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旧制度与大革命(政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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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微观卷 大革命缘起之社会民情风尚诱因(3)

18世纪末,宗教信仰威信扫地,无疑对大革命起了最大的影响:它构成了法国革命的特点。人们将法国革命看成面目可憎的,主要是从这里得来的印象。

当我力图辨别非宗教运动在当时的各种后果,我发现:与其说非宗教使人心堕落或道德败坏,不如说使人思想发生错乱,以致采取各种极端行为。

当宗教离开人类精神,它并不像经常发生的那样,让一个人空虚软弱。相反精神可能一时间充满感情和思想,占据宗教的位置,暂时可以使精神不至消沉。

如果说大革命中的法国人不如我们对宗教虔信,他们至少还有我们没有的令人赞美的信仰:他们相信他们自己。他们不怀疑人的完美和力量,忠实于人的荣誉,相信人的美德。他们将这种高傲的自信心化作自身力量。

诚然,这常常导致错误,但没有它,人民只能接受奴役。他们从不怀疑自己的使命,坚持改造社会,树立新生。这些情感和热情已变成一种新宗教,产生类似宗教的某些巨大效果。这种精神使人们摆脱利己主义,崇尚英雄主义和忠诚,胸襟开阔,不斤斤计较而大公无私。

我深入地研究历史,我敢肯定:我从未遇见这样的革命,它从一开始就在如此众多的人身上,表现出无与伦比的、赤诚的爱国主义,大公无私的胸怀以及真正的伟大。

法兰西民族在大革命中暴露了致命的缺点,但它同样显现了生机勃勃的、奋发向上的、勇于开拓和恢复的品质。但反宗教运动在当时,的确造成巨大的社会危害。在大革命以前,世界上大多数伟大政治革命,推翻政治制度的革命者都尊重信仰;在大多数宗教革命中,攻击宗教的革命者从未试图变革政权的性质和秩序,彻底废除旧的政府体制。故而在最大的社会动荡中,始终有一个基点是牢固不动的。

但是在法国大革命中,宗教法规被废除,政府体制也被推翻,人类精神完全超出常态,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作为社会基础,没有任何精神寄托,革命者们仿佛是一个新诞生的人类种族,他们的鲁莽简直发展到了疯狂的程度:只要是新鲜事物,他们都习以为常,任何细节都不屑一顾,执行计划从不三思而后行。

我们绝对不能认为,这只是偶然和暂时的、孤立的,注定昙花一现,转瞬即逝;事实上,大革命之后,法兰西从此形成一个新的种族,散布地球上所有文明地区,世代延绵,和大革命的那群人拥有同样的风貌、同样的激情、同样的秉性。我们来到世上时便看到了这个种族,如今它仍在我们眼前。

第三节 法国人为什么先要改革,后要自由

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在所有大革命前产生的思想舆论中,严格意义上的公民自由思想,是最后一个出现,却是第一个消失。

古老的政府大厦在人们的心中早已摇摇欲坠,但自由问题甚少被人提及。伏尔泰极少思考自由,在英国的3年,他目睹了自由,却并不热爱自由。他钦佩英国随处可见的怀疑论哲学,英国的政治法律对他影响很小,伏尔泰关注其缺点甚至超过优点。在他的杰作有关英国的书信中,议会是他谈得最少的,实际上,伏尔泰不大留心英国的政治自由,独独羡慕其学术自由,仿佛即便没有政治自由,学术自由仍能长期存在。

18世纪中叶前夕,法国出现了若干专述社会管理问题的作家,因他们观点相似,人们称其为“经济学派或重农学派”。经济学派在历史学界,不像哲学家那么有名,一般认为他们对大革命的贡献略低,但我认为,通过他们的著作,才能最好地研究大革命的真正本质。

在治理国家问题上,哲学家只有一般的、异常抽象的理论,经济学派也没有离开理论,但更接近现实。有些人阐释抽象的事物,另一些人则关心实践。大革命废除的一切制度,都是他们抨击的某一目标,在他们眼中,任何旧制度都无法宽容。相反,大革命本该创造的制度,皆是他们鼓吹或者预设的。人们挑不出一种制度的萌芽不在他们当时的著作的设想中,在他们身上,人们几乎可以找到大革命最基本的内容。

此外,我们能够从中看到熟悉的革命民主气质:憎恨特权,厌恶等级之分;追求平等,哪怕是奴役的平等;妨碍他们的计划,都应当彻底被粉碎;他们不尊重契约,也不尊重个人权利。确切地说,在他们看来,个人权利是虚构的,只有公权才是最实际的。总的说来,他们是温和善良的学者,公正的法官和干练的行政官员,忠于事业的才华指引他们的工作。

