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那些次品经过返修，还是出了厂。事情也很快过去了。从外表看，一切显得平静了，可是从此以后，我在别人眼里的形象改变了。许多以前对我很友好的人，现在敬而远之了。至于技术科里的人，更对我充满了冷意。我在他们眼里，变成了一个搬弄是非的长舌妇。一时间，我成为众矢之的，备受蔑视和排挤。
但这一切，本来就在我意料之中。我的天性，从来不太愿意隐瞒自己的观点。我既然是企业一份子，本着对企业负责的态度，就应当把自己看到的问题揭示出来，那怕受到冷落和排挤，也是应该的。
抱着这样的心态，我并没有感到委屈和悲观。不久以后，总经理告诉我，他决定调我到材料仓库去，当原料接收员。我一听，真是喜出望外，这意味着，我从一名临时工，转为企业的正式工了。总经理看我很高兴，又严肃地告诫我：“你这个人责任心很强，我是经过慎重考虑才把你调上去的。但你以后，一定要注意工作方法，明白了吗？”我连忙点着头表示明白。
仓库原料接收员，是一个与外界有联系的工作。工厂的原材料，很大部份要在这里接收，再发往各个车间。我理解经理为什么选我进仓库当接收员，主要是看我责任心强，可以把好这道关。我下决心不辜负经理对我的信任。
当时，我只以为自己只要一丝不苟，认真负责就行了，根本不会遇到什么难题。然而很快地，我就领教了那些客户的各式面目。来送货的人，每天很多。这些人中有诚实守信的，也有精明滑头的。其中一些人是典型的江湖油条，习惯于设置陷阱，处处想占尽便宜。同他们打交道，我总是憋一肚子气。本来我的性格就那么直，这一下，仓库里就经常响起我的怒吼声。我的火气越来越大。
有一次，一个客户把一批原料送来。负责接待的，是另一名仓收员小李。他清点完毕，打了收条给对方。然而第二天，那个客户却赶来，硬说昨天的货物数量搞错了，小李给他的收条上写少了，提出要小李重新清点过。小李一时不知怎么好，想想那么多货物要重新清点有多麻烦，只好决定按客户提出的数量重新写收条。这本来不是我的任务，可我知道客户是来揩油的，顿时忍不住了，对着客户大吼道：“你这是安的什么心？不是明摆着在敲榨吗？”客户一听，瞪大了眼睛：“什么叫敲榨？你说清楚点！”我们就在仓库里大吵起来。客户狠狠一跺脚，说我这个员工态度恶劣，要到老总那里去告我。我一听更火冒三丈，指着办公室方向说：“老总就在那边，要不要我领你去？”
我本来以为，客户自己理亏，不会真去总经理那里的。没想到他真去告了我一状。而更让我想不到的是，老总当即把我叫了去，大声质问起来：“你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你到底能不能在仓库干？要是干不了，趁早给我回家！”劈头盖脑一顿骂，骂得我晕头转向。眼看那个客户就在旁边，我指着他对老总说，是这个客户自己动机不纯，出尔反尔……我刚说到这，老总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你是不是大白天说胡话了？人家老赵这样一位有信誉的人，怎么可能敲榨我们？你竟骂人家敲榨，不是在污蔑人家吗？你得向人家赔礼道歉。”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样一个狡猾的客户，哪称得上有信誉？老总怎么反过来要我向他赔礼？我梗着脖子不道歉。老总更火了，指着门对我吼：“你给我走吧，明天不要来上班了。”
老实说，我早已知道，在我来以前，原有的仓收员们吃够了苦头，他们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既不愿让公司吃亏，也不敢得罪客户。要保持这样的平衡，实在是太困难了，因为就有那么一些客户太自私狡猾。如果我不出这口气，不做这只“出头鸟”，以后这样的问题还会层出不穷。我认为自己这样做，是理直气壮的。
然而总经理既然这样生气，我想我的行为，是不受欢迎的。自己这只“出头鸟”，是做得失败了。出了办公室以后，我越想越觉得沮丧，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顿时失去了信心。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第二天，我就没有去上班。但没到中午，仓库负责人就打来电话，叫我马上去上班，说这是经理亲自吩咐的。这次我虽没有真被解雇，但我的面前，浮现着一团迷雾。以后的工作，我还该怎么做？
