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光复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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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初战浴血(12)

逃难的日子艰辛异常,不管你之前是富家子弟还是普通百姓,如今没有了家没有了根,在这漫漫逃亡路上,连口吃的都难找,怎能不艰辛?

宋美玉记得副官跟她说,要她往齐齐哈尔的方向走,那里应该还有东北军的队伍。可是,仅靠两条腿走,吃不饱穿不暖,得走多久才能到?

来自北方的寒流已经到了,雨中开始夹杂雪花,最后雨彻底变成了雪。逃亡的民众中,每天都有人因冻饿、疾病死去。

唐龙凯,一个13岁的少年,哪里见识过这样的残酷?他自幼长在宋府,虽有寄人篱下之感,可姥爷待他不薄,他在学校同学眼里与富家子无异,生活上更是养尊处优。现如今,他只有三个感觉——累,饿,怕。

宋美玉不断鼓励儿子:“这就是打仗,妈妈小时候常过这种日子,不要怕,坚持住,到了齐齐哈尔就好啦。”

可不管妈妈如何说,唐龙凯的恐惧、饥饿、劳累不曾减去一分,反倒越发强烈。当这支逃难队伍死的人越来越多,活人也越走越散时,唐龙凯终于忍不住了,一天夜里睡觉前,他问妈妈:“妈,三姥姥和小舅舅,还有杰叔,为啥还没追上咱们?姥爷呢?爹呢?”他顿了顿,又说:“义成,淑珍姐,都没跑出来吧?”

宋美玉强颜欢笑,哄儿子亲人朋友可能有什么事耽搁了,但会很快追上咱们。宋美玉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儿子的背,哼着歌谣,儿子渐渐睡去了。她却无法安睡,她早年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她并不抱什么幻想。当年,参与军阀混战的宋学武惨遭兵败,带着一干亲兵拼了老命才从大本营里救出了宋美玉,但是宋美玉的娘和三个姊妹却在乱兵中不知所终。此后好多个日日夜夜,宋美玉都在等待中度过,她不愿也不敢相信她娘和姊妹不在人世了。等了太久,幻想也就破灭了。所以,她不再相信幻想。

也因此她比儿子更加恐惧,恐惧中还要夹杂绝望。当年她依偎在爹的怀里问娘和姊妹咋还没追上来,爹就哄她说娘很快会追来,可能是有什么事耽误了。多年以后,东北的茫茫雪原之中,有过类似经历的宋美玉流下两滴眼泪,好在儿子已经睡熟了,没看见妈妈这样。宋美玉抹去泪水,搂着儿子睡去。

同样的冷夜,凤县漆黑一片犹如鬼域。占据县城的日军森田联队早发出安民告示,命令县城各阶层各行业恢复正常生活,连学校也要继续开课。但是,凤县再不是以往的凤县。这一场攻击,日军的伤亡确实减小了许多,但凤县的损失还是那么大。打过仗的凤县,几乎家家戴孝,一片哀声。

不过,森田弘毅并不在意这些,支那人的性命在他眼里本来就比蝼蚁还贱。他忙不迭的向上级汇报战果,像开拓团之类的移民组织可以顺利进入了,支那人在此地的抵抗被彻底清扫干净,眼下是给皇国子民谋福利的时候。上级给了森田弘毅一个大大的口头嘉奖,并说近期将有几千帝国移民开到凤县,叫森田联队做好守备警戒工作。另外,就是另一支野战联队将由此开往齐齐哈尔方向参与对支那黑龙江守军的最后一击,森田联队务必做好后勤补给保障工作。

这后一条,叫森田弘毅和木村屋太郎十分不痛快。帝国抢占满洲的最后一战,他们居然没份参与!这简直是对整个森田联队的无视!

