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相片里的哭泣(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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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贝塔是在一次台风后失踪的。

或许是上帝看不惯人类忙忙碌碌的样子,台风每年都会在这座小城过境,有时一次,有时多达三次,给人们发热的脑袋降降温,让他们有时间去读一读圣经,而不是在物欲里迷失自己。

那次台风把一棵有些年头的枇杷树连根拔起。枇杷树就在我的出租屋楼下,春夏之交,我常爬到树上摘枇杷。枇杷很小,样子也难看,味道很淡,几乎尝不出那是枇杷,可我有时会在树上耗一个下午,边摘边吃,兴致好的话还会哼个曲,美美地睡一觉。

我站在窗前,俯视横躺在路上的枇杷树,它把那条小路整个截断了。渐渐地,雨水积了起来,淹没了树枝、树叶,小路变成了一条河,河面上直戳戳翘着一截连着树根的树干。天空中纸片、树叶、塑料袋和哪里来的大概是用来当旗帜的彩布交织在一起,盘旋着,循着风的轨迹。

我被风困住了,四周海海漫漫的雨水让整幢楼成了一座孤岛。没有啤酒,没有女孩,电话也断了线,只有一把琴颈弯曲且断了一根弦的木吉他和用来铺抽屉的几张去年的报纸,似乎只能以倒头大睡来消磨时间了。这么想着,我惦念起动物园里的骆驼。台风的时候,骆驼在干吗呢?继续自顾自地淡定地嚼草睡觉?它那不堪一击的厩舍能承受得住这猛烈的台风?还是骆驼已被转移到一处安全稳妥的地方去了?此时孤岛上的我跟骆驼又有什么区别呢?一样的寸步难行,一样的失去自由,不,至少还有饲养员牵挂着骆驼,而会有谁在此刻牵挂着我呢?

台风过后,窗外的世界一片狼藉,似乎有一只手将所有的事物重新洗牌,它们都处在一种歪歪斜斜的姿势中——电线杆倾斜了,垃圾桶倒翻了,大街小巷散落着被雨水过度浸泡的馊了的衣服和从窗台上跌落的已经碎了的花盆,有些广告牌四个角上的钉子掉了三颗,在风中犹如钟摆似的来回摆荡着。我纳闷,为何人们偏要倾巢而出,匆忙地把所有事物恢复原貌,而不是干脆将错就错,顺水推舟地令其自由发展呢?换一种眼光看,只有一颗钉子的广告牌不是也别有一番韵味吗?嗐,可我自己还不是马上回到了台风前的节奏,又开始了在地下酒吧夜夜买醉的生活了。

奇怪的是,我一直没碰到贝塔。

我与贝塔彼此间从没留过任何联系方式,像我们这类人心里都明白,主动索要电话号码是一件跌份丢脸的事。所以,我只能守株待兔。

我在酒吧里呆得时间越来越长,尤其是贝塔经常去的KL酒吧。在我的耐心终于耗光之后,我开始向酒吧里的每一个人打问贝塔的消息,要知道,在这之前,为了保持我想象中的风度,我几乎从不主动跟陌生人搭讪。

KL酒吧里很多人都认识贝塔,不少人都说在台风肆虐的第一天见过贝塔。

一个五大三粗,但有点驼背的年轻人告诉我那天他看见贝塔拿了一把红雨伞。

一个染黑了头发的五十开外的妇女摆弄着她的长指甲,睨视着我说:“那把雨伞是法国货。”

一个痨病鬼样的镶了金牙的中年人总是痴痴地笑,他给我讲了一个冗长的黄色笑话后,才慢悠悠地说:“她偏要去台风里送死,没人管她!”

一个妓女说她知道一切,可她告诉我,她只有在床上的时候才说她想说的话。我问她价码如何,我只买情报,她向我喷一口烟,轻佻又自负地说:“我可不是间谍,不义之财我不赚!”

