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伤花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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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温柔的颠覆之声高亢 (2)

就在Ice-T迫于强大的压力而不得不在新版的《躯体罪状》中取消《警察杀手》时,另一支说唱乐队“巴里斯”却又针锋相对推出了《布什刺客》,将“革命”姿态推到了极致处,也使自诞生以来就被攻击为根本不是音乐的说唱乐陷入了新一轮的挨骂循环之中。但我们可以预言,只要美国社会没有彻底解决种族和社会不公问题,说唱乐和摇滚乐中就少不了有人会继续“革命”下去。因为曾经有过“革命”经历的摇滚总是会在一代代渴望社会变得更加公平的青年之中扮演某种充电器似的角色,而不满和抗议,是任何不公平的社会都会长存的现实,所以罗伯特·山姆·安森斯在1968年作的结论似乎不会很快过时,他说摇滚“不再只是一种大众音乐形式,而是……一种抗议象征……一系列新价值观的宣言……一首革命的赞歌”。

摇滚为什么会成为革命赞歌,乃至学生反叛何以发生,向来仁智之见难以调解,“共产阴谋”之说实属无稽之谈(参见本书“铁壁清音”一章)。但在资本主义已经度过最为困难时期,甚至可以说处于黄金时期的美国和西方世界,为什么会发生连作为大众娱乐形式的摇滚也难以置身事外的青年“左转弯”,实在值得深思。

“我们想改变社会,在50年代,‘垮掉的一代’逃离了这一主题,我这一代却懂得必须去冲击制度并激起它的回响。

“我父亲便曾是这一制度的组成部分,他现在也是,他说一幢有14间屋子的老式白房子、用精致的烤牛肉代替粗茶淡饭、让孩子上大学等等便决定了他不去干他想干的一切,而去干制度要他干的一切。

“而在我想要的世界里,人人都对自己的生活做主,人们不会限于独断专权者所制造的无休无止的繁琐事务之中……我渴望一个没有剥削的制度,在那儿不能从别人的劳动中榨取财富,我还希望人们快乐。除此之外,我还希望这个世界人人彼此都是自由之身。”

这是一位名叫戴维·史密斯的大学学生领袖对人们解释他为什么要参加“运动”(在1966年便出版的《超越贝克莱》一书中,收录了种种此类解释。1987年我在北京的旧书摊上拣到这本书时,一方面惊异于美国人的效率,另一方面也感慨这世界的健忘和无常)。

另一份更为杂乱无章却遐迩闻名的解释是詹姆斯·西蒙·丘嫩的《草莓声明: 大学革命者札记》。在这份杂乱之极但却被认为是一代新人心声的笔记中,丘嫩写道:

“大学中的生活使人疲惫、困惑、厌倦、烦闷、忧虑、充满挫折感,它毫无意义……

“因而我们采取了适当的方式,其中主要包括建设一个替代性的世界,我们会在其中觉得更自在一些。”

在所有这类源自参与“革命”者亲身经历的解释之中,我们看到的是老马克思早就进行过深刻阐述的“异化”阴影。

异化在资本主义或工业社会的存在,是非马克思主义者也时常首肯的不争事实。秉承卡夫卡似的意象,丘嫩在《草莓声明》中将都市中人称为一只只孤独的老鼠,而这无非是对异化体验的浩如烟海的描述中极不显眼的一个。美国虽然是一个向来供奉乐观的进步主义观念的国家,在50年代后期,更是被“后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的终结”一类欢歌笼罩,但在赖特·米尔斯、霍华德·津恩、马尔库塞这些新老“左”派和远道而来的萨特、加缪、里吉斯·德巴瑞理论条款的梳理之下,连大学新生也对异化有了切肤之痛。

