一本普通书籍一年只能卖出一千本。这样一对一比较，普通书籍的销售利润完全比不上畅销书。但我们以年销量为纵坐标，销量排名为横坐标，很容易就能得出一个类似需求曲线的图来。也即，每年能卖出十万本的畅销书非常有限，但每年卖出一千本的普通书籍太多太多。任何一个类别几乎都有这样适合小众的普通书籍。比如心理学、金融学、计算机、医学、情感、星座、灵异、冷笑话、黑色幽默。也许你不喜欢，但总有人喜欢。比起那些畅销书，这些算小众书。但因为这样的小众书的量足够多，累加起来的销量和利润远远超过了畅销书。就像那个曲线图，尾部虽然无限趋向于零，但同时无限延伸，算算面积，明显大于头部的。
长尾效应在商业市场非常重要，但这个需求统计图触发了我新的思考。我们假设一个作家今年出了一本畅销书，大卖。我们可以肯定，到了明年销量必然大大降低。但就算再降，还是有不少人会慕名去买。以年销量为纵坐标，时间为横坐标，一本书的销量曲线图也跟上面的需求曲线图类似，一开始很高，渐渐就低了，但永远在延续，以至于后续累加的销量，比一开始的还要高。
我想说的是，一样作品自从被创作出来，就有了无止尽的传播价值。不仅是出版的书籍。现在社交网络这样发达，你在网上写一篇日志，发一张照片，都有类似的传播效应。你一篇文章一旦写了，就可能被无数人看到，极有可能很久之前你写的一篇东西，你自己都忘了，忽然被人分享转载了，收到许多留言。
所以提醒大家，作为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现在社交网络发展太快，你上一秒说的东西下一秒就要被千百人看到，删都来不及。一定要谨言慎行，对自己负责。说话做事都要经过大脑，要想到后果。人的信誉值是累加的。你永远一副懈怠的口吻，漫不经心，别人必然不会把重要的事交代你做。你严肃认真，凡事细细斟酌，别人也有理由去信赖你。想想那些站在社会传播金字塔塔顶的人，他们也是一步一步爬上去的，不是生来就是强者。你想获得话语权，让你讲的话有威信，就要慢慢重视自己的语言。
老师这么说，我又想起亚里士多德来。他对女性不公平的看法之所以能被这么多人接受，正是因为他曾有许多正确言论。从前的理论为他铺了路，于是他再说什么，别人都会觉得有道理。
记得顺龙也说，他们公益组织不仅仅做同性公益，也做过反对家庭暴力、平等就业、保障残疾人权益、保障儿童权益、青少年心理辅导、抑郁症患者心理辅导、收养流浪猫狗、绿化植树等公益活动。顺龙说，我们做了别的公益也是为同性公益铺路，让别人知道我们是在做正确的事。光是做同性，有些人不一定能接受。但全部做了，就不一样了。大家都是弱势群体，本就该相互扶持。得道者多助，你声援了别人，别人也会来声援你。
下课时，李文超来找我。远远的就闻到他身上那股香水味。让我想亲他。但我没有。我不想做错事情。情迷意乱的事，有过一次不要再有第二次。我要理性。李文超也很自然，一点没尴尬，仿佛是习以为常的事，很明媚地笑着。我以为他又来找我玩，谁知他说右右晚上要去唱歌，问我要不要去。
我撅着嘴说：“他干嘛不自己来喊我。”那次从恒隆回来后，右右就没来找过我。以为他就要这么走掉。
“你们两个闹别扭，我哪知道为什么。马佑也是的，没见他这么矫情过，还让我传话。”
我很想说，大学物理、离散数学、线性代数好几门课都要期中考试了，我要整理复习，软概项目也快中期答辩，我得跟孙志鹏他们一块赶工写代码，没空。但我还是去了。因为我想右右。想他对我的种种的好。我冷时，他牵着我的手。我饿时，他给我买吃的。我感冒时，他给我冲板蓝根。他还教我法语。如带嘛比安。我喜欢他。很久没人对我这么好，我很难叫自己不喜欢他。再不见他，真没机会。
