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饮食男,饮食女(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43022700000002

第2章 蟹肉炒饭——饥饿感和性欲究竟哪个更重要?

锅里的油冒着热气,发出滋滋声响,几瓣白色的蒜在黄色的油锅里腾腾跳着,渐渐变得有些焦黄。沈文娟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闹钟,八点四十分,宋和还没有回来。她把砧板上已经洗净去鳞的大鲤鱼投进锅里。白色的烟嗤一声涌到脸上,滚烫的油渍溅到了她的手上,不过沈文娟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油温。她娴熟的将油一点点淋在鲤鱼上面,放入酒,盐,白糖,味精,几片红椒,翠绿色的蒜苗,然后盖上锅盖,焖几分钟。餐桌上的红烧鲤鱼很美,泛白的眼珠,微微张开的嘴,金黄色的身体。蒸锅里蒸的是从母亲家寄来的大闸蟹,刚放进去的时候,闸蟹还是活的,在锅里咚咚直响,几分钟后渐渐没了声响。沈文娟一直认为这样清汤白水的做闸蟹的方法太过残忍。让人不易觉察却又致命,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一种智慧,和习惯一样可怖。

沈文娟喜欢做菜,她喜欢一次做许多道菜,一个锅上用明火炒着热菜,一个锅里蒸着糕点,微波炉里烤着鸡翅,煲里炖着鸡汤。宋和刚开始开这家广告公司的时候,总喜欢请大家到家里来吃沈文娟做的菜。她总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满满一桌子的菜。不过现在,她做菜越来越慢了。做菜成为了她消磨时间的一个工具。她觉得边做菜边等宋和回家,时间似乎会过得快一些。所以,每天他们家都要倒掉很多的菜,因为沈文娟总是做很多很多的菜,变着法儿的换着搭配组合,宋和回来的越晚,餐桌上的盘子就越多。

十一点二十分,宋和回来了,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满身的酒气。沈文娟一开门,他就整个人攀在了她的身上。

“老婆,我回来了。老婆。”

“吃饭了么?怎么又喝那么多。”

“接了一个大客户,高兴。”

沈文娟给宋和换了衣服,洗了脸,盖上被子后,才觉得自己是有些饿了。于是她一个人打了一碗鸡汤,坐在客厅的餐桌上,拆着大闸蟹吃。其实她并不喜欢这样吃蟹,她喜欢将蟹肉挑出来炒饭吃。可是宋和喜欢白煮,所以她已经许多年没有吃过蟹肉炒饭了。不知道今天怎么了,分外的想吃。于是,沈文娟开始将大闸蟹一个个的掰开,用小刀将白色的肉和黄色的蟹黄全部挑出来。她挑的极其认真,就像在干一件大事。

米饭下了油锅,她将蟹肉全部倒进去,风风火火的炒起来。沈文娟发现火似乎开得太大了,先下锅的米饭被她炒的又硬又黄。蟹肉也煮的太烂了,它们一坨坨的黏在一起,像一盘没有生气的兰州拉面。以前,蟹肉炒饭是她的拿手菜,而现在,什么菜都会做了的她,竟然把它搞砸了。沈文娟有些恼火,她看着锅里的东西,觉得恶心。是的,这一切都让她恶心,还有屋子里那个现在酣睡的男人。他也让她恶心,恶心极了。还有那个叫徐菲的女孩子,那个几个月前开始在宋和的公司上班的只有22岁的女孩子,也让她恶心。

宋和和徐菲的事情,是沈文娟无意中发现。宋和洗澡的时候,沈文娟看见了徐菲发来的暧昧短信。‘宋,想你,为什么你现在不在我的身边。’沈文娟的记性好极了,她只瞥了一眼,就记住了徐菲的手机号码。

你会不会变成你以前最不看好的那一类人?沈文娟觉得自己肯定不会。她不会打破他们之间建立起来的信任,也不会将彼此尊重只当做一纸空谈。可是,事实却是这样的。如果你拥有的东西本就不多,你会奋力抓住这些看起来仅有的东西。你会为了这件东西变成一个间谍,一个警察,甚至是一个小偷。

徐菲并不是杭州本地人,刚从大学毕业,而宋和的广告公司是她的第一份工作。她住的地方并不好,在城西的荷花苑里租了一间小阁楼。那里龙蛇混杂,也没有安保。宋和竟然愿意每天流连在这样潮湿阴暗的小阁楼里。沈文娟坐在车里,觉得远处阁楼里的灯光刺眼,看得人眼底发酸。阁楼的灯灭了,宋和同徐菲双双走了出来。徐菲有着22岁女孩应该有的样子,明媚活泼白净,笑起来的时候露出洁白的虎牙,画淡妆也很美,无需太多脂粉作陪衬。一旁的宋和呢,也在笑着,看着一旁的女孩笑着,笑里带着宠溺,这样宠溺的略带慈祥又略带羡慕的笑,沈文娟已经多年未见。她以前到底有没有见过,时光一直走得太快,她也无法做出判断。其实,直到这里,沈文娟的情绪都十分平静。像是在看两个不怎么相关的人。她甚至为自己如此平静而感到略微惊讶。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是宋和。沈文娟有些诧异,定了定神,接通了电话。

“喂。”

“老婆,刚见了个客户,我马上就回来了。”

“好,你路上小心。”

宋和挂完电话,从口袋里掏出一罐啤酒,仰头喝下,然后又将剩下的酒渍洒在身上,接着叫了一辆出租。绿色的出租车打了个方向,从沈文娟的车边擦肩而过,掀起一股风,凉凉的。沈文娟发现自己正在发抖,宋和灌啤酒的样子,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她的脑子里停留,她这才意识到,这不是别人的故事,是她自己的,可悲的故事。

