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自来自去梁上燕
4203700000006

第6章 载心之槐 下

“秦国商鞅变法固然受到重重阻碍,然其坚持不殆,与君主同仇敌忾,励精图治,将‘法’的政策贯彻落实,秦国由此而强盛。商鞅结局虽憾,但他的政策却受到历任君主的肯定和实施。所以,标新立异,剑走偏锋,逆流而上也未尝不是解决难题的上策。”自信满满的男子声音从雕花朱窗中传出,温柔清澈中不失铿锵气概,引得闲云流连止步,渐渐浮近朱窗。

话音刚落,又一段明嫩婉丽的女子声音传来,话语间糅合着隐隐笑意:“《论语》学而篇中,有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兄长却执着于触类旁通,如此偏激冒险,不安于现状,岂不是有违儒学教义?”。

男子轻轻叹息一声,陷入了沉思,这个问题老师和同门也曾提过,可他一直是反常的不予作答。

“我赢了!”温暖明亮的屋子里,一男一女击掌雀跃着,欢喜不已的少女时不时观察着坐在书案后的另一个男子。

“良,怎么样?今日你可是输了!我是说不过你的三寸不烂之舌,不过自有他人治你。”孔闻召大笑着,头扭向坐他对面的少女,佩服道:“雀儿你不知道,以前我都是看良把别人逼的七窍生烟,今日良却被你步步紧逼,无言以对。真是痛快,痛快!”

雀儿发觉张良沉默的表现有些不对劲,怀疑他还有后招,不敢轻易发言。

张良看着孔闻召,嘴角噙着笑,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涤荡着潋滟水波,动人心魄,转而赞许雀儿道:“从我们辩论开始,你句句引经据典,言辞深刻有力。我房中的书籍你可是都倒背如流了,看来我不在的日子里,你没少在上面消磨时光。”

雀儿目光流转,环视着四周堆积如山的竹简帛书,回想起前日兄长还未归来,屋中的寂寥重重叠叠,全不同于现在的欢笑热闹。她单手托腮,惆怅道:“从你外出求学开始,每次一走就是半年,爹娘又不许我出门,根本没人陪我,我只能将心神全部投入到书籍中,省的无聊。”

“什么叫没人陪?我不是人吗?我不是一直守在新郑陪着你吗?”孔闻召愤愤不平地问道,棱角分明的五官上满是不乐意,他如今和他父亲比肩齐高,俨然一副成人身材,可还是像个孩子一样习惯将喜怒哀乐写在脸上。

“还好意思说呢,也不知道是谁打着爱武练功的名义,躲起来找不着人,好不容易见上一面还总是故意找茬吵架。”雀儿温和的声音里满是不悦。

孔闻召“嘿嘿”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最近有点忙,心性难免急了些,别见怪哈。”他和张良对视了一眼,意味深长,彼此心照不宣。

“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又吵架了?”张良无奈地摇摇头,抬手抽出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竹牍,看到雀儿因辩论胜利而跃动的眉梢,沉吟道:“这本《论语》上的丝绳崭新光滑,是雀儿新换上的?”

“看书时不小心磨断了。”雀儿歉声道。

“这记述学而篇的竹牍早就该换丝绳了,是我一直迁就拖延,最后害你劳心费力。雀儿能帮我检查一下其他竹牍吗?看看还有哪些需要更换丝绳,或许它们还没有被完全磨断,却已是岌岌可危。以前简牍都是用麻绳编系,极易磨损,后来尝试用丝绳或牛皮绳编连,倒是十分柔软耐用。如果当初没人愿意顶着质疑声尝试新绳子,哪还会有这么编材?”张良低下头不去看雀儿面孔上的风云变幻,只将竹牍慢慢展开,眼神凝注在字里行间,心底却埋着一丝喜意。

雀儿,你想赢过我?还早呢。

“哬,兄长放心,我一定会仔细检查。”雀儿倒吸一口冷气,眉梢间的喜悦瞬间凝固,她知道兄长言外之意是在暗示她之前不该墨守成规,固步自封,她瞪了一眼眉开眼笑的孔闻召,可他仍沉浸在张良落败的“喜讯”中,不明现状。

按照兄长以往的习惯,他接下来该有一番训诫等着雀儿,雀儿垂下头,等待着。

“漫漫人生路,有许多新鲜奇异的事物等待人们来尝试。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雀儿,你明白吗?”

