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归乡路(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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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归乡路(1)

身边的友朋早逝,这已经是第二遭了。七年之隔,又经受了一次震颤。

想想曾经的学兄,挺过了非典,却倒在毕业时分。如今,四年相交的弟兄,挺过非典不说,还看过北京奥运、国庆六十周年大庆,也曾为汶川捐过款,还关心过重庆“唱红打黑”,却最终没有逃过家乡河水的偷袭,殒命綦河。当时光之门在向他徐徐关闭的一刻,我知道,再想晤面而谈,把酒言欢,今生今世已绝无可能。所谓黄泉路断,是何等的让人绝望。

二〇一一年一月十二日十二点四十六分,故宫文华殿。我正看着几件明清大瓷瓶,前同事发来一条短信:小陶的事你听说了吗?心中一惊,不祥之感顿生。但一想,能有啥事情啊,便发信询问,收到回信:你上线,我告诉你!当下就蒙了。立马拨过去,噩耗袭来:溺水而亡,去年八月。

多少有些生疑,宁静片刻,便沿着长长的宫墙巷道,走到尽头,在一假山处停步,给他哥拨通电话。待确实了一切,我的眼前浮现出的是:当上游的河水沿河道冲刷而下,瞬间淹没一切的时候,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乌鸦在城墙上盘桓,鸣叫悲戚。迟来的死讯,让人感到的不光是震惊,更是错愕。和他最后一次通话还是在二〇一〇年八月九日这一天。当时正忙着看稿子,手机铃声响起,便跑到一处安静的地儿,接通了他的电话。此时距他正式离开新星出版社也就四个月。离开北京,还是春暖花开时节,但此时,想必重庆那闷热的夏天正在炙烤着他不安的灵魂。那天聊了很久,先是说在重庆时遭遇了一次抢劫,手机和钱财被洗,只有电脑还算幸运;之后去厦门,在鼓浪屿下海游泳时,身上东西又被人从岸上提走,糟的是,这次损失更大,手机相机等财物皆失。那情形描述得真和犯罪片一样惊心动魄,听了都叫人为他揪心,想想他瘦小的身躯困在几个重庆猛汉的围堵之中,最终能逃将出来都属幸运,而在人生地不熟的厦门,那日头暴晒下的不知所措更是郁闷非常。接着便往前推,说从离开北京回到綦江,开始在綦江新闻传媒中心工作,刚开始是做实习记者,感觉还行,后来遇到种种不如意,没干多久就被扫地出门。出来后就跑到重庆电视台一个叫《魅力重庆》的外包栏目组打工。正是因为这份工作颇不顺心,于是跑到厦门散心,结果就出了这么多惊险跌宕的事情。当他这几个月的人生快进般闪过我的眼前,其中若干细节还不及细问,不知不觉半小时就已过去。说实在的,他的遭遇,虽然足够让我惊讶,但基本走向并没有出我所料,临走时我就曾提醒过他,此行远非你想像中那么乐观,但凶多吉少的预感,是没法说给一个已经决意回乡的人的。我也是从小县城出来的,深知基层新闻空间的逼仄,自由理念很难施展,工作上你只有收敛自己的许多想法方可获得生存的一席之地,换句话说,那里压根就不是你出头露脸的地方。想想,一个曾经因言论而声名鹊起的少年才俊,在众人的期盼下离开家乡赴京求学,混迹京城十年后,孑然一身,回到家乡,你的亲朋好友怎么看你这个大家一直以为混得不错的返乡青年。说得不好听点,和你一起成长起来看着你风光上京求学而自己只能在家乡打点前程的那批人,看到你到头来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心底是瞧不起你的。