无奈,我与妓女在一间漏风的瓦房里草草了事,这才撬开了妓女的嘴。她说贝塔掉进下水井里被水冲走了。

我抽了妓女一个响亮的耳光,那尖锐的声音猛扎了一下我的鼓膜,我浑身一颤——我破例第一次打了女人。妓女竟嚎啕大哭起来。我敢肯定我绝不是第一个打过她的客人,按我的理解,妓女甚至与警察一样,都要随时做好被哪个看起来很和善的歹徒杀害的准备的,可她竟为了一巴掌哭天抢地,这里面难免有表演的成分。我又扔给了她一张钱,打算穿衣服走人,没想到她哭得更响了。我只好紧紧抱住她,把她的头埋进我的胸部,来压低她的哭声,以免招来警察。

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怀里抱着的是贝塔,即便回过神来后,我也不能否认,我对这个妓女有那么一点儿动心。或许那哭声的确是实实在在的伤心?等我再次坚若磐石的时候,妓女终于停止了哭泣,我感到她贴在我肚腹上的两只鼓鼓涌涌的****,****硬了起来。我再次同她做爱。这一次,我很投入,我听凭身体的本能,继而放逐了灵魂,灵魂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身体终于挣脱了灵魂的枷锁,开始胡作非为,它热烈地、狂妄地、不可一世地与妓女交合着。

第二天醒来后,我看到床边的妓女在逗引一只瞎了一只眼睛的野猫。那只猫除了盲眼周围的一圈毛色是黑的,通身雪白,显得傻里傻气,没有猫那种动物特有的机灵劲,再加上尾巴断了一截,那显然影响了它的平衡感,走起路来歪歪扭扭,步态笨拙。

我以为妓女都是昼伏夜出的,可她已化好了浓妆,穿上了只勉强遮住屁股的短裙和吊带黑渔网袜。那猫要去抓她的袜子,她就把它推开了,猫叫了两声,七歪八扭地从门缝里钻出去了。

“那天我坐在酒吧门口的一辆出租车里,台风大到我根本别想打开车门。我一想,反正这样的天气也不会有生意,还不如同司机调调情呢。

“司机都是很容易上钩的,可那个司机是个怪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看起来像那种每晚按时回家吃饭,定期同妻子做爱,孩子当班干部的那类男人。那种男人我恨透了,他们把一生都献给了别人,他们在幕后默默无闻,甘为别人做嫁衣,谨小慎微地生活着,出格的事一概不做,只为换取一个‘好人’的名声。更可悲的是,他们把这当成莫大的幸福。但我可以说,那种男人从未享受过真正的快乐。除了气愤,我也怜悯那种男人,他们越是想躲得远远的,我越是想征服他们,让他们看清幸福的本质。

“我卖力地挑逗着司机,终于,他答应让我把遮阳板贴在挡风玻璃上。然后我逐一拉上车窗的窗帘,就在窗帘将遮住最后一道光线时,我看见了贝塔。

“贝塔刚打开酒吧的门,雨伞的红色伞面就被风剥了下来,手里只剩下光秃秃的一副伞的骨架。她似乎想去追那张伞面,可雨水已积到小腿肚,风又刮得猛烈,似乎要把她整个儿都卷起来。她跌坐在雨水里,一只手抱着人行道上供行人休息的石头鼓凳,一只手还紧紧攥着那把伞骨。我想起酒吧门口有个窨井盖前些天被人盗走了,此刻,那个陷阱正张着血盆大口,躲在浑浊的雨水里。这时,那个司机竟急不可耐地扯上窗帘,把我的脑袋死命摁了下去。”

妓女停下来,冷冷地一笑,瞅瞅我:“还不是都一个样儿,猴急猴急的。”

接着,妓女提了提她的袜沿,点了支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徐徐地说:“待我跟司机完事后,我拉开窗帘,贝塔不见了,只见到那副伞骨卡在鼓凳的缝隙中,孤零零的。我总是想贝塔是不是掉进了下水道里被冲走了。唉,虽然不是我亲眼所见,可我总是觉得贝塔掉到下水井里去了,要不是我不想招惹到警察,我真想让他们来调查调查。”

妓女弹掉一截很长的烟灰,叹一口气,望着虚空,补充道:“你不信就算了。”接着,她扔了烟屁股,挎起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下了床,看见床底下一只陶土的夜壶,暗黄浑浊的尿液上漂浮着一个烟头,我皱皱眉,缩了缩鼻子,感觉这钱花得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