“愚妹受教了。”雀儿饱满丰盈的朱唇依旧上翘,淡若幽兰的脸上波澜不惊,可她心里早已是山崩地裂,火喷水泄,处于崩溃的边缘。又是这样!又一次制造出让她胜利的假象,然后在她欢呼雀跃的时候出言击溃她,害得她在大起大落间身心俱伤。

身为兄长,这样三番五次的捉弄她,并以此为乐,怎么还好意思再一本正经的教训她?雀儿气得直咬牙,偏偏敢怒不敢言,兄长的手段她是知道的。他外表上看着温文尔雅,爽朗风趣,内里确是一棵牙齿锐利的食人花,她可不敢把自己的不满随便流露出来,以免惹到这个睚眦必报的魔王。可是她实在不甘心自己一直受兄长的压迫,她发誓一定要找到兄长的软肋,让他不敢再欺负自己。这是一件危机重重的事情,要是有个帮手能和她一起找就好了,可是除了对面那个笨手笨脚的家伙,还有哪个伙伴敢和她对抗兄长?我还是自食其力好了。雀儿撇撇嘴,偷偷朝张良的脸上望了望,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似笑非笑,好像是看穿了她的小心思,雀儿赶紧撇过头去,双颊双耳直发烫。

张良脸上的笑意更清晰了,屋里却是一片鸦雀无声,孔闻召突然想起了什么,洪亮的声音打破了尴尬的局面:“雀儿,好久没和你下棋了,要不要来一局?”

“好久没下,技艺都生疏了,还是不下了,省得让你们笑话。”孔闻召的棋艺,雀儿是领教过的,称他是“臭棋篓子”一点也不为过,偏偏他一点都不知道扬长避短,总是不知死活地和张良兄妹宣战。雀儿不忍心看他次次全盘皆输,尽量说些软话劝他放弃这个念头。

“那先让你欠着这局,等你回头熟悉几遍再和我较量!”孔闻召一看雀儿示弱,果然收手作罢。

“有娘那个围棋圣手教导你,何来生疏一说?你就不要谦虚了,我也是许久没和你过招了,不如趁着今日得空看看你又长进了多少。”张良笑着说。

雀儿面上勉强维持着微笑淑容,心里直号“兄长杀人诛心”!谁不知道他的棋艺虽师出于母,却是青出于蓝。雀儿和他较量无数次,无一不是惨败。为此她和娘还控诉他对幼妹毫无怜悯之心,不符君子之态。他竟然还大言不惭地说,棋盘如人生,刚正不阿是君子。气得她们两个差点背过气去。刚才他暗讽了她一番还不够,现在还要在棋盘上打败她,这是要把她往死路上逼啊。雀儿狠狠心,索性和他拼个鱼死网破!忽地想起兄长刚说的最后一句,弯如月牙的眼睛里晃过一丝晦暗,“兄长这次回来准备在家呆多长时间?”

张良起身走到棋桌边上,看向雀儿,“等过了双九再走,大概能留二十多天。”

“哦。”只有二十多天吗?雀儿心头有一点苦涩的汁液泛开,渐渐裹住了整个心房。她抿着嘴笑:“这次终于能和兄长一起登高望远了。”

张良手里拨弄着白色棋子,露出了整齐洁白的皓齿,“这几年的重阳节都是和同门一起过的,没有你们相陪,心里总是有些失落,今年好了,咱们一起过。”

孔闻召乐呵呵地坐到张良身边,道,“良,你还记得我们三个一起在月渡山上种的梧桐吗?现在已经长成参天大树了,前些日子我还看到上面有个鸟巢呢,可惜没看清里头住的是什么鸟。”

“凤凰呜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咱们种的梧桐树吸引的肯定不是普通的禽鸟,闻召,你可不要因为好奇而把它们填进腹中。”张良玩笑道。

孔闻召啐了他一口,“少胡说八道,我岂是那等攀树偷鸟的宵小之辈?不过那一窝鸟的味道还真是不错,鲜嫩爽滑,唇齿留香。”

“你不会真吃了?”雀儿双眼瞪着孔闻召,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

“骗你的,我怎么可能吃独食?再怎么也得等你们一起来享用吧?”孔闻召哈哈大笑,他明知道雀儿心地善良,最不喜杀生,嘴上却一直说些言不由衷的话,惹得她火冒三丈,差点没撕掉那张故作温和平静的面孔,和他大吵一架。

“知道你总是把好东西留给我们,在下真是感激涕零。”张良打趣道,他还想再邀雀儿下围棋,话还未说出口,屋外就来了一个穿棉麻短衫的男人,看他的打扮应是别家的侍从。他神色匆忙像是有急事,却一直站在外面不肯进来。张良会意,向雀儿抱歉地笑笑,起身走了出去。

来人低头附在张良耳边嘀嘀咕咕,一副传达国家密事的神秘模样。张良的脸上依旧云淡风轻,看不出任何异样的起伏。

雀儿心里隐隐约约有些不安,她看不到门外的兄长,只能瞥见他的袖角。她将目光锁在这一点浅绿上,不敢眨眼,好像它刹那间就会消失不见。果然……

张良说完话走到门槛边,看着屋里剑拔弩张的两个人,哭笑不得:“雀儿,我有些事要出去,你和闻召好好说话,不要耍小孩子脾气。”

雀儿看了一眼孔闻召,瘪起了嘴。

张良又交待他们了几句,便跟着来人一同走了。

雀儿目送他离去,挺拔如空谷碧竹的身姿穿过那片华盖泛黄的槐树,最终消失不见了。雀儿心里好像有个东西也跟着去了,顿时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