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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夜话

一点不假,是哭,这固然不是第一次听见卓伦哭,可是是第一次听见他哭的这么惨,甚至比卓星跳楼那次都要惨。

我自然知道不该偷听,不过当时实在静的要命,不光是没声音,而是你知道什么都处在一种睡眠状态的那种静,就好像世界变成了哑巴的感觉。所以,这个时候,卓伦的哭声特别清楚,纵然是很低的啜泣,你也能听得很明白他是以一种什么心情在哭。

我当时听到的是种很大很大的失落感,虽然不知道什么事情让他这么失落,也许是他爸爸妈妈离婚的事,不过又觉得不至于,上一回卓伦跟我说的,可明白。

不过有一件事我清楚,一听见这哭声,我指定没法儿安安稳稳的去睡觉了。

会好的。大胡子说,和我说话那种牛气样子不一样,我甚至觉得这语气有点像卓星。

卓伦喘了喘,似乎想说点什么,不过后来再一次哭出来了。我听见衣服摩擦的声音,也许是大胡子在拍卓伦的肩膀吧,大胡子说,不要想得太多,发生的都是必然要发生的。发生的都是必然要发生的?我听不明白大胡子是什么意思,可从语气觉得,是挺深刻的话。

这时卓伦抽抽鼻子——大冷天的,不哭都会冻得流鼻涕,卓伦一抽鼻子,我也觉得想打喷嚏,可眼下只能硬憋回去。

卓伦说,卢老师,爸爸会死吗?提到卓星,我不禁竖起耳朵了,这些天“卓星”两个字也和鬼一样,谁心里都在想,可谁也不敢提。

只要他愿意,死和活都很容易。

他需要时间?

对。他需要时间,做一个决定。

我心想,脚冻了都要暖好一会儿才,何况卓星“死”了好些年,这不难理解。

妈妈呢?

一样的。

卢老师,你喜欢我妈妈是吗?

那个喷嚏真的忍不住了,大胡子和谢梦茵?这算是怎么回事!简直比我刚刚想到岳不群的鬼魂还离谱:我好大一声阿嚏!

这下子我成了一只露了馅的饺子,只好从房底下钻出来,我说我起来上厕所,找不见你们,出来看看。

卓伦有点窘的样子,纵然天黑也看得出来,我心里蛮抱歉,可是喷嚏这东西当真不好忍。

大胡子站起来,倒很泰然,伸伸懒腰说,睡觉喽。

大胡子说睡觉,那可是真睡,打鼾和打雷一样。至于卓伦,躺在我旁边辗转,一点睡得意思都没有。我一来觉得大胡子太吵,二来也是刚刚听得什么“你喜欢我妈妈”老在脑子里转,所以也睡不着,想跟卓伦说话,又拿不准这时候和卓伦说话合不合适。他要是再哭起来,我可说不出“发生的都是必然要发生的”那么深刻的话来。

这个时候要是再有一杯玫瑰花茶就好了。

结果卓伦先开口了,说,龙宝,没睡吧?

我轻轻嗯了一声。

对不起。他说,今天晚上嫉妒你来着。

嫉妒……我?

看你跳舞那会儿,觉得你和明星一样,而我只能做在台下面鼓掌的观众,甚至观众也做不好,要卢老师背着才能看完演出。

我说,跳舞你不行,可是你懂那么多知识,足不出户就知道樱桃酒,人又友好,又懂礼貌,这些我就一点不行。

不,不光是这个,龙宝——我很辛苦呢。

辛苦?我可一点不觉得天天由着白秀燕照料的卓伦会怎么辛苦。不过我不好意思这么说,我说,你辛苦就歇歇好啦。

卓伦说,不知道为什么读书,可是仍旧一直在读书;有时候觉得白阿姨很罗嗦,可是一直笑着说谢谢;讨厌妈妈只顾着芭蕾舞和爸爸,不管我,可是一直只告诉妈妈我很好;还有你呢,龙宝,最多的就是你了,嫉妒你有酒瓶底和宝妹那样的好朋友,嫉妒你跳很棒的芭蕾舞,嫉妒你大着胆子顶撞老师,嫉妒你抱着牛排在地下打滚,甚至嫉妒你管卢老师叫大胡子——你总高高兴兴就是了,不像我。我是不是坏透了?

我大松一口气,说,天啊,卓伦,你不是坏透了,是傻透了。你知道什么是坏人?我说,坏人是做坏事而且还不承认做了坏事的人,那才是正经的坏人呢。一来你从来没做坏事——或者偶尔有一两件,可是错误谁都会犯,那不算,总之是很大的坏事,连我们班主任经常把我拉到教务处都不大算,所以真正的坏事,你做过?至于那些想法什么的,人人都有,你不知道就是了,白阿姨哪里是一点点啰嗦,是大大的啰嗦,你要是觉得她不是,那才奇怪,还有,坏人才不承认自己坏呢,比如哈利波特的姨妈,简爱的舅妈,当然还有岳不群什么的,段延庆他们几个都不算,所以啊,哪有坏人会在大半夜里哭着忏悔说,我有多坏的。你可真傻。对了,嫉妒我这一点就更是了,忘了大胡子说的?除了跳舞,我什么也不会。可是你,除了跳舞,没什么不行。要说真有一点欠缺的,那就是脸皮啦,我龙宝好汉一条,别人怎么看都不在意,我只相信一条,吃饱睡足心情好。

卓伦不说话,不过能听见他脑袋运转的声音。

我讲的口干,更想喝一杯滑溜溜的玫瑰奶茶了。

我说,只要吃饱睡足心情好,这就是最该发生的事。

卓伦说,你听见了?

