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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如果我是你

我上楼去了,恍然做梦一般,好像开了门,仍旧能看到卓星静立窗前的身影。

上到二楼的时候,我遇见了艰难的拄着拐杖下楼的卓伦,我告诉他爸爸已经去医院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我伸手去扶他,以为他会乖乖转身,结果伸出去的手被卓伦一把推开,我目瞪口呆地第一次看到卓伦现出了他的脾气。卓伦——我叫他,但他并不理我,仍旧固执地一个人往楼下走,直到那片血泊前,身子抽搐着,终于“哇”一声哭了出来。

我知道,他是跟自己生气。

我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告诉他,爸爸会没事的。

爸爸……卓伦断断续续地,呢喃着这个他平时都很少开口叫的称谓。

我说,卓星不会死的,要是他死,一定是死在脑袋找地的瞬间,可是那一刻他没死,以后也不会死。这话并不是撒谎,是有种说不清的感觉这样告诉我,我顶相信的。

卓伦没说话,转过头,把脑袋靠在我肩膀上,我拍着他,忽然有了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那就哭吧,我说,哭过了就好了。

结果是卓伦把我的整个肩膀都哭的湿透了,里头的背心儿也没能幸免。

好在哭过的卓伦又成了那个乖巧的孩子,我让他回家,没再跟我顶嘴,还为先前推我的事情跟我道了歉。

我们一进门,电话响了,我看了看时间,不必说也知道是谢梦茵。我正捉摸怎么和谢梦茵圆谎的时候,卓伦已经先一步拿起了听筒。不好,我心想,卓伦听了妈妈的声音的准要哭,那样可就露馅儿了。

我赶紧使劲跟卓伦摆手。卓伦却没有看我。

喂——

挺好——

小伟哥哥女朋友的爸妈来了,出去吃饭了——

快回来了——

爸爸挺好,在看电视——

没有,就是有点感冒——

好——

龙宝也挺好——

妈妈再见。

挂上电话,卓伦脸上全是眼泪,他一边和妈妈撒谎,一边哭,我知道撒谎,特别是跟妈妈撒谎对卓伦来说时间不容原谅的事情,可是刚刚,他这么做了,这心情大概和我在教师节的时候被逼着说“老师,我爱您”是一样的,我走过去,将卓伦的头——也许是我弟弟的头,又一次抱在了怀里。

不一会儿,小伟来了,他女朋友也一起,两个都是二十出头在京城打工的年轻人。小伟微胖,女朋友也胖,两人蛮有夫妻相,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心地很好但脑袋不很灵光的人,注定一生都会无忧无虑地过日子。

白阿姨将事情刚刚和儿子说了,拜托他们来照看的。小伟大概觉得应当悲伤,但又为一个全然不相识的人悲伤不起来,有些尴尬。小伟女朋友同样的局促,我看见她穿着花袜子的两只脚轻轻蹭着。

卓伦,龙宝,你们好。

卓伦勉强挤个笑。我说,小伟哥哥,你好。

小薇,我女朋友。

卓伦又挤个笑,更勉强,不是讨厌小伟或小薇,只是他觉得在爸爸生死未卜,又刚刚跟妈妈撒过谎的时候,笑什么的简直是种罪恶。

我于是担当起主人的职责,让他们坐下,好在小伟和小薇都不是会讲话的人,半天问一句“学习怎么样”,卓伦说个好或者还行,敷衍起来不至于太辛苦。这样挨了二十分钟,卓伦客气地说,我想去睡觉了,小伟哥哥。

嗯,好,你睡,你睡,小伟也如释重负。卓伦自己摇着摇椅回房间去了,我看他的背影就知道,睡觉一定是睡不着的,他是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待一会。

未免彼此继续尴尬,我说,那我也要睡了。

好,你们睡,我们就走了。小伟和小薇站起来,指针指向九点整。

我猜白阿姨跟他说的是“你去看一看,待到九点钟差不多了。”

好,再见,我说。

小伟和小薇走后,我赶紧去房间里看卓伦。敲门什么的也不管了,要不是他腿脚不灵便,我真怕他也会像卓星一样从房间的窗户跳下去。

卓伦,没事吧?

