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朱子语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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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或问:「集注云『安于我,怀于我,信于我』,何也?」曰:「如大学『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一般,盖无一物不得其所也。老者,我去安他,他便安于我;少者,我去怀他,他便怀于我;朋友,我去信他,他便信于我。」又问颜子子路所答。曰:「此只是各说身己上病痛处。子路想平日不能与朋友共裘马,颜子平日未能忘伐善施劳,故各如此言之。如新病安来说方病时事,如说我今日病较轻得些,便是病未曾尽去,犹有些根脚,更服药始得。彼云愿,则犹有未尽脱然底意思。又如病起时说愿得不病,便是曾病来。然二子如此说时,便是去得此病了,但尚未能如天子自然而已。如夫子则无此等了,旷然如太空,更无些滞碍。其所志但如此耳,更不消着力。」又曰:「古人拣己偏重处去克治。子路是去得个『吝』字,颜子是去得个『骄』字。」夔孙录云:「『二子言志,恰似新病起人,虽去得此病了,但着服药堤防,愿得不再发作。若圣人之志,则旷然太虚,了无一物。』又曰:『古人为学,大率体察病痛,就上面克治将去。』」

问:「『老者安之』云云,一说:『安者,安我也。』恭父谓两说只一意。」先生曰:「语意向背自不同。」贺孙云:「若作安老者说,方是做去。老者安我说,则是自然如此了。」曰:「然。」因举史记鲁世家及汉书地理志云:「『鲁道之衰,洙泗之间龂龂如也。』谓先鲁盛时,少者代老者负荷,老者即安之。到后来少者亦知代老者之劳,但老者自不安于役少者,故道路之间只见逊让,故曰『龂龂如也』。注云:『分辩之意也。』」

问:「仲由何以见其求仁?」曰:「他人于微小物事,尚恋恋不肯舍。仲由能如此,其心广大而不私己矣,非其意在于求仁乎?」

叔蒙问「夫子安仁,颜子不违仁,子路求仁」。曰:「就子路颜子圣人,只是见处有浅深大小耳,皆只是尽我这里底。子路常要得车马轻裘与朋友共,据他煞是有工夫了。轻财重义,有得些小泼物事,与朋友共,多少是好!今人计较财物,这个是我底,那个是你底,如此见得子路是高了。颜子常要得无伐善施劳,颜子工夫是大段缜密。就颜子分上,正恰好了,也只得如此。到圣人是安仁地位。大抵颜子『无伐善,无施劳』,也只与愿车马轻裘与朋友共敝相似;夫子安老、怀少、信朋友,也与『无伐善,无施劳』相似,但有浅深大小不同。就子路地位更收敛近里,便会到『无伐善,无施劳』处;就颜子地位更极其精微广大,便到安老、怀少、信朋友尔。」

问「夫子安仁,颜渊不违仁,子路求仁」。曰:「伊川云:『孔子二子之志,皆与物共者也,有浅深小大之间耳。』子路底浅,颜子底深;二子底小,圣人底大。子路底较粗,颜子底较细腻。子路必待有车马轻裘,方与物共,若无此物,又作么生。颜子便将那好底物事与人共之,见得那子路底又低了,不足为,只就日用间无非是与人共之事。颜子底尽细腻,子路底只是较粗。然都是去得个私意了,只是有粗细。子路譬如脱得上面两件鏖糟底衣服了,颜子又脱得那近里面底衣服了,圣人则和那里面贴肉底汗衫都脱得赤骨立了。」

问:「观子路颜子孔子之志,皆是与物共者也。纔与物共,便是仁。然有小大之别:子路,求仁者也;颜子,不违仁者也;孔子,安仁者也。求仁者是有志于此理,故其气象高远,可以入道,然犹自车马轻裘上做工夫。颜子则就性分上做工夫,能不私其己,可谓仁矣。然未免于有意,只是不违仁气象。若孔子,则不言而行,不为而成,浑然天理流行而不见其迹,此安仁者也。」曰:「说得也稳。大凡人有己则有私。子路『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其志可谓高远,然犹未离这躯壳里。颜子不伐其善,不张大其功,则高于子路。然『愿无伐善,无施劳』,便是犹有此心,但愿无之而已,是一半出于躯壳里。孔子则离了躯壳,不知那个是己,那个是物。凡学,学此而已。」南升。时举录云:「文振问此章。先生曰:『子路是不以外物累其心,方剥得外面一重粗皮子去。颜渊却又高一等,便是又剥得一重细底皮去,犹在躯壳子里。若圣人,则超然与天地同体矣!』」