说到这点,小陶啊,你是个太不懂人情世故的人,也太糊涂。你若大学一毕业就回乡,找个踏实点的地方好好待着,如今想来也是衣食无忧安居乐业了。可命运的绳索把你拉到一个叫江西省电视台的地方。按你自个儿的说法,是因为在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出色的表现,经老师推荐获得了去那里带薪实习的机会。这段经历,还是咱俩在一个床上的时候你和我说的。二〇〇六年九月中旬,去了趟《中国图书评论》,在那间颇为素朴的办公室,和你初次相见。其后没几天便相约同去京丰宾馆举办的“北京秋季出版物交流会”逛,记得秋风中去小馆子吃饭的路上,你说:“多年以后,想想在二〇〇六年的某一天咱俩曾混迹京丰图书交流会,在一家小馆子吃饭,一定会很有趣。”当晚你便被我拉到老虎庙的租住地,就共处一室了。哈哈。想想那时的咱们,什么叫意气风发,什么叫慷慨激昂。明月当空,小床之上,你开始将你的遭遇一一道来。那时你正在《中国图书评论》做网站编辑,之前的经历我还知之甚少,想不到你也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时候,听得我是哈哈大笑。可惜红颜也许真是红颜,但那是在你的心里,在别人眼中不过是觊觎已久的猎物。结果不想便知,你落荒而逃,返京后都无颜见汝师。说来这事还是欺你年少,你这毛头小伙子,初出茅庐,低调别惹事才是,你却自以为是护花使者,结果把自己搞得丢盔弃甲狼狈而归。虽然你的行为在红颜那里收获了友谊和尊重,在你就读的学校也赢得了骑士风度的称赞,但在我看来,还是有些得不偿失的。这桩事,此后咱们再没谈过,但你在感情上的波折从此时常牵动我心。

说到回京后的工作,你也别无他法,只能四处投递简历,虽然匆促,但还是在《中国校园文学》杂志社谋得一份编辑的工作,同时也负责维护社里的网页。虽然从二〇〇五年六月开始,只干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但似乎结识了不少师友。其间的经历我不大清楚,但最终的离开似乎也与理念不合有关。我想那时候你念叨最多的也许是鲁迅先生诗中所云的:“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说到帽子,你还真有一顶深棕色的西部牛仔帽。宽沿,高顶,帽顶向下凹陷,而两侧帽檐则稍稍往上翻翘。别说,煞有风情的牛仔帽覆在你的头上,还真是很出彩。记得那时新星社还在金宝街办公,一天,大家正在低头忙活,你出现了,乍一看好像比例不够协调,头重脚轻,但那股牛仔味是出来了,顿时赢得欢声笑语一片。这幅打扮,在《中国图书评论》你就曾留影数张,想来是很自得其乐的。喜欢西部片的你,遗憾没有真正做一回牛仔,每当看到你头戴牛仔帽的那些照片,就觉得你还在我身边,那么有生气,内心狂野。

在《中国图书评论》的日子,我觉得你还是比较开心的,因为这是你向往已久的职业。在一篇表明心志的文章中你写道:“后来我坚定地选择了记者、编辑的职业之路,一是觉得做编辑、记者很有面子,自己的生活很有意思,二是觉得媒体可以为生民立命,为公众立言,为盛世开太平——这种来源中国传统的知识勇气是值得保留的,这样的勇气在晚清不曾堕落,民国不曾堕落,《新华日报》《大公报》《申报》等报纸在国民党秘密警察的威胁下坚持以报人的良知办报,勇敢为公众立言,这些现代新闻史的亮点到今天却显得有些黯淡。”怀抱这样新闻志向和职业热情的人,《中国图书评论》可算是相宜之地,自然也就过得春风得意。在你的简历中,对这段经历做了这样的概括:“独立负责策划、创建、维护‘中国图书评论网’,任职期间,使得网站成为国内文化思想类图书界的风向标。重大活动外出采访,自己采写评论、综述。间或有书讯、评论被其他综合性或专业性网站转载。”这个网站在你维护的时候可以说已颇具影响力,但在你之后,再无昔日辉煌,直到今日已经彻底消失。想来京城很多读书人和媒体人或许曾上过这个网站,如果知道那个网站背后负责实际操作的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也许会觉得不可思议。就你个人而言,此间的待遇也还过得去,起码把助学贷款还了不少。在这里,点缀你短暂一生供职时间最长的一份职业的,是那斑斑点点似有若无的恋爱故事,要么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要么是相逢无缘擦肩而过。

二〇〇七的四月,命运之绳在某个节点上把你和我绾在了一起。此间遭遇,后来咱们谁都再没提及,但我知道你是为我抱不平的。虽然你有幸躲过了流矢,但似乎内心总有种不安。后来在你语焉不详的表述中,我大概知道了你离开《中国图书评论》的缘由。引发你离去的导火索,是转载了一篇重大题材网文有些出格,于是你主动提出辞职,挂甲而归。“我终于知道了,编辑、记者的力量是何其有限。”你这样感慨道。我相信,在你从綦江新闻传媒中心的大门走出来的那一刻,你曾经坚定的志向肯定又受到了一次巨大的摧折,一个自认为曾是极品的理想主义者到现在依然信念满怀的青年,就这样,和自己钟情的职业又一次告吹。