不痛快归不痛快,军人理应服从命令。森田弘毅和木村屋太郎指挥部下做好他们该做的工作。一方面让凤县尽快恢复秩序,一方面派出人手在松花江上架设浮桥。话说,即将经由此地开赴齐齐哈尔前线的联队说到就到。

1931年11月4日,准备通过嫩江桥进攻黑龙江省会齐齐哈尔市的伪军张海鹏部遭遇中国军队阻击,伤亡惨重。两天后,关东军主力第二师团投入作战。爱国将领马占山亲赴前线指挥战斗,中国将士士气高昂,面对日军坦克、飞机、步兵的协同进攻,顶住巨大的伤亡死战不退。阵地失而复得数次,嫩江桥始终没有被日军攻占!

11月12日,日军大本营从朝鲜调来援军加入强攻。马占山部终因寡不敌众,被迫撤退。19日,日军占领齐齐哈尔。马占山将军率部撤往海伦,将海伦定为省会,继续抗战。

嫩江桥抗战历时半个月,是九一八事变后中国军队对日军第一次有力抵抗。此一战中国军队虽败,但极大提升了全国人民的抗战热情。中国各地人民纷纷声援马占山将军,马占山将军的威名誉满全国。

可惜,民众虽有热忱一战,当权者却未有抗战到底之决心。东北爱国军民殊死抵抗日军侵略,然缺乏有力支援,只好孤军奋战。日军兵精粮足,又是蓄谋已久,中国虽有马占山将军这样的爱国将士,仍不足以抵挡日军强大的攻势。至1932年初,富饶的东北四省除热河外全部沦陷,三千万东北父老沦为亡国奴,开始了十四年的悲惨生活,同样开始的,是东北优秀儿女十四年不屈不挠的抗争!

大局暂且不表,单说还在逃亡路上挣扎的宋美玉母子。当无依无靠的他们终于在冰天雪地里遇见一个灰衣军人时,这个明显因打了败仗与主力失散的灰衣兵告诉了这对母子一个十分不好的消息——嫩江桥抗战失败,齐齐哈尔和海伦先后沦陷。

听到这个消息,宋美玉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她一个弱女子,这些天苦苦挣扎,坚持着不倒下,就是盼着她和儿子早一天找到马占山将军的部队,这样他们母子就有了依靠。然而,眼下他们只遇见了一个败兵,还有败兵带给他们的坏消息。

马占山一败,恐怕东北境内再无可与日军一战的中国军队。现在,茫茫雪原之中,到处都有日军,怎么办?

那个败兵掏出酒壶拧开盖子想喝一口取取暖,见宋美玉和唐龙凯冻得够呛,便将酒壶递过去,说:“喝一口吧,暖暖身子,这可是62度的草原白,俗称闷倒驴,俺玛托人捎给俺的,喝一口老暖身子啦。”

宋美玉木然地摇头,唐龙凯木然地依偎在母亲怀里。

那败兵便自己灌了一大口烈酒,喝完后又看向这对又狼狈又忧伤的母子,说:“眼下到处都有鬼子,这仗打的,真他奶奶的憋气!吹上天的四十万大军,还真跟泥捏的差不多!”他打了个酒嗝,说:“罢了罢了,俺可得先走,身上穿着这套灰皮呢,被鬼子看到可不得了,俺老钮还想留着命呢!”

自称老钮的败兵要走,宋美玉忽然喊住了他,败兵老钮问:“有事?”

宋美玉说:“大兄弟,你看我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的,孩子他爹和姥爷都是为了打鬼子而死。看在这个份儿上,带着我们娘俩走吧,带到没有鬼子的地方就成!大兄弟,拜托!”

败兵老钮看着已被饥饿寒冷折磨得快不行了的这对母子,如果把他们扔下自己走,要是他命大最终能活下来,那么久而久之或许会忘记此生中有那么一天遇见过一对可怜的无依无靠的母子。可是这对母子,身边没有一个男人,就算没遇上日军,也很可能冻死在茫茫雪原中,天上飞的秃鹫,地上跑的狗熊、饿狼,会把他们啃得精光。

这是两个逃亡路上的累赘,可也是两条人命!败兵老钮最近这阵子看到太多的活人只那么一下子就没了性命。说到底,人命很脆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败兵老钮是不是想活命?想活命的话,多做好事感动佛祖吧,在这乱世人命如草芥,再没有佛祖保佑,还怎么活?