一到包厢，右右就把我搂在怀里。他捏我的脸，笑嘻嘻地叫我九。我们的嫌隙一下就没了。他还像我们第一回见面那样，摸摸我头发，说：“九，你要乖一点。有事没事别在网上随便跟陌生人瞎勾搭，回头被吃了都不知道。可不是每次都能遇上我这么好的人的。”
从前他说自己不是好人，现在又说是好人了。唉。
“李文超明天回香港。我跟耿维乐也一块过去。先去香港玩两天再去日本。你好好照顾自己。”
我说我知道。虽然我地理学得不好，但我知道日本是岛国，位处地震带，地震很频繁。因为沿海，常吃生鱼片。我让他好好照顾自己，如果地震了找个墙角蹲着，在学校寝室多备点能长期存放的食物，比如面包，压缩饼干。不要总吃生鱼片，我们中国人的肠胃不一定受得了，搞不好要拉肚子。偶尔吃一点没关系，平常还是煮熟了吃吧。不要跟日本人有什么冲突，听说日本人民族意识很强烈，中国人去那边容易为了民族文化的问题吵架。你不要跟别人吵，人身安全第一。也别出去鬼混，人生地不熟的，谁知道会不会人把你下药把你迷倒了拐卖掉。
我心里难过，酸溜溜的，他却笑笑，说：“知道了知道了，你也好好照顾自己。我到日本了就给你寄明信片。我跟狄安说了，让他多照顾照顾你，他人挺好的。”
我点头。可是，人好不好有什么关系。我要的从来不是好人。右右不是不知道。狄安，他是别人的男朋友，我找他做什么。我跟李文超接过吻，去找他多尴尬。万一说多了露出马脚怎么办。我才不要。我只要右右。
耿维乐买了啤酒和吃的，堆了一桌子。右右和李文超又吃又喝又唱的，特别疯。李文超喝多了酒，讲他在台湾的艳遇，还搂着我要亲，要嘴对嘴喂我吃东西。我左躲右闪，说你男朋友在呢。狄安也不管，就坐在角落玩手机。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右右喝多了，到卫生间吐。他似乎很喜欢喝酒，一口接着一口，还跟李文超划拳。看不出李文超也是个很能喝的，喝了那么多都没事。右右去吐时，他还说，才这么点就喝不下去啦，不像你啊。
我和耿维乐在外面的走廊上等右右。他在卫生间里哗啦哗啦吐着，我听着都有点反胃，走得稍远了些。耿维乐几次进去问右右要不要紧，右右只让他在外面等。
隔壁房间有女生在唱梁静茹的分手快乐。透过玻璃门看到女生歇斯底里的摸样，大概刚失恋。我低着头看地板，想起刚刚右右喝酒时跟我说，九，要是早点遇上你，我就不去日本了。我知道他是安慰我。他不可能不走。他的心太野，谁都留不住。他自己都说，他不会跟任何人在一起。他不相信爱情。他只是玩玩。他不想玩弄我的感情。
耿维乐说：“九月，其实马佑挺喜欢你的。认识他三年，头一回见他这样。马佑对别人可没这么有良心。他也舍不得你。”
我知道右右喜欢我。但光是喜欢有什么用。他不会为我留下来，我也不能陪他去远方。我们门不当户不对，连共同话题都少，怎么都不会在一起。
“你好好照顾自己。有事就去找狄安。马佑我会照顾好的。”他跟右右一样交代我。他是个好人，对右右对我都很照顾。
“耿维乐，你知道右右没良心那还喜欢他？你图什么。你以为他会喜欢你吗。”试图用些打击报复的话激耿维乐别跟着右右。仿佛耿维乐不去日本了，右右也会留下来。
