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岩、端木彧和强子进了屋，一个披着伪满洲警察制服上衣的青年赶忙从炕上下来。青年看见张岩等人，一脸开心的笑容。而见到青年身上披着的伪满警察制服，端木彧则本能地露出厌恶的神情。
张岩和强子没啥不良反应，许是见惯了吧。青年与张岩握手后，张岩指着强子说：“这是强子，我们侦察排长，你见过。”张岩又指向端木彧，说：“这位同志，是鸭嘴沟支队的老大，复姓端木，单名一个彧，我的老战友。”
青年笑笑，右手伸向端木彧，道：“同志，你好！”
端木彧没能收敛住他对那身黑皮的厌恶，盖因之长久以来汉奸对抗联的危害实在太大，好多战友摆脱了鬼子的重重追杀，最后却死在数典忘祖的汉奸手里。汉奸比鬼子更可恶，这是所有抗联战士的共鸣。所以，尽管这青年只是将伪警察作为掩护身份，但他穿着这身黑皮，往那里一站，不能不让端木彧对其形象感到厌恶。
端木彧厌恶，就没第一时间握手。青年的右手僵在半空，笑容中添了尴尬。
张岩赶紧打圆场，他对盘腿坐在炕上吸关东烟的半老太太道：“表姨啊，看您这健康的样子，又吸上关东烟啦，好啊。”
半老太太是普通百姓家庭妇女的打扮，但从气质上说，又不似那么简单，与那个跛足老汉明显不属于一类人。并且，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很显然，年轻时的模样很招人爱。半老太太回答：“张岩呀，这么长时间不来看我，是不是忙着张罗媳妇呐？你呀要真张罗媳妇了，先把姑娘领家来让表姨瞧瞧，可不能你自己就做了主成了事。你可是表姨带大的！不许不听话。”
这些话说得端木彧莫名其妙，老太太讲的绝不是暗语，也不可能特别有所指。张岩是广西人，与端木彧同样出身中央军校，并且就端木彧至今他的父母和所有亲戚都在广西，怎么可能在东北有表姨？
青年凑到半老太太旁边，拿下老太太手里的烟枪，说：“我的妈呀，烟抽的别那么频啦，表哥没张罗媳妇，现在生意忙得紧，哪有时间啊？妈，你躺一会儿吧，我爸烧炕呢，慢慢的就暖和了。妈，表哥进城有事，我到旁屋跟表哥商量事儿去啦。”
半老太太任由儿子拿下烟枪，青年又给她铺好褥子被子和枕头。半老太太躺下来，青年给老太太盖上被子。忙完这些，青年说：“旁屋说话吧。”待几个人出了这间主卧，青年特意冲端木彧笑笑，低声说：“鬼子来的时候，我妈受过刺激，脑袋和耳朵都不大好使了，真当你们是我家亲戚呢，呵呵。”
青年虽然在笑，脸上的苦楚是真真切切，眼中的对日军的仇恨不带半点儿虚假。这样一来端木彧对自己刚才的不友好深感歉疚。四人进了隔壁房，青年关上房门，四人围着饭桌坐下。
青年首先对端木彧道：“还没自我介绍呢，你好，我姓宋，叫宋子豪。”
一听这名字，端木彧不由一愣，至今未归队、生死未卜的唐龙凯之前不止一次说过，他在凤县老家有亲戚，凤县沦陷时走失，一走就是多年，不知亲戚是生是死。唐龙凯说过，他有个小舅舅，和他同龄，叫宋子豪，眼巴前这位自称宋子豪的人，可不就跟唐龙凯年纪相仿！当年逃难，一并走失的还有唐龙凯的三姥姥，备不住就是那个脑袋和耳朵都不大灵光的半老太太吧？
唐龙凯将自己的一些事跟直接领导端木彧说过，张岩并不知情。见端木彧这一愣就是半分钟，张岩不得不提醒道：“端木，小宋跟你打招呼呢。”
端木彧恢复常态，道：“宋子豪同志，你好。”他看看张岩，又道：“说正经事之前，我想问问宋子豪同志，你认识一个叫唐龙凯的人吗？”
这一问显得很突兀，张岩不明白端木彧今天怎么了，以前他从未如此不对劲过，张岩不敢相信，是不是端木彧这一路上目睹了太多残酷，导致其真的受到了刺激。可能吗？一起在白区出生入死过，他所认识的端木彧，心理素质不至于这么差呀。端木彧当然不会存在心理素质不行的弱点，只是他既然身为普通人，就一定需要一种类似感情寄托或者可说“移情”的一类情绪。他亲眼所见，唐龙凯的小部队全员战死，唐龙凯尸体不知所终，恐怕已被某场爆炸化为了无数碎末。既然如此，与唐龙凯有关的一切，都会让他不管不顾别的，只想把个人对唐龙凯的情谊，转移到与唐龙凯有关的一切上面。所以，端木彧只很有诚意地看着宋子豪，他亲眼看见宋子豪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渐渐的又满是思念，思念之后有哀愁，而哀愁之后，是仇恨。各种表情在宋子豪的脸上转换着，直到端木彧觉得时间足够久了，宋子豪才叹气道：“我是有个大外甥，叫唐龙凯。只是，凤县沦陷那天，我们一家失散了。我和我妈没逃出去。我大姐，带着大外甥逃出了凤县。安顿下来后，我不是没寻找过，可是，到哪里去找呢？当年鬼子进入满洲，死了那么多人，更多的人流离失所，地方又那么大，两个人丢了，想再找到，难啊。”叹完了气，吐完苦水，宋子豪又激动起来，一把抓住端木彧的手，问：“你咋认识我外甥？他在抗联吗？在你旗下吗？还有我姐，我姐呢？端木支队长！”