不像样的蟹肉炒饭终于还是出了锅,沈文娟用盛饭的饭勺,大口大口的往嘴里送。焦灼的糊味混着蟹肉的腥气,一股脑儿的呛进嘴里,沈文娟一阵泛呕。她飞快的捂着嘴巴,冲进厨房,在水槽边吐了起来。身体的不适和精神的不适究竟哪一个更为疼痛?沈文娟从前无法区分,不过现在却可以区分了。饥饿感永远高于****。身体的不适可以缓解精神的不适,比如现在,她吐了,胃里翻江倒海,心里却不再那么郁闷。

宋和依旧睡得很香,即使沈文娟在屋外吐了,他也没有被吵醒。沈文娟漱了漱口,走进卧室,躺下来,开始亲宋和的脖子。宋和下意识的回应着,将沈文娟翻过来压在底下。他依旧闭着眼睛,干燥温热的手伸进沈文娟的棉布睡衣里。是啊,他们之间那么熟悉,即使闭着眼睛,依旧可以准确的找到彼此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做爱的时候,他们有着固有的习惯。宋和习惯在上面,他习惯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抓着沈文娟的乳房。沈文娟不喜欢接吻,她习惯他亲吻自己的耳垂,这样她能尽快进入状态。他们每一次的时间都差不多,固定的姿势,固定的次数,以及固定的询问方式。久了,其实也谈不上高潮不高潮,它更像是一道必不可少的菜,像是饥饿感时要吃的一道菜,而非****。

沈文娟睡觉的时候习惯放一把剪刀在枕头边,这是她们老家的传统,说剪刀可以克制噩梦,有助睡眠。不过,现在这把剪刀已经帮不了她什么忙了,她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此时,她和宋和背对背躺着,外头淡青色的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投到她身边的剪刀上,闪着微光,像是一盏明灯,莹亮通透。她忽然产生一个想法,用这把剪刀插进背后这个男人的身体,不知道会不会有匕首一样的效果。不知道他会不会疼的跳起来,还是就可以一直这么安静的躺下去。她这样想着,拿起剪刀,刀柄凉凉的。她转过身,举着剪刀,仔仔细细看着侧身躺着的宋和。

宋和沉沉的睡着,一口一口有节奏的在呼吸,眉头轻微的锁起,嘴巴微微张着,像极了她今天做的红烧鲤鱼。

“老婆,你怎么还没睡?”

沈文娟将举着剪刀的手放下来,轻声回答:“你打呼太响了,我睡不着。”

宋和不满的嘟哝了一声:“睡了这么多年,怎么忽然就睡不着了?”

“以前,你也总在我睡着之后再睡觉,现在不也自己先睡了?”

沉默。

“宋和,你有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老婆,你究竟是怎么了?”

“刚刚,在你睡着的时候,我有那么一瞬间想要用它杀了你耶。”沈文娟说着把剪刀放在了宋和的眼前。宋和往后本能的缩了缩,看着沈文娟的眼神里藏着惊恐。

“徐菲的事,你,知道了?”

从宋和的嘴里说出徐菲的名字,沈文娟心口一紧,她知道宋和明明是不夹杂感情的在说,她却依旧觉得他喊徐菲的名字里带着某种浓情蜜意。

宋和和徐菲断的很干净,两个月的时间,并不足以建立起太过坚固的感情。他每天都按时下班,赶回家来吃沈文娟烧的晚饭。隔三差五的给沈文娟准备礼物,玫瑰花,项链,围巾,名牌包包,也更为勤快的求欢,并在过程里表现出更多的投入与激情。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徐菲未出现之前,甚至比那之前更好了。可是,一切又同之前的很不一样,沈文娟发现,她开始无法集中精力的做一件事。即使是她最为拿手的做菜也一样。她总是看着时间,思考着宋和怎么还不回来。她总是一次次忘记放调味料,或者是放了一次又一次。她烧的菜肴,看着依旧很美,却完全不是之前的味道。

“老公,今天的糖醋肉好吃么?”

身边的男人大口大口地扒着饭,满嘴赞叹:“好吃啊,老婆烧的最好吃了。”

他们之间,的确是和之前不同了,他们无法过真实的生活,他们表现的太恩爱了,就像不这么笑着,不这么将糖醋肉整块整块塞进嘴里,不这么互相称赞,就会变得对坐而无言。沈文娟和宋和最终还是离婚了,在徐菲消失后,他们彼此欺哄着过了一年,最终还是选择了分开。离婚的要求是沈文娟提出来的。宋和并未表示反对。这是他们共同决定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沈文娟觉得她提出离婚这个建议的时候,宋和也无意识的长吁了口气,那是种闷闷的胸口为之一空的轻松。

宋和和沈文娟的婚姻维持了六年,同他们恋爱的时间一样长。离开宋和之后的沈文娟也离开了杭州。她回到了她的家乡,在那个小县城里开了一家小饭店,取名蟹肉炒饭,她在里面又做主厨又是老板。而宋和呢,几年之后,他将他同沈文娟原有的房子卖了,搬去了另一座城市,有了新家,而沈文娟没有新家的钥匙。他再婚了。

来‘蟹肉炒饭’吃饭的客人总爱问她一个同样的问题,店名为什么如此古怪。沈文娟告诉他们,这是为了提醒自己,在生活里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是为了安稳的日子而成天做戏,忘记了自己本来的面目,被习惯蛊惑的忘记了怎样出发,甚至变成曾经自己最不看好的那类人。还是做个起身推开碗筷的笨小孩。努力保持对生活失望后转身离开的勇气。

其实,饥饿感和****都不是最重要的,喜欢吃和喜欢做蟹肉炒饭的初心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