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晋左自隐居灵山之中，便不再过问世事，每日躬耕抚琴，自得其乐。然而吴国的铁蹄踏破了楚国的土地，晋左再度流亡之时，却怅见往昔他抚琴的市集已变了荒芜的废墟，沧海桑田，昔日相识的人儿也转眼间幻化了埃土。
腰别长剑，身背古琴，他已然逃离了这么多年，然而终于有再见这世道的一日，城池不复，青山不复，一直未变的唯有他背上朱弦的古琴，和眉心多年来刻下的两道深深的皱纹。
吴王阖闾自即位以来，有孙武、伍员佐助，战无不胜，谋无不成，愈加变得骄傲而暴戾。终于在这年夏日，欲为其爱女胜玉挑选贤婿。因胜玉曾经甚爱五弦琴曲，阖闾自以为当选擅琴者为其夫婿，于是使人便访国内擅琴之人，数月未果。
不知是谁偶然提及楚地山中有隐居者，擅抚五弦之琴，阖闾闻言，竟当即决定使人请了这琴师来，与其爱女完婚。于是使者出，访山中隐士。
晋左虽隐居山林，但对于来访之人毕竟热情有加，于是使者很快便在楚地的山林之中找到了晋左的住处，听其抚琴，果真名不虚传。
使者随即表明来意，传吴王阖闾的旨意，晋左以手按弦，心底惊诧不已。
月光洒落，竹林风起，晋左独坐林中，望一山月色、一琴幽光。这数年来的奔波，让他看尽了楚地居民在战乱中的无助，以及吴国兵士恃强凌弱的狂暴。吴王不恤苍生，却荒唐到为其女选夫而不惜人力。既为君子，又岂会答应吴王之请。
月光洒在白色衣衫上，那五弦凤桐琴仿佛也流动着白色的光晕。
思量多日，使者万般催促，晋左终于作出了最后的决定。
随使者整装入吴觐见吴王阖闾，只是五弦琴后，增作夹层，多年未启的长剑藏于其中。不再复来的楚地乡忆，不能再见的质朴山民，他决意要用一剑去结束他流亡的旅程，结束吴国嚣张的气焰。
由楚入吴，将渡汉水。苍苍涛声，响彻穹宇。
吴军过后，人工开凿的河道逐渐坍塌沉降，昔时的舞雩台旧址又重新露出了水面，桃花竹林，春风吹而重生，花落逐水流，雨过流红，风过熏衣。
渡江的船只还要过几个时辰方能到来，晋左独立江畔，望一江流水，闻波涛汹涌若有所思。东风撩动他的襟袖，朱琴在背，白衣翩然。
尚在远眺的晋左忽觉身后有人悄然靠近，步履轻盈，踏花而行。
晋左回首而望，见桃花树后，衣褐少女正看着他，面庞清秀明若桃花，双眸清澈略显失望，望去约是十六七岁的年纪。
见披发背琴人看到了自己，少女从桃花树后走出来，躬身行礼道：“这位大叔，澄儿方才认错人了……打扰您了……”
晋左摇头，微笑道：“无妨。小姑娘可是在江畔等候亲人？”
澄儿又看看晋左，古琴在背，白衣翩然，不禁叹道：“不是……”说着眼中仿佛有珠泪闪动。澄儿转身离去，晋左亦复观汉江之水。
不多时，晋左听得身后那柔弱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这位大叔……可是要去吴国？”
见是方才的少女，晋左点头道：“是。”
闻言，少女略显忧伤的眼中掠过一丝微弱的希望。“那……那大叔可是要去……去吴国都城？”
“是。”晋左仍旧点头道，见少女局促的神情，于是轻声探问道，“可有什么事情？”
澄儿微微点头，再躬身行礼道：“澄儿想……澄儿想拜托大叔帮澄儿打听一个人……”
“打听一个人？”晋左犹豫片刻，苦笑而叹道，“小姑娘，在下此去便不再回来，就是打听到了又怎么告知于你？”
“不再回来了？”澄儿先是吃了一惊，眼中流露出更深的失望之意，“那……那澄儿就托大叔带一样东西给他，就这样可以么？”