端木彧的手被抓得有些疼，猛然想起，他唐突的提起唐龙凯，倒是缓解了自己心中的痛，却又即将把另一个在乎唐龙凯的人拉入悲痛的深渊。
面对急切的宋子豪，端木彧整理一番思绪后说：“你外甥，英雄眉，丹凤眼，鼻梁高，有点女相的瓜子脸，挺俊朗的，是这样对吧？”宋子豪不断点头，端木彧继续说：“那就是唐龙凯，我们支队二大队队长。他是个抗日英雄，九一八后他和你姐流亡入关。他参加国军中央德械部队，鬼子全面侵华后，他汇入抗日铁军的洪流，打了淞沪会战和南京保卫战，在华北平原他又与我们八路军协同作战过，后来就跟着我回到满洲。只是……”
宋子豪急道：“咋的？”
端木彧同样握紧宋子豪的手，说：“没事，他肯定没事！我们鸭嘴沟支队从去年秋天开始，一直被鬼子围在密营，前段时间我们分散突围……没事的！一定没事的！我了解他，他一定能冲出重围与我们汇合！你们一家人，一定会团聚！我可以保证这个。”
尽管端木彧早前亲眼所见，唐龙凯小队全军尽殁，可他看到宋子豪那副焦急担忧的样子，真不忍心说出实情。要伤心的话，让他端木彧自己去伤心吧。
宋子豪眉头紧皱，端木彧的一席话并不能减轻他的忧虑，忧虑的他又问：“那我姐呢？是不是一直跟龙凯在一起啊？不对，不能，她哪受得了抗联的日子？爹活着的时候最疼她了……”
端木彧和张岩交换了一下目光，张岩点点头，端木彧却摇摇头。意见不统一的当口，宋子豪又问：“我姐呢？端木支队长。”
端木彧没办法，只好说：“宋子豪同志，所有中国人的仇，我们都记着呢！你，节哀顺变吧。你姐在南京城破时，被鬼子害死了。”
宋子豪终于松开端木彧的手，强子拍拍他的肩膀借以安慰他。他只是朝同伴摆摆手，兀自站起身来到窗前，他背着身子让他的同伴看不见他的脸。他的同伴能看到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一看就是拼命压抑着自己，避免嚎啕出来。好久，他转过身来，表情未见异常。他回到桌前坐下，先对端木彧说：“谢谢你，端木队长。”
然后他又说：“今天在班上得到的情报，关东军总部将给凤县驻军森田联队补充新兵，鬼子让我们警署维持好地方秩序，并协助维持会催办三千人份一星期的口粮。有风声说，这群鬼子新兵是从日本国内调来的，先在朝鲜走陆路，进入安东再往咱们这边来。近来你们的游击战进展顺利，不见鬼子讨伐你们，因为森田老鬼子缺兵，这群****的在满蒙边境的诺门坎挨了老毛子好顿胖揍呢！可是一旦他们补充了兵员，加上武装开拓团和武装移民，二道沟支队就又有压力了！”
张岩问：“可靠吗？鬼子新兵大约啥时候到？”
宋子豪回答：“鬼子新兵近期来凤县，这个可靠是一定可靠。不过，鬼子新兵具体啥时候到，这个不好说，鬼子头那边的口风太严。”
端木彧说：“不管怎么说，咱们该加强防备了。39年森田联队被调去跟苏联红军打仗，一仗下来被打残了，因此让二道沟支队保存了革命力量。可是，一旦鬼子新兵补充到位，敌我双方的态势将发生巨大逆转。”
张岩说：“最要紧的是，就连二道沟也属于河流冲积平原，无险可守，想跟鬼子周旋都很困难。”
宋子豪说：“我认为，最要紧的是，你们还是先转移，北边的柳县山区是个好去处，虽然那里有鬼子的国防工事，却是冲着北边修的，为的是对付老毛子。如今鬼子刚被毛子胖揍一顿，战略目标已经发生改变，不准备跟毛子耗了。所以，我认为柳县是安全的。你们别想在这种地方跟鬼子死扛，你们扛不住！九一八那年，眼瞅着鬼子要打来时，我爹就担心凤县地界上的地形不好，无险可守。事实证明，就是没守住。”
强子开口否定：“绝不！要是跑到柳县去，那凤县老百姓还有希望吗？鬼子占领这里都多久了！撑着大家一股子精气神儿的，就是还有俺们这一帮好汉没走！青天白日旗倒了，镰刀锤头旗还在！膏药旗和五色旗，早晚有天被拔个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