想到这里,败兵老钮点头答应了宋美玉的请求。他脱下罩在棉衣外面的羊皮袄给身子骨孱弱的唐龙凯裹上,又从怀里掏出最后半个贴饼子掰成两块递给宋美玉和唐龙凯,说:“你们先对付着吃一口吧。”

宋美玉和唐龙凯吃了贴饼子,败兵老钮背起唐龙凯,对宋美玉说:“大嫂子,跟俺走!”

一个败兵,一个寡妇,带着寡妇身子骨孱弱的儿子,踏上了去往黑龙江中蒙边境黑匣子山的路。黑匣子山,顾名思义,大白天也黑的跟铁匣子里一样,山高林密路险,十分闭塞。那边应该暂时没有日军。并且,败兵老钮的家在那里,败兵老钮本人是那里满族边兵的后代,因为家里太穷,他又天生饭量大,为了不饿死才投军吃军粮。眼下,仗也败了,部队也散了,那还等啥?回家!保住命最要紧。

1932年的春节,是唐龙凯记忆中过的最凄惨的一次。没有了香喷喷的饺子,没有了长袍马褂打扮的喜庆的姥爷,没有了压岁钱。有的,只是败兵老钮费了牛劲才套来的一只怀了崽子的野兔。败兵老钮生的虎背熊腰,但眯眯眼、厚嘴唇的面相似乎又是个厚道人。如今,厚道救不了败兵老钮、寡妇和寡妇儿子的命。败兵老钮说:“俺玛说啊,怀了崽子的野物不能杀,可如今不杀这野物咱就得饿死。”

话音未落,他手起刀落,野兔子带着怀里的崽子一起轮回了。老钮念叨着“阿弥陀佛”,给兔子剥皮、开膛。唐龙凯扭过头不忍再看,败兵老钮拽出了已成型的野兔胎儿,看了眼唐龙凯,说:“在这山里头,你想活命的话就得手黑,要不然你不忍心下刀子,打到猎物也是白费。小兄弟,瞅瞅这小兔子?”

唐龙凯脑袋别向一边,狠命的摇头。败兵老钮嘿嘿一笑,说:“等你跟着俺老钮回了黑匣子山就啥都会啦。黑匣子山俺老钮出生的那个村子没几亩田,不找点儿别的活计铁定饿死。打猎有肉吃,那就打猎。你打死了野物又不忍心收拾,你不还是饿肚子?”

出去拾柴的宋美玉回来了,将一捆还算干燥的松树枝堆放在一起。败兵老钮把这些干燥的松树枝一点一点的填入篝火中。慢慢的篝火又旺了起来。败兵老钮用刀把兔子肉一片片割下来,穿在木棍上放到火上烤。不多时,可以闻到熟肉的味道了,但基本没有佐料。老钮就说:“亏得这怀了崽子的母兔子够胖,油水多,没有佐料也能凑合着吃。”

望着肉快熟了,老钮变得笑眯眯的,好像忘记了自己是个打了败仗的败兵,也忘记了自己正在逃亡。他打开了话匣子:“俺小时候,俺玛带俺出去打猎,俺打到的第一个猎物就是这样的野兔子。家里穷,打记事起都不知肉长的啥样,那晚上俺跟俺玛在山里燃了篝火烤兔子肉吃,俺这辈子第一次吃上了肉。也是这样,没有佐料啥的,可感觉真香!后来长大了,先是给屯长家养猪,猪长大了杀吃肉了,俺也分了一杯羹,拿回家孝顺生病的讷了,自己一块没吃到。当兵后才尝到了猪肉,挺香的,可俺咋也忘不了这辈子吃进肚的第一块肉,那滋味好像才是最美的。”

眼见兔肉烤的冒油了,老钮将冒油的那块递给唐龙凯,说:“小兄弟,你尝尝吧。”

唐龙凯接了,咬了一口,怎么看怎么像是嚼蜡。没放佐料的烤肉,唐龙凯这是第一次吃,他可不像老钮那样都多大了才尝到炖猪肉。老钮摇摇头,说:“富贵人家的娃娃,呵呵。”

他又把烤好的另一串递给宋美玉,宋美玉吃了一口,说:“真香!”

