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再无蔷薇眷猛虎(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43033800000001

第1章 恋爱不是生活唯一的事

我回头看自己。幼稚,矫情,虚伪,做作,孤僻,软弱,浮躁,狭隘,偏激,固执。年轻人可能有的毛病,我都有。我不敢说现在我有多成熟,但从前我的确干过许多荒唐事。那些事本不该讲给别人听,太丢脸。但既然答应了顺龙,就要写下来。完完整整。从头到尾。

那时刚放寒假。我失恋了。对那时的我来讲,恋爱是天大的事,失恋等同天塌地陷。挑在期末考试分手,简直惨绝人寰。忙着复习,连难过的时间也没。整理高数公式,把高斯写成刀刀。明明毫无关联。就是想他了。手上的黑色签字笔,不自觉写了他的名字。刀刀。横折钩,撇,横折钩,撇。写过无数遍。刚认识时,他介绍自己:“我叫胡亦道,你叫我刀刀吧。”后来他给我取了个很般配的名字,石头。

考完最后一场算法原理,大家都等不及要回去。吃过晚饭,寝室里就剩下我一个。我是故意留下的。关上门,大大方方地开了电脑,跟刚认识的网友南果倾诉失恋。语言是早就组织好的,脑子里翻来覆去许多遍。语气是哀怨的,姿态摆得很低,试图谋求一点安慰。但南果太没心肝,我说我想刀刀了,他居然说我犯贱。

“这怎么能叫犯贱。”我说,“他是我男朋友。我当然想他。”

你摔伤腿,贴块狗皮膏药,过几天撕下来,腿上的毛发跟着一根一根拔下来,疼得要命。一个人在你生命里待久了,有他的位置。就像那块狗皮膏药,附在你皮肤上,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他要走,便是连皮带肉从你身上剥下一层来。能不痛吗。人心都是肉长的。难道我们就不是人吗。这是刚分手时,我在日记里写的一段话。我有写日记的习惯。写完这段,自我感动得不行,想不通为何我这样温柔和善,刀刀还是要离开我。

南果还是一副狼心狗肺的口气,说:“我呸。什么男朋友,都分手了,还想他做什么。”

我说:“想他对我的好。他对我可好了。”

把一早整理好的心情全都翻出来。他每天早上都给我发短信,天气预报似的提醒我,今天降温了,多穿点衣服,别感冒。每天晚上都给我打电话,让我玩游戏别太晚,早点睡。他总惦记着我的心脏病,让我不要出去唱歌,体育课不要剧烈运动,凡事不要太情绪化,不许熬夜,多休息。医生嘱咐的要点,他都替我记着。在外面吃饭,他总给我夹菜。说我太瘦了,要多吃点。我害羞,说我够得到,自己来。他说,我知道你够得到,但我就想夹给你吃。在十字路口等绿灯,他握紧我的手。我的手很冰,他的手很暖。十指连心,他暖了我的手,也暖了我的心。他看我时,总是含情脉脉,眼睛里有一汪泉水。他亲我时,我偷偷看他,他眼睛闭着,嘴唇红润。他拥抱我时,总是很用力,恨不得两个人像齿轮一样咬合在一起。

我给南果讲了许多我们相恋的细节。我总以为我们很特别。后来才知道,原来大家谈恋爱都是这样。谁都以为自己的感情故事独一无二,其实并没有。

南果冷笑一声,说:“既然这么好,怎么还分了。”

我顿时羞愧起来。原本只打算说我们的好,不讲我们的坏。这下好了,坏的也得说。其实,我也不晓得我们为什么会分手。前些日子他忽然对我很冷淡,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好不容易抓到他上线,问他怎么了,干嘛不理我。他说想一个人静一静。我问他什么意思,是不是不喜欢我了,要是移情别恋了,就早点讲。我承认我气过头,口气重了些,但也是因为忙着复习,太累了,火气有点大,加上心里不痛快,就指望他能安慰我两句。谁知他说,就想一个人静一静。然后我提出分手。他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就像在等我这话似的。

南果说:“你搞毛啊,这就分手了,至于吗。也不先问问清楚。”

我嘴硬:“这还用问吗,他摆明就是不喜欢我了,我要问白了,岂不是太丢脸。当然要分手。先发制人,在他抛弃我之前,抢先抛弃他。这样,我受的伤也少一些,不必太难过。其实,我也是故意激他,以为他会劝我两句。他随便说点什么,我立马举旗投降。我不过是个纸老虎,吓唬吓唬他,哪晓得他会当真。”

南果说:“你就作死吧。都像你这么作的话,人类早灭亡了。”

我并不作的,就在刀刀面前,会莫名其妙变成另一个人,作得厉害。我也想过,会不会是复习太累,他心情不好,才想一个人静一静。但仔细一想,似乎很久之前,我们的关系就开始变质。从前每天晚上,他都准时给我打电话,讲一两个小时,说好多东西,隔着电话也能听出他满腔热情。渐渐的,就打得少了,聊天时心不在焉,一点激情也没。后来都是我打电话找他,聊不到几句就挂掉,态度敷衍。我要没找他,他也不睬我,好几天都没联系。

南果说:“天天打电话?不嫌烦?”

