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景的床铺干净整洁，毛毯四四方方叠得像个盒子，床下放着一个不锈钢盆，盆沿搭着一条整齐折好的毛巾。
井然有序的摆设显示出贺景对目下军事化管理的完全适应。
唐菘掂了掂怀里缩成一团的小姑娘，稳当地放在有些坚硬的床板上，撑住她此时显得有些纤弱的脊背，在床头的缝隙间塞了一个枕头。
乌金黑曜石一般黑浓的眼珠茫然转动，像是进入快速动眼睡眠期，正在脑海里经历真实的梦境。
贺景这样恍恍惚惚莫名失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唐菘知道她可能是想起来了什么。这女孩对自己遗忘掉的过去怀有堪称热忱的探究态度，其执着程度近乎于对理想的追求。
追求，当普通人为如何在遇到丧尸之前找到一个安全的庇身之所而惶惶不安、或是下一顿的着落焦头烂额的时候，还能保留如此奢侈喜好的人除了眼前这实力与外表极不相符的小姑娘之外，恐怕难找到第二人了。
这就是差距啊……
唐菘一屁股坐在板凳上，颇有些无奈的自嘲。
只是不知到底想到了什么竟会让她发抖。
让贺景害怕到发抖的东西实在是难以想象，毒蛇？猛兽？世界末日？
果然没道理。
唐菘以研究性的态度在心里探讨着，琢磨着，到底还是觉得这样的贺景很难理解。
她瑟缩着远离了那块方枕头，尽管那代表了唐菘一腔在有限的物质条件下想让她尽可能舒适的关切，她还是手脚并用地向床脚爬去，张惶，委屈，脆弱，和坚毅，愤恨，妥协等各种丰富的表情在她脸上交替出现，让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显出神经质的分裂感。
唐菘觉得这实在是不可思议，除了头一次看到以为永远不会出现在贺景脸上的某些表情而感到震惊之外，更让他意外的是这个明显陷入混乱状态的女孩，简直就像那些他在精神科轮转时遇到的受过心理创伤的患者。
什么能让她心里受创呢？
她怕过什么？她何时露过怯？无敌女金刚忽然变成了个惊慌恐惧、梨花带雨的柔弱小美人，这实在是一件崩溃观感的事。
“告诉我，什么……是PTSD？”贺景的四散的瞳光会聚，像是从梦境中突然醒来，只手下满是皱褶的床单留下慌乱的痕迹。
变脸一般迅速恢复正常的贺景打断了唐菘脑子里各种诡异的猜测，他轻咳了两声，“恩？PTSD？那是——”唐菘的表情开始变怪，“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你想起来了什么？”这么专业的术语不是学医的哪里会懂，难道贺景真的是心灵受创的问题少女什么的？
贺景不理会他的提问，执拗地自顾追问，“那是什么？”
“人在遭遇重大的身心伤害之后，心理状态失调导致的后遗症。”
“具体点。”
“恩，就是对严重身心创伤的异常精神反应，创伤的形成因素很多，比如战争，地震，被抢劫，被殴打……”唐菘觉得贺景是在自我对号的可能实在是太小，如潮水般的丧尸群都可以坦然面对的贺景会怕这些么……
“简单点说！”被众多术语激怒的小姑娘明显有点烦躁。
“这个，从症状入手，最常见的是对创伤情景的再现。生活中与创伤产生联系的任何事物，都可能使患者形成创伤情景的再体验。比如，你在逛超市的时候被持刀歹徒劫持，虽然获救却受到了惊吓以致形成了严重的心理创伤，”唐菘抹汗，这绝对是他学习生涯中举得最糟糕的例子，“当你再度走进超市，或者是看到一把刀，或是其他与劫持有联系的事物时，可能会不自觉地在脑海里重现劫持时的境况和心理状态。”贺景攥紧的拳头，紧抿的嘴唇和执着的眼神让唐菘解释起这个没什么技术含量的问题也很耐心，“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症状，还有一些下了战场的战士，意识无法从战争环境中脱离出来，有时候你从背后拍一下他的肩，也会让他猛然转身暴起伤人，其实这也是一种轻度的PTSD,所以它其实还是比较常见的，也并不能都笼统地都认为是严重的心理疾病。”看着贺景的小脸越绷越紧，唐菘说着说着就带上了安慰的意思。
“怎么治？”贺景像是憋着一口气，眼眶又开始泛红。
“我需要知道创伤情景。”唐菘轻吐了口气，很是愉悦，但又觉得借治疗之名窥探小姑娘的记忆的行为有点阴暗，但不问，又觉得自己对时而孩子气的贺景没有尽到长辈的拳拳之责。
对，这是长辈的关切爱护，自己应该可能已经掐灭了乱七杂八的想法。唐菘为自己的行为做着心理建设，时而镇定，时而又想起那张栩栩如生的草图像，心里又有些起伏难忍。
贺景扯了扯手下的床单，似乎有些犹豫，终于还是开了口，“我趴在丛林里，面前架着狙击枪。”
唐菘的思绪跟着贺景的描述飞驰，她失忆前就碰过枪械，所以现在用起来如此娴熟。唐菘并不震惊，虽然C国的枪械管制极其严格，但有些地方，比如A国，还是有自由化的枪械市场的。
“我的弹匣里装的是空包弹。”
那也不奇怪，这种没有伤害性只起提示作用的子弹多用于演习和真人枪战游戏。
“那是一个完美的狙击点，我隐藏得很好，不会有人发现。”
小姑娘总是很有自信。
“我在等目标出现。”
所以说不是演习，就是真人游戏。
“等了很久，有蛇爬过来，我没动。”
这……好吧，贺景一贯是拼命的。
“它们越来越多。”
唐菘注意到她几不可见的细微颤抖。蛇这种抽象的生物少有女人不怕，贺景也难例外啊。
“我把枪扔了，尖叫，逃跑。”
可以理解，但不管是演习还是游戏估计小姑娘是给队伍拖后腿了。
蛇引发的心理创伤吗？也许可以抓一条给她当宠物养着，慢慢锻炼胆量……
“有人把我提出去，扔进了坑里。”
喔，还没讲完，扔坑里？拖后腿的惩罚？有些严厉……
贺景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有人往坑里倒蛇，满满的，”她开始全身发颤，“它们钻进我的衣服，冰凉的，缠着我，咬我，我捂着鼻子，不敢呼吸，害怕它们钻进去，我觉得快要死了，过了好久，有人把我拉上去，让我绕着一大片空地跑圈，我从三十开始往回数，一直数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