她不是想给老钮面子才这么说的,她是真觉得这种烤肉香。她不像她儿子,生在蜜罐子里,她小时候也吃过苦受过罪,这跟她老子的职业有关。

老钮获得了肯定,笑的更加灿烂,他自己那串也差不多了,他把肉送到嘴前咬了一大口,有滋有味的嚼了起来。他再次拿出酒壶拧开盖子递给宋美玉,说:“大嫂子,过年了,喝一口吧。”

宋美玉这次接了,仰脖子连着灌了两大口,老钮看得呆了。貌似这娘们儿的酒量……有点大。宋美玉笑了笑,对唐龙凯说:“儿子,你年龄小,妈本不该给你酒喝,可天气这么冷,酒可以驱寒,加上今天过年,喝一口吧。”

唐龙凯这辈子第一次喝酒,是还未成年时老娘惯着他喝的。他喝了一口62度的草原白,直感觉嗓子被烫熟了,搞得他呲牙咧嘴的,眼泪都流了出来。老钮看着好玩儿,哈哈哈的笑起来。气氛总算活跃了。

山里的年夜,没有鞭炮声,只有狼嚎声。唐龙凯喝了酒一样害怕,像往常那样依偎在妈妈怀里睡去。老钮抱着枪站岗,嘴里叼着大卷烟一口一口的吸,见篝火不那么旺了就往里填几根干树枝。羊皮袄已裹在唐龙凯身上,老钮的一身棉军衣并不能很好的挡住东北山里的风寒。老钮冷得够呛,便又朝篝火那边凑了凑,火苗几乎烧到他的胡茬子,可他躲都没躲,真的冷坏了。

宋美玉忽然醒了,睁开眼见老钮冻得哆哆嗦嗦,又见怀里的儿子裹着老钮的羊皮袄,心里过意不去,便低声唤了一声:“大兄弟?”

老钮回过神来,应答:“大嫂子,咋醒啦?冷?”

宋美玉摇摇头,问:“你冷不冷?要不你过来跟我们挤一挤。”

老钮虽然自称老钮,那年实际未满二十五岁,根本不老。宋美玉这么一说,老钮禁不住脸红了。对方毕竟是个四十岁不到的女人,所谓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可咋想都不是那么回事。老钮没读过书,在粗野的丘八群里混过两三年,却也不是不规不矩的人,只是头脑简单了些,想啥是啥,认为男女授受不亲,那就除非是自己老娘或媳妇,否则就不能跟哪个女人随便挤在一起,即便为了取暖。老钮只好说:“没事,大嫂子,你跟你儿子别冻着就行,俺一个丘八,粗人,不怕这种冷的。俺离着火苗近一些就能凑合。”

宋美玉说:“大兄弟,我真得好好谢谢你,可身上实在没有值钱的物件了,等安顿下来,我给你做牛做马。”之前逃难的时候,她把随身带着的金银细软全都换了粮食,大部分给了儿子,战争年代人命贱,可吃的东西不贱,她那些金银细软全变卖了,管了儿子几天饱饭,最后还是得挨饿。

老钮摇摇头,说:“大嫂子,俺不图这些,俺就是瞅你娘俩可怜。打仗以后,俺见过太多悲惨的事情啦,俺一个丘八没大本事,救不了太多人。不过是带着你们娘俩一起走,举手之劳而已。俺小时候俺玛跟俺说,你小时候咱家里穷,你讷饿的都没有奶水,亏得热心肠的乡亲们救济帮助,俺们才养得活你,你以后要多做善事才行。都说丘八恶,俺老钮不一样,杀人归杀人,鬼子要也算人的话,那俺确实杀过人,算个恶人。可对同样受苦受难的人,俺恶不起来。”

宋美玉说:“苍天有眼,让我们孤儿寡母遇上大兄弟这样的好人,大兄弟是我们母子的大恩人,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母子永世不忘。”

老钮不好意思地笑笑,没再言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