问:「孔子安仁,固无可言。颜子不违仁,乃是已得之,故不违,便是『克己复礼』底事。子路方有与物共之志,故曰求仁。」曰:「然。」又曰:「这般事,如今都难说。他当时只因子路说出那一段,故颜子就子路所说上说,便见得颜子是个已得底意思。孔子又就颜子所说上说,皆是将己与物对说。子路便是个舍己忘私底意思。今若守定他这说,曰此便是求仁,不成子路每日都无事,只是如此!当时只因子路偶然如此说出,故颜子孔子各就上面说去,其意思各自不同。使子路若别说出一般事,则颜子孔子又自就他那一般事上说,然意思却只如此。」

子路颜渊孔子言志,须要知他未言时如何。读书须迎前看,不得随后看。所谓「考迹以观其用,察言以求其心」。且如公说从仁心上发出,所以忘物我,言语也无病,也说得去,只是尚在外边。程先生言「不私己而与物共」,是三段骨体。须知义理不能已之处,方是用得。大抵道理都是合当恁地,不是过当。若到是处,只得个恰好。「事亲若曾子可也。」」

颜子之志,不以己之长方人之短,不以己之能愧人之不能,是与物共。

问:「伊川言:『子路勇于义者,观其志,岂可以势利拘之哉!』」曰:「能轻己之所有以与人共,势利之人岂肯如此!子路志愿,正学者事。」

问:「车马轻裘与朋友共,亦常人所能为之事。子路举此而言,却似有车马衣裘为重之意,莫与气象煞辽绝否?」曰:「固则是。只是如今人自有一等鄙吝者,直是计较及于父子骨肉之间,或有外面勉强而中心不然者,岂可与子路同日而语!子路气象,非富贵所能动矣。程子谓:『岂可以势利拘之哉!』」

问:「浴沂地位恁程子称『子路言志,亚于浴沂』,何也?」曰:「子路学虽粗,然他资质也如『人告以有过则喜』,『有闻未之能行,惟恐有闻』,见善必迁,闻义必徙,皆是资质高;车马轻裘都不做事看,所以亚于浴沂。故程子曰:『子路只为不达「为国以礼」道理;若达,便是这气象也。』」

问:「『亚于浴沂者也』,浴沂是自得于中,而外物不能以累之。子路虽未至自得,然亦不为外物所动矣。」曰:「是。」

问:「车马轻裘与朋友共,此是子路有志求仁,能与物共底意思,但其心不为车马衣裘所累耳,而程子谓其『亚于浴沂』。据先生解,曾点事煞高,子路只此一事,如何便亚得他?」曰:「子路是个资质高底人,要不做底事,便不做。虽是做工夫处粗,不如颜子之细密,然其资质却自甚若见得透,便不干事。」

问:「『愿闻子之志』,虽曰比子路颜子分明气象不同,然观曾点言志一段,集注盛赞其虽答言志之问,而初实未尝言其志之所欲为。以为曾点但知乐所乐,而无一毫好慕之心,作为之想。然则圣人殆不及曾点邪?」曰:「圣人所言,虽有及物之意,然亦莫非循其理之自然,使物各得其所,而己不劳焉,又何害于天理之流行哉!盖曾点所言,却是意思;圣人所言,尽是事实。」

问:「『不自私己,故无伐善;知同于人,故无施劳』,恐是互举。」曰:「他先是作劳事之『劳』说。所以有那『知同于人』一句。某后来作功劳之『劳』,皆只是不自矜之意。『无伐善』。是不矜己能;『无施劳』,是不矜己功。」至之云:「『无施劳』,但作『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意思解,也好。」曰:「易有『劳而不伐』,与『劳谦,君子有终』,皆是以劳为功。」

问:「施劳与伐善,意思相类。」曰:「是相类。」问:「看来善自其平生之所能言,劳以其一时之功劳言。」曰:「亦是。劳是就事业上说。」问:「程子言:『不自私己,故无伐善;知同于人,故无施劳。』看来『不自私己』与『知同于人』,亦有些相似。」曰:「不要如此疑。以善者己之所有,不自有于己,故无伐善;以劳事人之所惮,知同于人,故无施劳。」