见澄儿可怜的样子，晋左蹙眉笑道：“这不难。你且说了那人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澄儿轻叹，良久，方缓缓说道：“他单姓一个申字，名之旷，是当今的吴国太史……家在哪里澄儿不知……”
“吴国太史？”晋左一惊，脱口而出道，“既是吴国太史，必为贵胄，小姑娘你一介布衣，如何竟认得太史大人？”
“……”澄儿默然，低下头去，转过身以手拭泪，许久，方继续对晋左说：“申哥哥，不……是太史他……已经两年没有再回来了，澄儿不知他是不是忘了澄儿……大叔若见了……若见了申哥哥，就对他说，澄儿再也不躲着他了……”言未尽，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流过面颊。
“小姑娘，你别哭……”晋左蹲下身去安慰澄儿道，“若是伤心之事，不提也罢，需要我带什么东西，尽管交给我便是了。”
澄儿不住的摇头，抽噎着说道：“四年……前，申……申哥哥为了彻底打败……楚国，假意叛离吴国……不成想身受剑创跌落汉江中，那时……澄儿……澄儿救了申哥哥……后来……后来又认识了楚国的武瑶姊姊，谁知……谁知两年中，申哥哥利用我们对他的信任……为吴国水军开凿了运河……以致……以致楚军大败，武姊姊也被杀害……”汉江涛声不绝于耳，晋左静听眼前少女的讲述，忽然想起了少年时的自己，昔时生死结拜的兄弟，也会反目甚至不惜兵刃相见……
“对不起，大叔，澄儿不该说这些的……”见晋左眼神茫然，澄儿从悲伤的回忆中醒来，致歉道。
“不……不关你的事……”晋左叹道，“那……那后来呢？”晋左不禁从心底可怜眼前的少女，追问道。
“后来申哥哥便回吴国去了……”
晋左摇头叹道：“不过是忘恩负义之人，你又何必还惦记着他？”
“不！”澄儿忽然抬眼看着晋左，道，“申哥哥……他是真的把澄儿当作亲妹妹一样的……即使是楚军大败时，他……他也护着澄儿，才使澄儿保住了性命……是澄儿自己恨他害死了武姊姊！他还说过……我们三人要永远在一起……”双泪划过面颊，澄儿低声叹道：“是澄儿自己不要和申哥哥回去，是澄儿一直故意躲着申哥哥，不论他几次来这里抚琴澄儿都不出来见他……”
默然良久，晋左方才说出一句：“小姑娘，你别伤心了……”此情此景，晋左实不知当如何安慰她。
“大叔……方才澄儿见大叔装束，还以为是申哥哥又回来了……大叔……你就帮澄儿把这纱巾带给申哥哥……如果……如果他还没忘了澄儿，大叔就告诉申哥哥，澄儿不恨他了……”
晋左接过白纱巾，清冷仿如汉江之水。将纱巾放进行囊，晋左对澄儿说道：“小姑娘，想必那吴国太史也是擅琴的，不知他弹奏的是何曲目，今日我便为你再抚一曲可好？”
澄儿露出惊讶的神色，缓缓说道：“吴歌……吴歌十九首……”
“吴歌……”晋左默然，他此去吴国，正是为诛吴王而去，若是楚地歌谣也便罢了，弹奏吴歌不过是自乱心神。
“大叔不知道吴歌十九首么……大叔能帮澄儿已经让澄儿很感激了……”
“不。我会。”晋左不再犹豫，坐于地上轻抚琴弦。吴歌十九首，伴悠悠汉水，桃李芬芳，竹林萧飒，草木萋萋。
那舞雩台畔久久未闻的曲子今日再度响起，琴声悠然，升腾云端，闻者销魂，仿佛间如见花络青云，九天坠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