卓伦坐在床前,回头看着我,说,龙宝,我真没用。

走不了路,又不是你的错。

不是这个,我是说,家里有事,我只会害怕,只会哭。

我也害怕呀,我也哭了呀。

卓伦摇摇头。

要是,将来你,爸爸,妈妈,白阿姨全不在了,我怎么办呢?大概活不下去吧。

我说,那不会,起码我不会。

你当然会,龙宝,将来,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你会去国外学习舞蹈。小伟哥哥如果结婚了,白阿姨大概会就要帮着带孙子了,妈妈的心里最重要的仍是舞蹈,至于爸爸——爸爸不会一直和我在一起的,我知道。

我说,我要是去了国外,就成了离你们最远的一个,说不定几年见不到你们。

可是你会结交新朋友,有新的生活,我不成。你看,他指了指摆在柜子上的鱼缸,说,我和这条鱼一样的,你能游到海里去,可我只能待在鱼缸里。

你想去海里?我倒是觉得住在鱼缸里就很不错。

你不用安慰我。

我没安慰你,我说,我是真的没撒谎,天地可鉴,虽然我龙宝三句真一句假,可是这一次,我一点没撒谎。你看,不管是海里还是鱼缸,鱼有水有吃的就够了,在海里头,到处是陌生的鱼,陌生的水草,不知道第二天会不会给大鱼吞掉,也不知道会不会给网子网走,吃得东西能不能找到也看运气,说不定鱼里头也有被饿死的,只是咱们都不知道。至于鱼缸里的鱼嘛,你看着虽然只是个小小的鱼缸,说不定鱼在里头游得顶快乐呢。

我是几年后才知道有“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这句话的,后来读到这句话,我大有跟庄老头儿相见恨晚的意思,同时也佩服自己十岁的时候就有大哲学家的觉悟了。

况且,我说,你也不是鱼缸里的鱼啊。卓伦,你信不信,你读的那些书,你就是给我一辈子的时间,我也读不完其中的十分之一,每次念一篇课文且抓狂呢,读书读得这么快乐,这种感觉我就体验不到。所以你才不是鱼缸里的鱼,只是咱们的海域不一样。

好比你在大西洋,我在印度洋吗?

什么大西洋,印度洋,我一点不知道,要是过去索性就含混过去了,可这一次我倒是很认真的跟他请教了一回,也不介意被更多的地理名词打击一番了。

卓伦解释完,我说,你看看,什么孟加拉湾安达曼海,你不说,我哪儿知道去。

卓伦疑惑地看着我说,当真?

当然当真,就你这个知识水平,老师都比不上你。

这不是常识么?卓伦露出一个十分费解的表情。

我大跌眼镜,说,常识?你要是知道我脑袋里装着些什么,你准就明白了。

要说人人喜欢听好听的,果然不例外,给我这么一通盛赞,卓伦的情绪也好了不少,跟我说,那我就做一天你怎么样?

什么意思?

就是体验你的生活,你平常干什么,我也干什么去。

你确定?

确定。

我还想说什么,劝劝他之类的。不过后来想,有什么劝解的话比一次体验更有用,特别是对卓伦这孩子,什么道理都明白的。

讲定了,卓伦的心情好了一些。我陪他他屋子里下起了五子棋,然后玩了一会儿大富翁,熬着等白秀燕的电话。凌晨一点半,电话终于打来了,说卓星已经脱离危险了。我也告诉她,她走后不久谢梦茵就来电话了,我们什么也没告诉她。

接完白秀燕的电话,我和卓伦立刻睡觉了,其实早就困得不行,什么也抵挡不住小孩子的睡意,只不过我们俩都是很有毅力的孩子,所以一定要亲耳听到卓星没事不可。

第二天起来,已经九点多了,去学校早就迟了,我想反正我也不在乎多一条“无故旷课”的罪名,干脆不去。不一会儿卓伦也醒了,问我,你不上学。

我把我的道理告诉他。

卓伦想了想说,那我今天也不上课了。你还记得昨晚说的吗,让我做一天你。

我拍着胸脯说,那当然,我说话是最算数的。

那我们吃了早饭就走?

我看卓伦就要去拿牛奶面包,赶紧说,不不,我在家可没有这个吃。

卓伦问我,那你吃什么?

吃什么?出了门你就知道了。不由分说,我帮卓伦穿好衣服,就把他推出了家门,拐出小区口,我在烙煎饼果子的面前停下了?

知道这是啥吧?

卓伦点点头,又摇摇头,说,知道是知道,可没吃过。

这要是在从前,我准大惊小怪一番不可,可认识卓伦时间长了,也不以为意了。

大叔,来两个,加火腿肠,多来麻酱,少来辣酱。

煎饼果子做得,我递给卓伦一个,卓伦左瞧瞧,又看看,不知从何下口。

我笑了,说,顾及什么,大口咬啊。

卓伦深吸一口气,张嘴咬了上去,咔嚓一声,薄脆断裂,红的灰的酱汁随即沾了卓伦满脸。我问他味道怎么样,卓伦含混地说,真香。

我把自己的三下五除二吃完,推起卓伦说,好吃你就路上慢慢吃,待会儿你老师来了,咱们就走不成了。

卓伦问我去哪儿。

我说,第一站嘛,我家。

卓伦的轮椅不方便,我原想乘出租过去,可是卓伦说,你回家也坐出租车吗?我说,当然不,那得多少钱花。卓伦说,那我当然也要乘公交。

将卓伦弄到墓园,颇费了一些力气,好在公交车上的人对卓伦都很友善,上下的时候帮忙抬着轮椅。我心想,虽然我没什么不灵便的地方,可也是个单薄的毛头小孩儿不错,坐了好几年的698路,怎么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过。瞧瞧刚刚肉包子似的售票员,这一路上跟卓伦说了有八回小心。