“不图什么，我就是喜欢他。也没指望他会喜欢我。他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吗。他从前有男朋友，我知道。他跟别人出去鬼混，我知道。他哪天晚上没回寝室，我知道。他早上什么时候坐谁的车子回来的，我知道。他喜欢你，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但我就是喜欢他。能站在他旁边，能照顾他，我就开心。好几回他在外面跟人喝酒，三更半夜打电话给我，让我去接他。我打车过去，带他回家，给他脱鞋子脱袜子，给他洗澡换衣服，照顾他休息。他吐在家里了，我给他打扫。我要真图什么，机会多的是。可我没有。我就是喜欢他。要有一天他喜欢我了，我当然开心。可他不喜欢我也没关系。不妨碍。能陪他一块出国，我真的很开心。我就是喜欢他。我喜欢。”
千言万语，不过一句我喜欢。耿维乐讲出这些话，脸上有些尴尬，大概都是肺腑之言，从未跟别人讲过，现在要走了，讲给我听也不要紧。他这样坦诚地表达对右右的爱意，我反而无地自容。我对右右从来没付出过。我不过是享受他对我的好。而他之所以对我好，就因为我有点像他从前的男朋友。
右右醉得不省人事，耿维乐带他回去。我一个人回到包厢，隔着玻璃门看到李文超和狄安在角落里亲吻。李文超搂着狄安的脖子，热烈地吻着。跟前两天我们亲吻的姿势一样。我觉得有点可笑，就没进去。给李文超发了条短信，也回学校。
我一个人走在路上，不时有出租车靠过来，以为我要打车。我摇头说不用。一，我没钱。二，我想一个人走走。清冷的路灯光照在我身上，深夜的风呼呼地吹着，因为下过雨，有点冷。我终于把羽绒服脱掉，带回去给妈妈洗，换了件薄一点的外套。是件黑色的套头衫，不容易脏，但穿了好几年，起了许多球，幸好不起眼。牛仔裤也换洗了。我只有两条厚牛仔裤，其中有一条膝盖处破了好大一块，怕穿了给人笑话，只在换洗那条好牛仔裤时穿两天，等好的牛仔裤干了，又把破牛仔裤塞回衣柜，不让人瞧见。
我曾以为冬天过去，今年会有不同，看来全是奢望。认识南果，他跟满满在一起。认识斌斌，他有学弟。认识右右，他要和耿维乐出国。认识李文超，他早就有男朋友。我觉得我被玩了。不是被右右，不是被李文超，而是被老天爷。我曾以为右右对我是爱情，结果他把我当弟弟当同学当朋友当知己，就是没当爱人。我曾与李文超亲吻，身体与心都感到舒畅。结果他只觉得我有趣，单纯，好玩，玩一玩就走。身边的人来了又去，一个接着一个，就没一个能真的陪在我身边。
回到学校，我把右右和李文超的事写在日记里，发在网上。我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但认识右右后很久没写了，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写程序也不曾有过这样激烈的情感，强烈的倾诉欲。我隐去姓名性别等个人信息，没人看出端倪。同学们以为我在写小说，纷纷想看后面的内容，有人猜测说右右肯定会回国找我，李文超也会跟狄安分手，来追我。我觉得好笑。他们以为我在写言情小说，总有个主角光环，谁都喜欢主角。不，我太平凡，没有资格当主角。我完全是个不起眼的大学生，走在路上不会有人朝我看。
