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基辛格:美国的全球战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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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圣诞节的幽灵

在1972 年选举日之前的一个周末,基辛格在圣克莱门蒂沿海滩散步,踢着沙子,注视着孩子们捡贝壳。走了三英里路程后,基辛格注意到人们在朝他挥手。一位中年人问基辛格能不能跟他握手,这个人只想说他感激和平的到来。基辛格突然忸怩起来。“要是在别的国家哪会有这种事发生?”他问陪同他散步的记者。“让一个外国人为他们制造和平,接受像我这样的人——我甚至带着外国口音。”

那个星期三,尼克松赢得了47 000张选票,占全部选票的60%。

选举结束后,尼克松派黑格去西贡与阮文绍展开一场军人对军人的对话,说服阮文绍接受和平协定。但阮文绍固执己见。“你是将军”,他对黑格说。“我是将军。作为将军,你会接受这个和平协定吗?如果苏联侵略美国,你会接受一个让他们留在他们侵略的地方却说这是和平的协定吗?”黑格无言以对。

阮文绍告诉黑格,协定有69处需要修改,待基辛格11月20日再次见到黎德寿时,他把这些意见全部呈递过去,并表示这都是西贡的要求。河内拒绝作任何实质性的大改动。

尼克松对基辛格的“和平在望”耿耿于怀。他认为因为基辛格说了这句话,要中断谈判在政治上已经是不可能的,整个国家都在期待着和平,他们别无选择,只能顺着10月8日原则上达成的协议。

基辛格在谈判中迎头遭到黎德寿对殖民主义者背信弃义的痛责,虽然他理解他们的心情,但因始终无法就细节方面与北越最后定稿,基辛格烦躁不安,终于下决心中断谈判,恢复轰炸。

尼克松比基辛格更沉得住气,但他也看出破裂是不可避免的,问题是谁把这个坏消息向公众公布?

基辛格认为只有尼克松适合这项工作,只有他能鼓动美国人民支持新的轰炸计划。尼克松不为所动,他要基辛格自己来收拾自己造成的“和平在望”的烂摊子。

霍尔德曼、埃尔希曼、黑格都站在尼克松一边,认为总统应该公布成功,助理公布失败。他们开始有意在总统和基辛格之间制造距离,使得尼克松对基辛格更加戒备。

黑格建议用B-52轰炸河内和北越其他地方,在只有基辛格、黑格和总统组成的三人会议上,尼克松作出这项决定。

基辛格勉强同意了尼克松的决定,照他的本意,他更愿意使用喷气式战斗机轰炸河内,这样不会招致太多的公众不满。但他当着尼克松的面,还是对尼克松的决定赞不绝口。

尼克松二话没说,命令基辛格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这项决定。他深夜授意基辛格,要他这样描述总统:在危机面前沉着冷静,不屈不挠。

可是基辛格也不是那么好操纵的。在他的“和平在望”新闻发布会里,他只三次提到过总统。这一次,他14次提到总统——并不是为了兜售包装过的尼克松的自吹自擂,而是以一种微妙的形式把谈判陷入僵局的责任推到尼克松身上。并且,他对用B-52进攻河内的决定只字不提。

12月18日晨,在安德森空军基地的29位机组人员本以为“和平在望”的声明意味着他们圣诞节能回家。但他们的军官却向他们宣布:“你们的目标是河内。”这次行动就是后来众所周知的“圣诞节轰炸”。

那是一个寒冷、阴沉的冬夜,克里夫·艾希利驾驶B-52轰炸机第一个到达河内,他被地对空导弹击中,飞机内部烧得如一面火墙,他的六名机组人员跳伞后,在空中看到这架巨大的有8个发动机的喷气式飞机带着熊熊燃烧的烈焰栽到地面上。在12天的轰炸中,2架B-52被击落,美方93名空军人员失踪,而越南战争进行到这次轰炸之前,也只有一架B-52被击落。

在连续不断地轰炸中,只有圣诞节停了一天,所以尼克松事后对“圣诞节轰炸”这个命名耿耿于怀。

有人谴责美国不分青红皂白,对居民区实行地毯式轰炸。河内一家医院被击中,埃及、印度大使馆也遭了殃,1318名越南平民在河内、300名在海防港遇难。

河内遭到轰炸是为了在美国已准备接受的和约上作些改动。这些改动相对于为此而失去的生命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尼克松和基辛格事后甚至都不记得该作什么修改。尼克松和基辛格确信,需要强迫河内作出一些摆摆样子的让步,以此来为西贡挽回面子。

这次军事行动对美国和基辛格的声望具有毁灭性打击。新闻界称“圣诞节轰炸”为美国的耻辱,称基辛格不过是个德国老好人,尽量把尼克松制定的任何魔鬼政策都冠以体面的字眼而已。在随后的年代里只要一到12月,新闻记者雷维斯就提醒不要忘了“圣诞节轰炸”给美国带来的耻辱。

