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蛆虫之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42119700000008

第8章

暑假在炎热、暴雨和蜚短流长中慢慢爬过。夏雪过着规则的假期生活:早上起来晨练,读英语,有时候会碰到卖山货的男人,有时候碰不到。白天写假期作业,写完了就打电话给叶青叫她出来玩,如果叶青不出来,她就自己出来玩。

有时候会碰到卖山货的男人在小学后院编篮子。有时候碰不到。

这成了他们之间一种奇特的游戏,她不会去找他或者问他的电话号码,他也没问过她的。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彼此的名字。但如果碰到了,他们会点点头,打个招呼,轻松随意地聊上一会儿。

只有一次他们聊到了镇上目前四处弥漫的不安。女人们纷纷跑进理发店剪短自己的头发,男人们告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不要独自在夜里行走。

这种恐慌也影响到了夏雪:她知道,开学后,每天晚上她都要走过那段铁轨。于是她问自己的父母自己该怎么办。而他们告诉她:不用害怕,你有一头短发,那个变态只抓长发的女人。

这实在不能算是一个回答,于是第二天早上,她一边吃着浆果、舔着手指,一边向卖山货的男人提出了这个问题。

他思考了一会儿。

“如果有人想要对你干坏事,你得跑,拼命跑,但不要乱跑,你回家是哪条路就跑哪条路。如果他挡在你回家那条路上,就转身往后跑。车站北面有个杂货店,往杂货店那里跑。”

她认真地听着,点着头。

“要是他抓住我怎么办?”

他愣了一下,看着这个瘦巴巴的女孩。

“你得打他。”

“我打不过。”

她确实是打不过的,班上大部分男生她都打不过,但她不怕打架,她敢打,只是打不过。

“不是小孩子打架的打法。”他说着,打量着她,“你要跟他玩命。这种家伙都怕玩命。你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吗?钥匙?小刀,小剪刀?”

她给他看兜里的家门钥匙。

“这个就很好,你要这样拿着它。”他抓住她的手,让她握着钥匙宽的一头,“捏住了,然后用这一头捅他,要捅能捅进去的地方,比如眼睛,捅不到眼睛就捅太阳穴,要下死手捅。你个子很高,够得到。如果你捅不到他,就要用膝盖和脚踢他裤裆,或者下嘴咬他的手腕,要使劲咬,咬死他那种力气。”

“噁。”

她用一个词简短地概括了自己对这些暴力行为的看法。

“不要怕。”

“我不怕,我只是觉得……要是我把他眼睛捅瞎了怎么办?”

“如果瞎的不是他,那死的就是你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卖山货的男人语气平静无波。夏雪瞪大了眼睛,她意识到自己并不真的了解这个人。

但令她害怕的并不是这个陌生人充满暴力的描述,而是她自己的反应。

她一点也不反感,甚至还有些好奇。

开学后,初二(2)班变成了初三(2)班。更多的课、更多的练习册、更长的晚自习。夏雪忙得一塌糊涂,每天早上晨练的时候都会背着书包,里面塞满了英语和政治课本。卖山货的男人每次都只是简短地和她聊几句便走开,不再打扰她背书,但他总会选择离她最近的那根单杠做引体向上。

第三具尸体出现在某个星期二的晚上,被星期三早上来打扫站台的铁路工人发现。当天整个小镇如临大敌,学校里的课程暂时停了下来,警察们走进课堂,告诉孩子们下课之后必须结伴回家。

这次死的是个孩子,女孩,才上初一。有一头齐腰长发。她刚放暑假的时候坐火车去了奶奶家。

但没能到达。

这一次的流言不再是街头巷尾的低语,而是像暴雨一样席卷了整个镇子的恐惧。

小小的女孩儿,被绑架两个多月,关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然后被剥去头皮、拔掉长发,苍白浮肿的尸体一丝不挂躺在铁轨旁的长草里,她的妈妈当场犯了心脏病现在还躺在医院病床上,她的爹提着猎枪每天发神经一样在铁轨边转悠。