顺龙看了我的日记，问我是不是真的。我没骗他，跟他说了真相，因为我心里苦闷，想同他倾诉。他说，也许是我身上那种源于贫困家庭的敏感和柔弱，让右右和李文超这样过惯了富足生活的人心生怜爱，想保护。每个人遇到弱者都会有这种类似父性母性的冲动。就像见了小猫小狗。但没人会喜欢有太多自主意识的小猫小狗。宠物就是宠物，讨主人欢心的。也不会有人整天把时间花费在小猫小狗身上。所以当我作了，要这要那了，要干涉右右的意志了，右右自然会不开心。至于李文超，他更是同我玩玩，觉得我青涩好玩。这圈子里所有人都练就一身圆滑世故的本领，像我这样涉世之初的已经很少。顺龙说：“但是，你要成熟一点。不要把自己当宠物，这是不对的。你想有人爱你，就要先成为值得被爱的人。”
我无言，难道还有人不值得被爱吗。
“不成熟的人不值得被爱。不独立的人不值得被爱。总依赖别人的人不值得被爱。成年人，一定要心智成熟，一定要独立，不论是经济还是人格，不然两个人的关系没办法平等，也不可能稳定。不懂得付出与交流，两个人再相爱，早晚得分。光喜欢是没用的，你懂吗。”
我说：“两个人在一起，不是喜欢最重要吗。不是喜欢就可以了吗。”
“你太理想化了，不现实。有个很俗套的比喻你肯定听过，你喜欢一双鞋，但不合脚，你买回家做什么，放着看吗。你能看一辈子吗。买鞋子首先要合脚。恋爱也是一样，光喜欢不行，一定要心性相合。每个人喜欢的类型不同，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没人喜欢跟小孩子在一起。谈恋爱不是去幼儿园带小孩。爱人不该身兼父母的责任。”
是吗。可我总巴望有人来照顾我。我跟顺龙说起我的童年，说起儿时放学回家，别人有爸妈来接，我没有。我一个人走在路上，有时天黑的早，我怕黑，一路跑。乡下农村不比大上海各处都有路灯，我在黑夜里跑着跑着，不敢停下来，生怕后面有什么妖魔鬼怪。现在我当然知道，这世上没有妖魔鬼怪。但是我心里已经习惯了想有个人来保护我，不管是光明的时候，还是黑暗的夜里。
顺龙说：“小孩子还是跟着爸妈长大比较好，否则很容易有童年阴影，养成孤僻、脆弱、不善与人交往等怪癖。我们之前做青少年心理辅导时就发现，很多单亲家庭、离异家庭的小孩都有成长阴影。可是，九月，你不能总拿这个当理由。你要过去了，这就是个垫脚石。你要过不去，就是一辈子的坎。不要跟祥林嫂似的总跟别人倒苦水，总说自己家境不好，悲苦，太小家子气。男子汉大丈夫，要有担当。没人会喜欢全身散发负面能量的人。”
我说我知道，但是。我说不出但是。我把从前写的日记一股脑儿都翻给顺龙看。刀刀、南果、斌斌、青春痘、满满、爸爸妈妈、外公外婆、舅舅舅妈、陈煦、邓健、洪思洋、吴琛琛、孙志鹏、陈新亮、王学林、高斯、右右、耿维乐、李文超、狄安。我希望有人懂我的孤单寂寞。我想被安慰。
可顺龙才看了一点就说：“九月，你听说过依赖型人格障碍吗。之前有个心理医生给我们做培训时讲过这个，我看你就是。喜欢依赖别人，敏感多思，情绪化，总要人陪，依赖于亲密关系。人与人之间相互依存很正常，依赖到丧失自我的地步就病态了。你不能这样。每个人都是独立的。喜欢一个人，不等于他就是你的一切。这是偏激的，病态的恋爱心理。你要健康地爱一个人。”他从我的日记里举出一堆例子，说都是依赖型人格的表现，“你看你，怎么跟邓健陈煦还能讲大道理，头脑理性，牵扯到亲密关系就糊涂了。不是谁都欠着你，要理所当然、不顾一切对你好。你想别人对你好，就要先对别人好。有人对你好，你不该眼巴巴地只顾着接受，也要对别人有所付出，这才是健康、平等的亲密关系。还有，要耐得住寂寞。有人陪着固然好，没人陪，一个人也要过。恋爱不是生活唯一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