经济学派蔑视一切旧制度和事物。“无数个世纪以来,错误的原则一直统治着国家,好像一切都是偶然造成的。”勒特罗纳说道。他们的工作全部从这一思想出发,任何法国古老的、历史遗留的制度,稍微违逆他们的意志,让计划不够完美和谐,都要求一律废除。其中一人提倡,取消领土地界,重定省名,40年后法国制宪议会将其付诸实施。

自由制度的思想还没有出现前,经济学派那些社会改革的思想已经成熟了。他们支持农产品自由交易,赞成工商业自由放任政策,他们从不考虑考政治自由,甚至当自由思想的光偶尔闪过,也要立即排斥。

大多数人首先就极力反对设立议会,反对封建附庸,总之,反对不同时期自由民族建立的旨在维持中央权力平衡的所有力量。

魁奈说道:“在政府中设平衡力量制度是个有害的思想。”魁奈的一位友人说:“人们据以设想出平衡力量制度的议论纯属虚构。”他们发明的对付政府滥施权力的手段就是公共教育。

按照魁奈的说法,“如果国民有教养,****制度不可能长存”。他的一位弟子说道:“人们对政府滥施权力招致的灾难感到震惊,便想出了无数徒劳的手段,却忽视了唯一真正有效的手段,即对普通法律和自然秩序理念长期普及教育。”他们企图用文学上的只言片语,替代政治上的保障。

勒特罗纳对被法国抛弃的农村深表痛惜:农村道路失修、缺乏工业,愚昧无知。但是,他从未想过,农村事务交给农民,事情会办得更好。

杜尔阁志向远大,天赋超群,鹤立鸡群,但他对政治自由见识一般,直到晚年,在公众意识的启迪下,才关注政治自由。他和多数经济学派的人一样,认为最重要的政治保障是某种国家精神,和阶段执行的公共教育。

据同代人撰写的《一种符合原则的教育机制》所说,杜尔阁坚信这套知识疗法的作用。他在一份奏折中提出:“我相信,陛下,10年以后,您的臣民将面目一新,对知识、风尚和忠君爱国的满腔热忱,让您的臣民成为最优秀的臣民。如今幼童,明日栋梁,他们爱国崇威,不因恐惧而自于理性,帮助同胞出于对法律的习惯上的尊重。”

法国废除政治自由的机构已久,有关政治自由条件和结果的记忆,荡然无存。那些遗留的残迹,乃至种种政治自由替代制度,让政治自由受到质疑和各种非议。三级会议陈旧不堪,思想停留在中世纪,不但不能推动社会进步,反而起到阻碍作用;最高法院是唯一的政治团体替代机构,非但不能防止政府作恶,却经常阻止政府行善。

在经济学派看来,靠这些旧制度工具实现他们的理想革命是行不通的,委托革命的主要力量国民执行计划,同样差强人意。怎样才能使改革体系有机地统一起来,为全体人民采用和执行呢?王室政府,为他们的计划服务,在他们看来更容易,最为理想。

新政权不能带有中世纪的痕迹,不能脱胎于中世界的制度。在新政权的错误中,经济学派发现某些良好倾向:偏爱平等,法规统一;痛恨所有脱胎于封建制度或倾向贵族制度的旧政权。在欧洲其他地方,找不到第二个组织有力、强大的政府机器;在法国,这样的政府对他们是天赐良机。倘若像今天一样,幸运的时机让上帝随时干预,他们定会称之为天意。

勒特罗纳说:“法国比英国好得多,因为在法国,人们瞬间就能完成全国的改革,而在英国,这样的改革总得受党派的阻碍。”

所以,关键不在于摧毁****政权,而在转变政权。梅西埃·德·拉·里维埃说道:“国家必须有序而治,当国家这样做时,它应有绝对的权力。”另一个人说:“明确国家职责,然后给它自由。”从魁奈到博多修院院长,我们会发现他们都有同样的想法。

他们指望王室改革社会,并且能够借鉴他们的“未来政府”建议。这样,人们看到这一个(指王室),就必然立刻浮现另一个的形象(重农经济学派)。

按照经济学派的观点,国家不仅要号令国民,还应该培养教育国民。国家要按照某种预想的道德典范培养公民精神;国家有义务将某些必要的思想灌输给公民,塑造公民心中某些必需的情感。