我奇怪:“跟喜欢的人讲电话,怎么会嫌烦。我们一个在闵行,一个在普陀,不能经常碰面,就只能打电话。”

南果不屑:“能有什么好聊的。不就那点破事吗。每天吃喝拉撒的,也能聊一两个小时?你们真够无聊的。”

我承认,一开始还有的说,后来真没什么好聊的。可是,爱一个人,不就是把那些无聊的事,拿出来跟他分享吗。谈恋爱,不就是两个人相互讲废话吗。难道要去讨论高数题?一件事,明明很无聊,比如某同学跟他女朋友吵架了,某同学实验课上烧坏电表了,两个人聊着聊着,就特别开心。因为彼此爱恋,再朴素的生活,也能挖掘到源源不绝的快乐。

就像我高中同学陈意询跟我讲的,她爸妈都是老师,一个在市里教书,一个在镇上教书。小城镇不比大上海,交通不便,也算异地了。他们每天都要通好几小时电话。那时有个亲情套餐,一个月五块钱,两个人就能无限聊。下了课,各自回去看书备课,电话就搁在一旁,保持通话状态。谁想到什么了,就拿起来说两句,说完就搁在一边,继续备课,互不打扰。再想到什么了,就再说两句。

所谓情爱,不就是这些无聊的细枝末节,所累积而成的不朽山脉吗。两个人相爱,本就是一件很无聊的事。如果非要追求无限制的有趣,何必还要忠贞不二地与同一个人恋爱。既然爱了,我心中的庙宇便只有他这一尊佛。红尘万物,再美再好,都不能入我的心。我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不是自我感动。

南果觉得我这种恋爱观太矫情,太幼稚。他受不了。他说他打电话讲三分钟就想挂掉。讲那么久,还天天讲,一点私人空间都没。真要命。他喜欢各干各的,不喜欢总黏在一起。

我之前也不喜欢讲电话的。因为恋爱,整个人都变了。我之前也不喜欢接吻。觉得接吻就是两个人相互吃口水。太恶心。但跟刀刀接吻了才发觉,原来同心爱的人接吻,是这样美妙的一件事。与刀刀初次亲吻,两个人都是第一次,什么也不懂,抱着对方胡乱亲咬,鼻梁撞在一起,口水流了一脸,嘴唇亲得发紫,舌头也被咬破。后来摸索许久,接吻技巧才成熟起来。

“行了行了,你看看你,又发骚。”南果听不下去。

我说:“我就想和他亲吻而已,换了别人,想都不敢想的,还是觉得恶心。”

南果说:“你现在是这么讲,以后的事,谁说得准。”

以后?还有以后吗。刀刀给了我十九年来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没了他,我的世界又暗下来。除了他,我看谁都不顺眼。不是他,再好的人我都不想要。不是比得上或比不上,而是根本不能比。我承认他不是完美的,但在我心里,世无其二。

南果说:“拉倒吧你,装个毛呀,还有大半个月才过年,过了年,你才二十岁。搞的跟一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似的。帮帮忙,你这是初恋,还是被甩的,难免要死要活。等你恋爱多了,就不会这么矫情了。”

“麻木了?”那样多可悲。分手都能无动于衷的人,还能感受什么人世美好。

“不是麻木,是大家都长大了,明白恋爱不是生活唯一的事。失恋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就难过几天,难过完了,日子还得接着过。咱们活着不光是为了谈恋爱。爱情很重要,没错,但绝不是顶重要的,更不是唯一的。又不是没了男人就不能活。之前十九年,你也不照样过来了?九月,没什么过不去的。”

是,从前没谈恋爱,也没觉得缺什么。现在谈了,分了,看似回到原点,心境却全然不同。没了刀刀,我干什么都觉得没意思,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看不进书,就像只离了宿主的寄生虫。总是想着他,没日没夜的想,想着他的好,也想着他的不好。想到后来,他对我越来越冷淡,好不容易等到周末了,我想见他,他却总有别的安排。要么学校社团有讲座,要么班上有集体活动,要么跟同学讨论作业,要么约了朋友出去玩,要么说好了陪爸妈走亲戚。总之,我们见面越来越少。每次都是我热情似火地贴过去,他一盆冷水浇过来。久而久之,我便心灰意冷,觉得他移情别恋。

南果仿佛很有经验,说:“我看他就是骗你上个床,玩玩。睡过了,自然不想再搭理你。”

我说刀刀不是那种人。他对我很好的,很关心我,晚上跟我说好多遍晚安,总让我先挂电话,还给我充话费,带我去吃西餐、看电影。我列出一堆刀刀对我的好来,证明他没有玩弄我。可我说着说着,想起后来他数次约我又反悔,数次叫我久等不来,又忍不住讨厌起他来。其实,他对我挺好的,只是渐渐的,就没从前那么好了。让我觉得他已经变心。

南果又听不下去,说:“恋爱也分热恋期平淡期。在一起久了,当然没刚开始那么甜蜜。两个人在一起,也有个磨合的过程。这期间难免会有矛盾。你就没找他好好聊聊,沟通沟通?”