我说,不是故意的,你不介意吧?

嗯。

那我就说了,大胡子和你妈妈?怎么知道的?

玫瑰花,妈妈随身带的茶杯里见过。

不是买的?

是这个,和卖的那些颜色略微不一样,我能认得出。

不过玫瑰花怎么了?送一些给你妈妈不行,毕竟算是大胡子的老板呢。

还有樱桃酒,记得我们去哈尔滨的时候,妈妈在两家餐厅都问过有没有樱桃酒?

呃……说实在,不大记得了,当时只觉得红菜汤喝起来同番茄酱味道差不多来着。我心里真暗暗钦佩卓伦记忆力和观察力的好使,想当初,我背举头望明月都背了挺长时间。

卓伦说,妈妈不喝酒,我知道的,况且是樱桃酒,不是葡萄酒那么常见的东西。

连推理能力都很厉害,我心想。

另外还有手套——这个我知道,我说。

还有就是,大胡子……卓伦也跟着我叫了声大胡子,我笑起来,说,大胡子挺好,卓伦也笑了,说,大胡子和妈妈说话的方式不大一样,多少听得出来。

我不好意思承认我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没“听出来”,于是说,好像是。我问卓伦,你怎么想?

不知道。妈妈我喜欢,卢老师也喜欢,可是不知道卢老师做了……会是什么样。你呢?

我倒觉得挺好,我说,大胡子和牛排一起搬进来,家里一定热闹多了,牛排最会撒欢儿,大胡子会讲笑话逗你妈妈笑,会帮白阿姨一起做好吃的东西,平时还可以教你念书。也或者你们搬到这里来住——我此时已经完完全全把墓园的房子当作大胡子的家了,根本没考虑老龙,你们来这里住,可以常常去山里玩儿,也许今年夏天还可以和大胡子一起去山里摘玫瑰花。

爸爸呢?

爸爸还是你爸爸呀,我说。就算离婚了,也还是你爸爸呀。

龙宝,你的世界真简单呢。

说完这话,卓伦又不说话了,我以为他睡了,可不知道他就这么醒着,直到东方的天渐渐露了鱼肚白的颜色。

第二天早晨,我在鸡叫声中醒了,想懒懒地躺一会儿,又被大胡子的呼噜声吵得没心绪,索性穿了衣服起来,卓伦见我醒了,和我一起,去后山打两趟水,喂鸡,扫院子,做早饭,把大胡子梁上挂的我最爱吃的那种香肠不客气的切了一整根,又从大胡子的储备里头搜罗着了酱豆腐和酸黄瓜,热两个冻馒头,熬一锅米粥,去鸡窝里捡了新鲜的五个鸡蛋炒了,末了冲一大杯玫瑰奶茶犒劳自己——结果全不是大胡子冲的那个味儿,虽然也不坏,可是不如昨天晚上的好喝。

大胡子是在葱花发出呲啦响声的时候起来的,起初夸我一句挺勤快,结果立马看到了盘子里煎好的香肠,翻了脸。

我说,小心我去谢阿姨那儿说你坏话。

大胡子微微一愣,随即笑道,你这小鬼。

这一下子我可知道卓伦说的不错了,不过大胡子和谢梦茵,当真不坏。

等一切收拾好了,三个人一起吃了丰盛至极的一顿早餐。

吃过了,大胡子给卓伦上课,我意外发现大胡子的书架上也摆了一本《简爱》,于是便拿下来读,跳过凄凄惨惨的开头,发现是本挺好看的书,只可惜我读书的速度实在慢得过分了一点,下午回去的时候,罗切斯特先生仍旧没有出场。

回去的公交车上,我竟然惦念起来了,回到家,立马拿了卓伦给我的书接着看,白阿姨看我居然主动看起书来,好像磕一只鸡蛋流出来的不是蛋液而是小鸡那感觉。

那一整天,我都是捧着书度过来的,第二天,第三天……除了舞蹈课的时间,差不多都在看书,新年前,我终于完成了这项挺光荣挺艰巨的任务——正经是我人生里的头一本书。

结论是,我错了,因为罗切斯特先生不是大胡子。

罗切斯特只会在炉火前面说一大车一大车让人听不懂的话,可大胡子就厉害多了——自己徒手建了个壁炉出来。

这下子,我可不得不向馒头认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