国际上反响也很大。在曾被轰炸削平整座城市、一个星期死了5万人的汉堡城里,有家报纸用了一句德国人非常熟悉的话来评价这次轰炸:“甚至同盟国也会称之为对人类犯下的罪恶。”瑞典首相把这次行动与纳粹的残暴行径相提并论,基辛格苦恼万分,甚至公开提到瑞典在二次大战中只不过是中立身份。

尽管基辛格从感情上不接受,但从理智上他还是赞成“圣诞节轰炸”。他甚至得出结论,尼克松使用B-52轰炸机比使用小型战略飞机效果要好得多。但在接受采访中,他有意与轰炸决定保持距离,这使得他与尼克松的关系紧张到一触即发的地步。

对尼克松来说,选举大获全胜不足叫他欢欣鼓舞,而是叫他备受折磨,这反映在选举结束后的一天,他把他的助理和内阁官员叫到白宫“罗斯福办公室”,叫他们目瞪口呆的是,他叫他们所有人都递上一份辞呈。基辛格过后说,那是一个可怕的举动。

尼克松有一招安排是想换掉比尔·罗杰斯。霍尔德曼负责把消息告诉罗杰斯,罗杰斯拒绝辞职,他要找尼克松——他的朋友面谈,但尼克松生性讨厌直接冲突。罗杰斯要求让他再留任6个月,不要让他的离职看上去像是基辛格的胜利。

基辛格气势汹汹地找到霍尔德曼,责问他为什么罗杰斯没有被换掉。可是,叫他始料不及的是,尼克松也想辞退他。在基辛格与尼克松的关系中,他犯下的最放肆也是很逗乐的大错是接受了意大利记者奥里亚娜·法拉齐的采访。这位女记者是最善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地与世界领导人正面交锋,诱导他们吐露事情。基辛格过后承认“我这样做至少是出于虚荣心,”因为能成为奥里亚娜·法拉齐的采访对象本身就标志着昂贵的身价。

但基辛格在接受法拉齐采访之前谈好一个条件,他必须先问她问题,如果感觉不错,再回答她的问题。

法拉齐被带进基辛格的办公室时,他背对着她正读着一份冗长的打字机打出来的报告。她等待着,觉得他这是为了形成威慑力而故作姿态,是愚蠢、缺乏教养的表现。“他一点也不轻松自在,一点也不自信。”她得出结论。

当然,基辛格的提问叫她也有点慌乱,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基辛格对她的盘问结果表示满意,决定两天后接见她。

这两次会面都安排在基辛格“和平在望”讲话之后,选举之前。采访的整个过程并不太顺利,每隔十分钟,尼克松就打电话来,基辛格总是全神贯注、毕恭毕敬地听着。虽然基辛格常讨女人尤其是女记者的欢心,基辛格给法拉齐留下一种冷冰冰的印象。巴黎和谈搅得他心神不宁,他面无表情,一直未改变他那种悲伤、单调的嗓音。当法拉齐感到她正要触及到他内心深处时,尼克松的电话把他叫走了。两个小时后,他的助理对还在等待的法拉齐说,基辛格已随总统动身去圣克莱门蒂。

采访在11月下旬公开发表,导致了爆炸性的反响。文章宗旨是基辛格把尼克松年代整个外交政策的成就据为己有。法拉齐用一种带欺骗性的天真口吻下了一个圈套,这位不曾细想的总统助理糊里糊涂地钻了进去。

法拉齐:“基辛格先生,你怎样解释你那不可思议的明星地位?你怎样解释你比总统更有名气,更受欢迎这一事实?你怎样看待这种事?”

基辛格:“看法是有的,但我不会告诉你……我还在任期的时候,凭什么要告诉你。不如你告诉我你的看法……。”法拉齐:“像一名棋手,你走了几步好棋。中国,这是第一步……。”

基辛格:“对,中国是我成功机制中的重要因素。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好吧,我告诉你。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关键是我总是单独行动。美国人最吃这一套。美国人喜欢牛仔独自骑着马在前面押运货车——一个独自骑进城,除了马什么也不带的牛仔。甚至连枪也不带,因为他不开枪……。这个神奇、浪漫的角色再适合我不过,因为单独行动自始至终是我的风格……。”

法拉齐:“你怎样把你担任的重大责任与你的登徒子名声协调起来?”

基辛格:“……我想我的花花公子名声曾向人们也正在向人们保证,我不是博物馆里的陈列品……。”

基辛格的孤独骑士形象带有一种令人可笑的魅力,他一辈子从未骑过马。

采访文章发表后,基辛格企图矢口否认,但因对方有录音磁带,终究不敢轻举妄动。他声明法拉齐断章取义,主观臆断他的讲话,这有可能有一定道理,因为法拉齐从未把磁带拿给美国记者听过。

但不管他怎样为自己辩解,他给自己树立的这种形象仍然大大触怒了白宫另一个也以独行侠自居的人——尼克松。尼克松为此气得嘴唇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