老师对所有的家长下了死命令:必须让孩子们结成小组回家,那些需要单独走夜路的孩子必须由家长接送,如果家长没有时间,就不需要来上晚自习了。

夏雪和一个白净微胖成绩好的男生搭伴回家,他很少说话,夏雪几次试图挑起话头,得到的都只是嘿嘿一笑。

三杠子压不出个屁来。她愤愤地想。

镇子上几乎没有留长发的女人了,也几乎没有敢于独自行走的女人了。恐惧像阴云般压在小镇的上空,而警察局里传出来的流言表明:调查依旧毫无进展。

卖山货的男人依旧卖着山货。有一两次,夏雪在市场上看到他,趁着妈妈转过脸去挑茄子,她冲他眨眨眼睛,而他会对她做个鬼脸。

“一起回家”制度执行后的第二个星期五,和夏雪一起回家的男生得了热伤风。他打了个电话给夏雪,说自己不去上晚自习了。她含糊地应着,想着要不要给老师打个电话请假。

“你晚上回来的话饭在锅里,我去打麻将了啊。”

妈妈的声音响起,她迟钝地回过头,点了点头。房门关上了。

卧室里,外婆开始大声地咒骂自己好赌的女儿,并顺带着捎上了不争气的女婿。夏雪叹口气,看到父亲点燃一支烟,翻开了那本已经卷边的武侠小说,将脸埋进去,试图抵抗那非常有穿透力的诅咒。

还是,去上自习吧。

去学校的时候天色还没有暗下来,老火车头也不在车站里。她连蹦带跳一路走向学校,顺路在书店里抄了两本漫画书。

回来的时候可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车站的灯都大亮着,一辆警车停在车站前面的月台上。自从那个女孩儿的尸体被发现后就有警察在车站和铁轨两侧来回巡视了。

但老火车头也在那儿,吭哧吭哧冒着蒸汽,巨大的红色头灯张牙舞爪地亮着。

夏雪迟疑了。

她孤零零一人,吓得要命,而且不想靠近老火车头。理智上她知道火车头不会突然发动起来把她碾成肉饼,但她就是怕,怕得要死。

万一司机没拉闸呢?

她不知道火车头有没有车闸。

但她也不想走进黑暗里去,那里有死去的女孩儿和活着的怪物,那里有蛆虫爬动,有苍白腐烂的脸仰面朝天,蒙了白翳的眼睛看着萤火虫在草尖上飞舞。她不害怕它们,但她也不想太过靠近。

站在路口,她迟疑着。

“没人送你?”

噢。

她已经很熟悉这个声音了,突然听到的时候也没有害怕。她转过身去,看到卖山货的男人那张有些凶猛的脸,对她微笑着。

她耸耸肩,当然没人送她回家,这个事实如此显而易见。

他晃了晃手里的篮子,“我送你过去吧。”

“到路口就行了。”她说。

不让陌生人知道你住在哪儿。她不记得自己是从哪本书上学到这个的了,但她喜欢这些谨慎的规则,并且从来都会遵守。

“行,走吧。”

他走在她身边,和她保持一定距离。他们穿过黑暗中的铁轨,走到车站旁的灯光下,然后绕过车站入口,穿过拱门,来到通往两个不同方向的十字路口。

在那里,她向他说了再见,拐入那条向下的小路。

走了一会儿,夏雪回头看去,卖山货的男人还站在十字路口的灯光下,看着她。看到她回头,他向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快点回家。

他要确定她安全到家。她意识到。

但市场早就关门了,在她上自习前就关门了。他现在才回家的话,那他卖完山货去了哪儿呢?