问:「集注云:『羁靮以御马,而不以制牛。』这个只是天理,圣人顺之而已。」曰:「这只是天理自合如此。炎录云:「天下事合恁地处,便是自然之理。」如『老者安之』,是他自带得安之理来;『朋友信之』,是他自带得信之理来;『少者怀之』,是他自带得怀之理来。圣人为之,初无形迹。季路颜渊便先有自身了,方做去。如穿牛鼻,络马首,都是天理如此,恰似他生下便自带得此理来。又如放龙蛇,驱虎豹,也是他自带得驱除之理来。如剪灭蝮虺,也是他自带得剪灭之理来。若不驱除剪灭,便不是天理。所以说道『有物必有则』。不问好恶底物事,都自有个则子。」又云:「子路更修教细密,便是颜子地位;颜子若展拓教开,便是孔子地位。子路只缘粗了。」又问:「集注云:『皆与物共者也,但有小大之差耳。』」曰:「这道理只为人不见得全体,所以都自狭小了。最患如此。圣人如何得恁地大!人都不见道理,形骸之隔,而物我判为二。」又云:「『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若见得『万物皆备于我』,如何不会开展。」又问:「颜子恐不是强恕意思。子路却是强恕否?」曰:「颜子固不是强恕,然学者须是强恕始得。且如今人有些小物事,有个好恶,自定去把了好底,却把不好底与人。这般意思如何得开阔?这般在学者,正宜用工。渐渐克去,便是求仁工夫。」

「伊川令学者看圣贤气象」。曰:「要看圣贤气象则甚?且如看子路气象,见其轻财重义如此,则其胸中鄙吝消了几多。看颜子气象,见其『无伐善,无施劳』如此,则其胸中好施之心消了几多。此二事,谁人胸中无。虽颜子亦只愿无,则其胸中亦尚有之。圣人气象虽非常人之所可能,然其如天底气象,亦须知常以是涵养于胸中。」又云:「亦须看子路所以不及颜子处,颜子所以不及圣人处,吾所以不及贤者处,却好做工夫。」

叔器问:「先识圣人气象,如何?」曰:「也不要如此理会。圣贤等级自分明了,如子路定不如颜子,颜子定不如夫子。只要看如何做得到这里。且如『愿车马,衣轻裘,敝之无憾』,自家真能如此否?有善真能无伐否?有劳真能无施否?今不理会圣贤做起处,义刚录作:「今不将他做处去切己理会,体认分明着。」却只去想他气象,则精神却只在外,自家不曾做得着实工夫。须是『切问而近思』。向时朋友只管爱说曾点漆雕开优劣,亦何必如此。但当思量我何缘得到漆雕开田地,何缘得到曾点田地。若不去学他做,只管较他优劣,义刚录作:「如此去做,将久便解似他。他那优劣自是不同,何必计较。」便较得分明,亦不干自己事。如祖公年纪自是大如爷,爷年纪自是大如我,只计较得来也无益。」叔器云:「希颜录曾子书,莫亦要如此下工夫否?」曰:「曾子事杂见他书,他只是要聚做一处看。颜子事亦只要在眼前,也不须恁地起模画样。而今紧要且看圣人是如何,常人是如何,自家因甚便不似圣人,因甚便只似常人。就此理会得,自是超凡入圣!」

或问:「有人于此,与朋友共,实无所憾。但贫乏不能复有所置,则于所敝未能恝然忘情,则如之何?」曰:「虽无憾于朋友,而眷眷不能忘情于己敝之物,亦非贤达之心也。」附。

问:「谢氏解『颜渊季路侍』章,或问谓其以有志为至道之病,因及其所论浴沂御风,何思何虑之属,每每如此。窃谓谢氏论学,每有不屑卑近之意,其圣门狂简之徒欤?集注云:『狂简,志大而略于事也。』」曰:「上蔡有此等病,不是小,分明是释老意思。向见其杂文一编,皆不帖帖地。如观复堂记,如谢人启事数篇,皆然。其启内有云:『志在天下,岂若陈孺子之云乎?身寄人间,得如马少游而足矣。』」或问。

已矣乎章

问:「程子曰:『自讼不置,能无改乎!』又曰:『罪己责躬不可无,然亦不当长留在心胸为悔。』今有学者幸知自讼矣,心胸之悔,又若何而能不留耶?」曰:「改了便无悔。」又问:「已往之失却如何?」曰:「自是无可救了。」

时可问:「伊川云:『自讼不置,能无改乎!』譬如人争讼,一讼未决,必至于再,必至于三,必至于胜而后已。有过,则亦必当攻责不已,必至于改而后已。」曰:「伊川怕人有过只恁地讼了便休,故说教着力。看来世上也自有人徒恁地讼,讼了便休。只看有多少事来,今日又恁地自讼,明日又恁地自讼,今年又恁地自讼,明年又恁地自讼。看来依旧不曾改变,只是旧时人。他也只知个自讼是好事,只是不诚于自讼。」

十室之邑章

或问:「美底资质固多,但以圣人为生知不可学,而不知好学。」曰:「亦有不知所谓学底。如三家村里有好资质底人,他又那知所谓学,又那知圣人如何是圣人,又如何是生知,尧如何是尧,舜如何是舜。若如此,则亦是理会不得底了。」

义刚说:「『忠信如圣人生质之美者也』。此是表里粹然好底资质。」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