实际上,他们对国家的权利没有限制,国家的权力也没有任何边界,国家使人改邪归正,彻底转变;也许只有国家,才能将人培养成另一种人!“国家随心所欲造就人们。”博多说道。这句话概括了他们的全部理论。

经济学派设想的庞大权力是空前的,起源和性质上也同当时所有的政权完全不同。它不出自上帝,也与传统无关;它不是国王个人,而叫国家;它非家族财产,而是一切人的产物和象征,个体的权利必须服从于全体意志。

名为民主实为独裁的特殊****形式,中世纪闻所未闻,经济学派却已经熟悉。社会中不存在等级和阶级之分,没有一成不变的阶级地位;人民由彼此类似、完全平等的个人组成,这个混合的群体是公认的合法主宰,却失去了监督和领导政府的一切权力。

独一无二的代理人,高高在上,以人民的名义处理一切事务,却不必征求人民的意见。赋权的是无组织的公共理性;约束他的,则是革命而不是法律。在法律上,他是听命于人的公仆;在事实上,他才是主人。

他们在欧洲找不到这种理想的机制,就到亚洲去找。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一个人在他们著作的某一部分,不对中国大加赞扬。读他们的书,就一定会看到对中国的溢美之词:因为对中国缺乏认知,他们大部分所言尽是无稽之谈。

被一小撮欧洲传教士摆布的那个虚弱、野蛮的政府,在他们看来,却是世界各国该仿效的完美典范。他们心目中的中国政府,就像后来法国人心目中的英国和美国政府。在中国,****君主公正有效,每年躬耕示范,奖掖有用之术;一切官职均经科举获得;哲学成为宗教,文人被奉为贵族。看到这样的国家,他们叹为观止,心驰神往。

人们以为我们今天所谓的“社会主义”的那些破坏性理论是最近才产生的,而这是一个错误:它与经济学派属同一时代。当经济学派幻想靠国家改变社会时,另一些人则一心想利用同一政权形式,毁灭社会的基础。

请读一下摩莱里的《自然法典》,在书里我们能找到同样的内容:经济学派有关国家的绝对权力、国家权力不受限制的全部学说。我们就会找到近代使法兰西最害怕的诸多政治理论,我们似乎正看着它们诞生:财产公有制、劳动权利、绝对平等、整齐划一、个人服从计划、上级决定一切和公民完全并入集体。

“一切物品归社会所有,没有任何私人财产。”法典第一条说道。“财产是可憎的,企图恢复财产的人将被视为疯子和社会公敌,终身监禁。每个公民均将由公众出资负责生产、供养和照顾。”法典第二条说道。

“一切产品将集中在公共商店内,分配给所有公民,用于他们的生活需要。城市按同一规划建设,所有供个人使用的建筑物均应彼此一样。所有孩子到了5岁均将从家带走,由国家出钱,按统一方法,共同抚养。”

你大概以为本书是昨天才写的,其实它已有100年的历史。它其实出版于1755年,正值魁奈创建重农学派。中央集权制与社会主义的确是同一土壤的产物,他们二者之间的关系,就好比是栽培的果实与野生的小树一样。

对于他们同时代的其他人,当代我们最熟悉的是重农经济学派。他们和我们当代人如此接近,对平等自由的热情和爱好是如此的明朗。当我读到革命策动者的演说和著作时,我有种突然被带到完全不认识的陌生地方的感觉。当我浏览经济学派的文章,我仿佛生活在他们的时代,和他们促膝交谈。

1750年前,国民对政治自由的要求还表现得不如经济学派;国民脱离政治自由,对其兴趣乃至观念都已经消失。国民对改革的期望超过对权利的期许,假如在当时能够有一个君主,在见识和气度方面能和腓特烈大帝在位时一样,对于他会实现大革命中的重大变革——不仅不会丧失王位,而且会大大增加君主权威,我将毫不怀疑。

据说,路易十五能臣之一的德·马肖尔先生,曾经预感到革命的危险,并向路易十五上书建议。可是,这些事业并非上书建议就能执行,只有人们能创造这类事业时,才有可能去完成它们。

20年后,时势巨变:自由的形象在法国人心目中树立起来,声望日高。这方面的迹象甚多。外省开始要求恢复自治;天下人皆可议政参政的思想深入人心;对昔日的三级会议记忆恢复;法兰西民族厌恶过往,唯独青睐这段时期;新潮思想席卷了经济学派,他们必须给中央集权加进某些自由元素。

1771年,法国国王高等法院被废除。过去,人们经常为其判决所苦,如今,却惊慌失措,仿佛高等法院一倒,这最后一道制约王权的障碍就拆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