夏雪疑惑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把这个问题抛到了脑后。

××××××

又一个夜晚,卖山货的男人站在黑暗里,看女孩穿过铁轨,看她和那个男孩并肩走入黑暗,又走进灯光。

他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不交谈。这个年龄的孩子无时无刻不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至少在他面前她还是很健谈的。他们会谈起很多东西,从漫画到小说,从野果的味道到如何辨识蘑菇。有时候他滔滔不绝,她安静地听,有时候反过来。

渐渐地,他意识到她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活泼开朗。他在市场上见过她几次,帮母亲拎着沉重的菜篮,那时候她安静得像一只小老鼠,就像现在这样。

还有几次,在学校门口卖山货的时候,他也见过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背着沉重的书包穿过人群,在成群结队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中间,她瘦高的身材、邋遢的衣着还有那头短发都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晨练的时候,他们什么都聊。她曾经提起过一个朋友,一个女孩子。但她说那个女孩已经不和她一起玩了。

“成绩不好的学生提前分流了,她要考中专。”她简短地说,“没办法,我们走不到一块去。”

不知道从何时起,她成了他每夜在铁轨边蹲守的另一个理由。首要的理由当然还是逮住那个在他的窝边胡来的狗娘养的玩意儿。但他不放心这个女孩儿,和她一起回家的那个男生看起来是个尿包,一脚就能踹出屎的那种类型。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儿,没准比这女孩儿跑得还快。

他从来没这样在乎过一个人。也许老熊除外,但老熊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

所有的事情都有个预兆。他相信这个。尽管老熊始终对他的这个想法嗤之以鼻。那个抚养他长大的俄罗斯男人不相信任何神佛鬼怪,因此他觉得这可能是死在垦荒团的爹妈给他留下的不多的印记。

那天中午他再一次从某个模糊不清的梦境里醒来,汗水淋漓像是刚刚洗了个澡。天空碧蓝,但远处、铅灰色的雨云已经开始堆积起来。

他可以听到隐隐的雷声。

下午的闷热一直持续到傍晚,那场雨在镇子边上绕了个弯,留下一屁股水汽,但一滴雨也没落到地面上。他烦躁不已,索性开始收拾屋子。

他没多少随身行李,也没有多少家具和财物。一个小小背包足以装下他所有的财产,还有一把每日擦拭保养良好的马卡洛夫手枪。他点了点最近卖山货和柳条筐的收入,居然还有盈余。抽出一两张大钞放入背包,零钱就直接塞进了床垫下面。

有人敲门。

不是邻里之间拜访时候那种谨慎的三下一顿的敲门声,而是一连串疾风骤雨般的咣咣咣咣的砸门声。他从椅子上弹起,将枪丢到床下,走到窗边,将窗帘微微拉开一角。

操。

两个警察,腰里插着警棍,在砸他的门。

“查户口!”对方高喊。

装作不在屋子里是不可能的,他虽然有拉起窗帘,但明亮的灯光已经显示出有人在家。

他叹了口气,嘴里说着“来啦来啦”,走过去拽开门,瞪着两个警察。

“查户口!”其中一个说。

“我外地来的。”

“身份证!”

“哦。”

他转身去拿身份证,两个警察都没进屋。他们带了枪,他意识到。在谋杀案连续发生的情况下,这些小镇警察总算是把枪带了起来,但他们佩枪的方式简直惨不忍睹,如果是老熊看见大概会笑到背过气去。

毫无疑问,这些家伙一辈子见到的枪最多也就是些猎枪和鸟枪,或许还没有他碰过的多呢。

拿了身份证,他递过去。

那张身份证是他游过乌苏里江之后找人办的,做工粗糙得很。当那个警察的眉毛皱起来的时候,他的心也随之沉落下去。

“你哪儿来的?”警察问。

“黑龙江。”

“来干嘛?”

“弄点山货。”

“守着大兴安岭跑这儿来弄山货?”警察扬了扬手上的身份证,“跟我们走一趟吧你。”

他们知道那是假证了。这下可好,他得想个办法脱身,否则的话,一旦他们给他拍了照片送到市里去,总会有个人把他的脸和几年前那张通缉令对起来。到那时候,不光是警察,“他们”也会知道他还活着。

默默地,他在肚子里将那个办假证的兔崽子诅咒了十遍,并装出一副被吓到的样子来,“我怎么了?”

“少废话!走!”