我说沟通了,没用。他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跟我讲。我问他了,他都说没事。我也不好再问什么。问多了,他要又要不开心。

“我看你们两个都挺作的。都是小屁孩。九月,两个小男生谈恋爱谈崩了太正常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别死磕在这儿。人要朝前看。”

明知南果说得对,可就是对刀刀不能忘怀。总记得他说会一辈子爱着我、护着我,与我白头到老。这才几个月,就要跟我分手。哪有人谈恋爱不守信用、出尔反尔的。他怎么能先对我好了,又对我坏?

南果说:“大家不都这样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变心是人之常情。恋爱分手再正常不过。每天离婚打官司的异性恋夫妻多了去了。上海离婚率有三成呢。三对夫妻就有一对离婚的。”

我无言。还是不明白刀刀为什么会变心。是我做错什么了吗。应该是。那他干嘛不指出来,告诉我。他要说了,我一定会改的。为了他,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不想听了。烦死了。九月,分手就分手,别跟个怨妇似的,唧唧歪歪个不停,作死了。看你照片不挺阳光的吗。”

南果说的照片,是我在群里发的那张。他们说新来的都要发照片。我就发了。是大一暑假前拍的。那天晚上,我跟意询视频聊天,说起彼此的大学生活,交谈甚欢。那时我就坐在这边,学校寝室里,穿一身深绿色条纹短袖,露出细长的胳膊,手上拿着个钥匙扣。是当年高三毕业时她送我的。上面刻了个“勇”字。她说:“沪生,男儿志在四方,你要勇往直前,永不言弃。”时隔一年,我抓在手里给千里之外的她看,示意我不曾忘记她的赠言。她笑,说我唇红齿白,笑容灿烂,跟高中时一个样。

现在过了大半年,对比那张照片,觉得不是一个人。跟刀刀分手后,心情跌到谷底,一天到晚皱着眉头,嘟囔着嘴,确实像个怨妇。整天待在自修室看书复习,不跟任何人讲话。可一个人久了,又倍感寂寞,渴望倾诉。但这件事又不好跟同学讲。人言可畏,若让他们知道我喜欢男生,还谈过一个男朋友,那还了得。网上的前车之鉴太多,被歧视、被排挤、被欺负、被孤立、被爸妈找心理医生、被送去精神病院、被逼得自杀的都有。我怕。但我也是人。人活在世上,不能总是一个人。得和其他人交流。得知道别人,也得被别人知道。得倾听,也得倾诉。不然太压抑。要得抑郁症的。身边的人说不得,只好在网上找寻毫无关联的陌生同类。大家都在同一条船上,自然更懂彼此,也无需忌讳。

南果,就是我在一个上海大学生同志群里认识的。他比我大一岁,上海本地人,在华东理工,读工商管理。我并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就好像他也只知道我网名叫九月,在闵行交大,读软件工程。防人之心不可无,网络上人心不古,多少要自我保护一点。但南果人很好,肯听我倾诉。可我似乎抱怨太多,他有点烦了。

难不成,刀刀也是嫌我烦了?

“九月,出来唱歌吧。”南果说,“就当陪我了。跟同学约好晚上唱歌的,都放我鸽子一刚。”

差点就一口答应。我很想出去走走,但又觉得跟陌生网友见面太不安全。报纸上常有网友见面被骗钱、被绑架、被拐卖、甚至被杀害的新闻,我怕。

“怕个毛。大庭广众的,我能把你怎么着。要不,你带把水果刀防身。我要对你动手动脚了,你就切我小鸡鸡。怎么样。”

我笑:“我们还不熟,见面会尴尬的。”

“尴尬个毛。不熟怎么了,出来见见不就熟了。一回生两回熟。你不是失恋了,心情不好吗,吼两声,发泄一下就爽了。总憋在心里多难受。要憋出病来的。到时候更没男人要了。”

有点心动。我喜欢唱歌。一群人吼吼叫叫的,很开心。但眼下我真没那心情。再说都这么晚了,能唱到几点。唱完还怎么回来。地铁都没了。不现实。还是改天吧。而且就我们两个人,太没劲。我是个极容易矛盾的人,时常拿不定主意,想这样,又想那样。精神分裂似的,一个人自己跟另一个自己闹别扭。

“那还不容易,咱们通宵唱,明天早上再回来。通宵划算。不喝酒的话,一个人才四五十。也比较尽兴。人数问题包在我身上,我到群里再喊几个。反正大家都是刚放寒假,闲着没事干。唱歌这种集体相亲的事,肯定求之不得。就这么定了。”

南果都这么说了,我还是去吧。不然太不给面子。人多一点,应该比较安全,也不会太尴尬。我说得就好像我根本不想去,而只是要陪南果。事实上,我心里冷清极了,特别想往人堆里扎。闷了这么些天,压抑太久,心都烂掉了。而且,我也好奇,一群喜欢男生的男生聚在一块,会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