记得有次不由地感叹自己职业经历之复杂,随口问你,你说毕业后基本平均一年换一个单位,不能算频繁,但也绝不少。方正阿帕比技术有限公司,算是你服务时间较短的一个单位,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你在那里有过从业经历。如今我也只能从你的简历中获知那段生活的一鳞半爪。具体的职务是电子书产品线编辑、内容经理,做的事情似乎和你的理想差得有点远:“在产品经理的带领下,协助完成了传媒书库、中小学精品电子书库的包装,推广文案的写作。完善了电子书资源建设的标准,并掌握ACCESS数据库管理基础技术。”这段时间,包括紧接着到凤凰网读书频道,咱就两年没再见面,只是耳闻你在那边做得风生水起,而离开凤凰的理由却让人匪夷所思:好好谈一次恋爱,这是我最近很想做的事情。很多人的不理解,是因为他们都是按规矩出牌,而你不是,你是随着性子出牌。爱情的突然降临,“多年以来在找的一个人”又将你的魂摄了去。说到你的爱情故事,让我想到的竟然是鸟巢——这个看来美妙绝伦的建筑勾起的竟是你“顿起漂泊无依、无处归巢的复杂心绪”。对家的渴望在你的诗里时时闪现,遭遇挫折的时候,你甚至会千里跋涉慢悠悠地坐着绿皮火车回一趟。“我知道,这是我没有一个真正的鸟巢导致的。我既没有一个可以住那儿很安身的巢,也没有一个摆放精神、放纵感觉的巢。或许我是一只小小的云雀,渴望一飞冲天,其实又无枝可依、无巢可回。You and Me,我们都是一群忧伤的年轻人。”渴望好好谈一次恋爱是你内心的需要,然而把工作扔一边不管不顾,确实看出你对未来缺乏清晰的安排。另起炉灶的难你不是不知道,但你还是执意放手;我甚至觉得你已经习惯了随意东西,而落地生根似乎还很遥远。

有时候我确实不知道你内心究竟在琢磨什么,也曾记得在北京的大街上边走边和你谈以后的打算,但你似乎无力去筹措,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还看不到未来的样子。那感觉让我有说不出的担心。我说未来在你现在的手中,趁着年轻要把该做的事一件一件解决掉。而那时你的内心却被无奈浸透:“我不是鸟,已经是一个注水的容器,自己觉得快要自爆了。这个容器像公路上滚动的一个破油桶,不断在自己注水,那些破了漏了的地方又不断在渗水,它停不下来,也无法站立。我租下一切可以栖身的场所,让它有个地方能暂时歇脚。这里隐藏着一种遗憾,我无法像摆弄鸟巢一样摆放自己的世界,这导致某种无法延展的感觉。这让我觉得身处一个泥潭,无法用力,越用力越深陷。”虽然最后你说:“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一切还要慢慢走着瞧。有一天,我将和一只鸟在一起,我们会有一个自己的鸟巢。”但看得出那只是寻求一种安慰,而并没有下定决心去积极地干预生活。

新星出版社,是你在北京的最后一站。对于重新开启一段新的生活,你的描述让我不觉一乐:“四年的无端滚动告一段落。我将去寻找一颗新的星星。我站在地上仰望星空,我找到了它,然后艰难跋涉,发现它居然有个驻地办——嘿嘿,驻地球办公室。驻地办在一座奶黄色旧建筑里面,有点拥挤,走廊里飘着随意懒散的空气。”二〇〇九年六月四日,你来新星社的时候,我的日记中有这样的记录:“再见小陶,仿佛就在昨天还见过似的。坐下来,想想,已经两年了,一个城市,两年,也够荒诞了。好在,精神上一直有沟通,所以才不至于有陌生感。两年来,变化的只是工作,人还是原先的人,走的路不同,所获经验也就有了互相补充的机会。一连串的感慨连接起来,就是一个人生,到了连感慨都没有了滋味,彻底的随遇而安,人生也就进入了平淡期。”那时的我们,在分别之后,又在各自的路途上跋涉了两年,最终命运的绳索把我们又拴在一起。而在开始真正意义上成为一个图书编辑之前,你还有一段短暂在网易读书频道的日子。凌乱而又匆促的这段经历,从你口中听到的离职原因还是理念有冲突。我那时就在想,人怎么能老往一个坑里三番五次地掉呢?小陶啊,在我看来你就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单纯地喜欢自己喜欢的,无心地批判自己痛恨的,根本不知道如何规避人世间的那些尔虞我诈,处理尘世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