一个警察上来揪他,他没躲,乖乖地任那家伙扣住他的一只胳膊。

“我能拿点钱吗?”他沮丧地问。

两个警察交换了一下眼神,老的那个点了点头,同意了。

他翻开床垫去拿钱包,年轻的那个始终揪着他,两人穿过屋子,年老的那个警察还等在门口。

“快点儿!”

“就在这儿……”他从床垫下拿出钱包,猛地一个转身。

“钱包”里沉重的石块落到年轻警察的太阳穴上。警帽飞了出去,那个年轻人当场双眼翻白倒地。

“不许动!”年老的警察喊得很快,但手还哆嗦着在拔那把卡在枪套里的枪。

他扑过去,一拳正中老警察的脸。

打昏了。

他检查了两个警察的脉搏,确定他们都还活着。然后花了不到一分钟时间,他拎出背包,收拾了吃的和水,带上猎刀、火石和手枪,还有一些必需品,小心翼翼地关好房门,在微暗的暮色中走进了群山深处。

××××××

又是一个周末,又是一个没人陪她回家的晚自习。

夏雪已经知道,那个男生才不是生病了或者不舒服了。而是和其他男生一起跑去打游戏机。他对家里对学校两头撒谎,眼看着原本还算优秀的成绩出溜出溜的往下滑。

他爹妈跟夏雪说俺家儿子不争气,你在学校多帮他点儿。她点点头答应了,但也就只是答应而已。

男生们都不怎么喜欢她,当然女生们也不怎么喜欢她。有时候她怀疑那个男生只是单纯地不想送她回家。

走到铁轨前的时候,她站住了。

老火车头,黑暗。二选一。

但她现在既不在乎老火车头也不在乎黑暗,她在乎的是会不会有个人走出来说我送你回家。她想念那个声音,那只放在她肩头的温暖的手。

他们说,他是那个杀女孩儿的变态。他打伤了两名警察,跑进了山里。没错,就是那个平时在市场里卖山货的男人。他平时看起来就不像个好人。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她觉得也许是哪儿弄错了。

但假如他真的是呢?

不,他不是的。

夏雪很清楚这一点。

如果卖山货的男人真的是那个变态,如果他真的对长发有着和她一样疯狂而扭曲的迷恋,那么她会一眼就认出他来,任何怪物都会认得它们的同类,她知道。

他不是。

他也许是头野兽,但绝对不是这一种野兽。他会在黑暗中潜伏,会在阴影里狩猎,但他并不迷恋什么。

略微迟疑了片刻,夏雪走进了黑暗里。

萤虫飞舞,她可以听到蛐蛐的叫声。灯光之外阴影重重,当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便可以辨认出那些深深浅浅的轮廓。灌木与长草,铁轨与月光。

我知道你在那里。她凝视着黑暗深处,无声地说。

我知道你在那里,我嗅得到你的气味,听得到你无声的声音。我知道你渴求某种你得不到的东西已经几近疯狂。我还知道你已经放弃了做一个人。我不怕你,因为在我心里也有这样一头怪物,只不过我把它关进去,你把它放出来。我知道你在那里,我还知道你不会停止。有些东西,你是永远永远也喂不饱的。

蛐蛐的叫声停止了,有那么一瞬间,寂静沉落,而她仿佛听到悉悉窣窣的脚步声,却并不是行走在草间,而是踏在仿佛实体般厚重的黑暗之上。

我不怕你。

她瞪视着黑暗,试图从中间找出某些她可以辨认的轮廓,但那儿什么都没有。蛐蛐儿又开始鸣叫了。

她突然就厌倦了这一切,转过身,跳上站台,将黑暗和灯光都抛在了身后。

××××××

在很远的地方,卖山货的男人看到她穿过车站的拱门,这才放下望远镜,叹了口气。

××××××

第二天早上,夏雪出门晨练的时候,发现门口放着三本漫画书。上面用小石头压着一块五毛钱和一张纸条。

帮我还一下吧,谢谢了。

没有落款,字写得歪七扭八像是个小孩子。

夏雪紧张地向四周看了看,没人注意,于是她迅速将漫画塞进自己的书包里。

他还在镇上。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