公交车很好啊。下了车,卓伦跟我说。

我撇撇嘴,心想,就算这时候跟他说我怎么在公交上被挤得跟鱼罐头似的,卓伦准也不信,他脑子里还是肉包子的笑眯眯脸呢。

不过,我们来这里干什么呀?不是去你家?

我指了指上面,卓伦说,山上?这也能住人吗?

我不就是人?我没好气儿。

抱歉,可我们怎么上去?有车?

正经的路都没有,哪有车,我说,我们走上去——我推着你上去。不过说好了,上去了你可别害怕。

害怕什么?

我家门前是片墓地。

嗯,卓伦抬头看看,从这望着,倒是什么也看不见,头顶上是蓝天白云,山坡上是九月份还绿着的花花草草。

不害怕呀,卓伦笑了。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于是推着卓伦上山了,平日里走路不过十来分钟,这一天足足花了一个小时,将卓伦弄上去费的力气远远想得多得多,到后来,我看着绵延不尽的小路,真恨不得就在这里把卓伦扔下去算了。

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来过了,一来陶妮现在跟着我,没了牵挂,二来在谢梦茵家住了大半年,习惯了新生活,有事没事还真也不大想起这块地方。

这时候山上的草木仍旧茂盛——可等十月份一下霜就不行了,一夜间草木就能凋一大半,所以现在,趁着天还暖和,树啊草啊花啊,都是尽可能的绿,拼了命的绿。但凡能够找的地方,一律要给弄成绿色不行。我和老龙长走的小路好久不走了,都给野草占了,只隐隐能看出路的痕迹,加上最近雨水丰盈,有些野草长得有半人高,遮的卓伦只露出个小脑袋。我推他推的气喘吁吁,卓伦却兴高采烈,直说这地方像童话世界。

你别高兴,我心想,喘得呼哧呼哧的,墓碑一会儿就见着了,看你还能想起童话来。

卓伦仍旧玩的高兴,只用手指卷着草叶尖儿,也或者摘几朵小花,一会就编了两条手环出来。

等到终于把卓伦推上去的时候,我也差不多累得虚脱了,一会儿怎么把他弄下去先不管了,到了平地,我一屁股坐在一个石板上,回头看一眼,这座坟的主人我不认识,是个老太太,胖乎乎,挺慈祥,不过像是乡下人,我对她说了声“嗨”。

喂,卓伦小声说,龙宝,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

人家的地方。

她人都死了,才不介意的。我说。

卓伦还是犹豫,想了想,对着那老太太的相片鞠了个躬,说,对不起。

真没法子,我看着卓伦,虽然觉得可笑的要命,可是不得不承认,就是因为这样,卓伦才是卓伦。

这里怎么样,我问他。

嗯,没什么,夜里吓人吗?

夜里有陶妮在,才不吓人呢,当然我不会跟卓伦说陶妮什么的,我说,也不吓人,有月亮。

你住的地方呢?

我指给他看,一个如骨灰盒一般方方正正的小房子。

你要进去吗?

卓伦点点头。

那你得等一会儿,我还没歇够呢。

听我这样说,卓伦摇着轮椅走开了,他倒是真不害怕,游走在墓碑前,挺怡然。突然间,我听见卓伦叫我,我以为怎么了,结果是他在陶妮的墓碑前停下了。

她是谁?

是你爸爸最喜欢的女人,我心想。照片经过风吹日晒,比之几年前有些脱色了,眉目不如原先的鲜明,但也有了份古朴的味道,陶妮还是那么美的。

我将那故事的大略告诉了卓伦。

也是会跳舞的,那我妈妈认识她吗?

卓伦不愧是卓伦,一下子就问在了点子上。

不认识吧。

哦,卓伦说,我想她要是活着,一定是和妈妈一样出色的舞者。

一张照片就能看出来?

能。卓伦说的笃定,能看出他眼中很深的惋惜之情。他没有再多问什么,由我推着离开了墓地。

我们的房子还是老样子,因为太破乱,所以恁再久的时间过去,破乱依旧破乱,反而觉不出旧了。

我把卓伦的轮椅停在门口,打算先开门透透气,结果正在门外,一个力道从内而来,推的门把手正好撞在脑袋上,这一下可疼得我要命,不过当时第一反应也顾不上疼了,房子里有东西我可一点没想到,吓得够呛,卓伦也是哎呦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