偏偏没几天，又面临了一个奇特的难题。那天一个客户送来一批货。恰好又是小李负责接收。当他拉开一包东西检查时，发现这批货的质量不太好。按照公司标准，这样的货是不好接收的。可是对方是总经理在部队时的亲密战友。有这样一层关系，小李不敢擅自作主，他问仓库负责人怎么办，可负责人也拿不了主意，反过来悄悄询问我。我刚想直截了当说退货，话到嘴边猛地打住。此时，我的眼前出现总经理的怒容，担心我说出了退货，万一人家再去告一状，我是不是又会挨一顿批？我提醒自己这次要忍住，不要发表任何意见。
最后，没人敢提出退货。可当客户离去后，望着堆在仓里的货物，我暗暗问自己，我这次没有做“出头鸟”，是不是不对头？这样的货接收下来，是对公司负责吗？
果然一段时间后，这批货送往车间使用了。结果，出产的半成品全部不合格。由于重新订货已来不及了，最后的结局只能是全线停产。
事情发生了，不用说，总经理又要追查责任。先是仓库负责人，再是小李，都被叫到办公室里去。我本以为此事与我无关，没想到老总还是找上了我。我走进老总办公室，他抬起手指着我的脸，好半天才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你呀你，为什么，紧要关头，你又不发声了呢？”老总的语气焦躁而生气，见我不出声，狠狠地敲了一下桌子：“你当初，明明看见这批货的，为什么不提出退货？这样的关键时刻，你怎么装哑巴，又不放炮了？我本来以为，放你这样一个人到仓库，收货方面是绝对可以放心了，没想到，你还是跟他们一样，靠不住啊……”
总经理的话，像锤子敲在我心上，我顿时张口结舌。看来，我这次保持镇静，没有及时阻止小李收货，果然犯了一个大错。其实按照我原来的脾气，我确实会阻止小李收货，明确提出退货的，即使这不是我的任务，我也会这么做。可就因为那次受了老总的责骂，我以为自己做“出头鸟”，是一种多余，才拼命控制了自己。我到底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我真的无所适从了。此时，老总也看出我矛盾重重，他冷静下来，用温和而郑重的语气对我说：“小沈啊，我知道，你也觉得为难。但你一定要好好想想，你本来是一个杂工，为什么会被委以仓收员的重任？当然是因为你个性鲜明，责任感特别强。你一向喜欢做出头鸟，在今天，这样的性格往往是受人争议的，而我就喜欢你这种性格，要用你之长。但是，你也必须明白，出头鸟做得太单纯，就只是匹夫之勇，也会误事。这一阵来你脾气越来越大，客户对你的投诉越来越多，所以那次，我不得不教训你一顿，让你清醒些。我这是让你注意工作方法，多用理性，并不是叫你从此保守，裹足不前。可你却走向了反面，变得明哲保身，对违规的事情装聋作哑了……”
这番话，对我来说，简直如雷轰耳。一霎间，我终于清醒过来。是啊，我为什么不冷静地想想，老总用我的深刻含义呢？我不过是一个杂工，老总破格将我提拔到一个重要位置上，还不是因为我凡事认真，认理不认人，对工作绝对负责吗？我爱做出头鸟，被老总认为是一种优点，可我这种优点，如果把握不好，又会成为一种缺点，在负责任的同时，也会带来许多副作用。正因为如此，老总才会教训我，目的只是想忠告我，修正我。偏偏我会走向另一个极端，摒弃了自己的优点，变成一个没有原则的庸人。这两方面，都是错误的，使我的性格失去了应有的价值。
这一次错收货物，主要责任不在我，可严格来说，我的责任也推托不掉。因为老总对我怀着很大的信任和期望，而这次我却辜负了他。
弄明白了这一点，我在惭愧之余，信心和激情也一下子恢复了。我向老总表示，以后一定发扬自己的优点，改正自己的缺点，既要坚持原则，敢于负责，也要头脑冷静，掌握技巧，把自己的工作做得最好，为企业多贡献自己的光和热。我的话一说完，老总就笑了，他再一次拍拍我的肩：“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希望你，能做一只理性的‘出头鸟’，争取更大进步。”
从此以后，我热情饱满又理性机智地工作着。没过多久，老总就把我提拔为仓库负责人。后来我的事业进一步上升，前途越来越宽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