然而,此一异化源于何处,或更确切地说,青年的异化感和“革命”迫切感源于何处,却并非“左”派解释所能独占。弗罗姆的新弗洛伊德主义、里斯曼的性格分析,一向就使美国人的注意力集中于人与社会关系的主观方面,而对美国50年代的社会思潮打下深深烙印的理查德·霍夫斯塔特更是建立了对美国人影响极大的新模式。在他那本有名的《变革时代》中,霍夫斯塔特遍析了几乎每一个社会阶层中企图变革现实者的社会心理层面。在他看来,变革现实冲动的发生,并非社会的确有了加以变革的必要,而是因为社会中的个人有了这种渴望——一种改变自身目前处境和地位的渴望。

“进步党人(指所谓充满着批判与改革精神,力图改革现实者——引者注)之所以成为进步党人,并不是因为他们在经济上受到了剥削,而是因为他们成了19世纪最后数十年和20世纪初在美国发生的社会地位革命的牺牲品。总的来说,进步主义是由这样一些人领导的,他们由于时代的变迁而遭受损害、倍感痛苦。”? 这种将社会问题归结为个人适应与否的观念,与日益勃兴的精神分析疗法(其中弗罗姆的客观之处,倒在于他同其他精神分析学者不一样,而坚持社会本身有问题)一起,使美国社会的革命观念遭受着沉重打击,因为它的基本出发点是: 有毛病的并非社会而是个人。

丹尼尔·贝尔、雷蒙·阿隆诸人骨子里继承的便是这种观念。贝尔从他的后工业社会之眼中看到的是学生不再受“组织约束”的现实与他们必须在大学中进行一连串专业训练和进修以赶上正在日新月异的技术和知识之间的矛盾,在这样的“知识工场”中所造成的不适感和对“传统知识”在信息时代会落伍的忧虑不安正是异化之源。因而,“年轻人的异化主要是一种反应,是他们对自己生活中已经发生的社会变革作出的反应。”这种反应一如1815年至1840年期间破坏机器的运动。置言之,青年之所以革命乃是因为他们从个人境况之中产生的“反革命”冲动。这是贝尔在学生造反之初就一直坚持的立场(此一立场在后来有所改变)。而雷蒙·阿隆则因青年反叛使他和贝尔诸人的“意识形态终结论”尴尬异常,便又一次祭起他的老法宝,视青年学生为不适症患者,无非是同他们的左派前辈一样,不正常地找寻世俗宗教,亦即“知识分子的鸦片”。

毫不客气地说,这类理论是以“革命”之名行保守之实,它表面上强调社会的变化和前进,实际上是谋杀了当前人的革命的权利,从而谋杀了谋求更为合理的现在和未来的权利。这似乎是最终将导致贝尔“政治上的自由主义”必将破产的立场。因为无论他所设定的“后工业化”之路是否人类历史进展的真实,将青年从无情现实中产生的理性和道德的困惑视为“不适症”(或者像当初美国和今日中国的某些“青年导师”一样,视无情现实为无非是个人遭遇、待遇甚至伙食不好之类),从而执著于消除困惑本身而非产生困惑的现象(或是迷信于作技术手段上的改进),其实正好着了古往今来独断论者的道儿,因为这种思路除了其手段较为人道之外,与奥威尔《1984》中的老大哥和文革时期的“四人帮”一样,无非是将青年的困惑视为病态的迷途,因而是一种既有害于个人,又不利于社会安宁的不健康心理,应当从人们的思想之中完全予以清理。

我们的确难以列举哪些社会不存在着异化或异化感,而且随着全球性的现代化步伐,甚至已经越来越难以比较各国不同体制之下这种异化和异化感的强弱度;我们也不否认个人地位、归属感、不适症之类的描述,我们甚至同意许多知识分子异化感的产生是源自过高的个人抱负或纯粹的思辨爱好。然而,这一切都难以取代马克思和韦伯的传统,即对制度本身的怀疑。制度绝非无可指责,恰恰相反,它才是个人异化感或不满的根本所在。继承这一传统,我们必须向社会体制的方方面面投去怀疑之光,对那些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科层制、专业化、标准化抑或是后工业化之类置疑,对种种老权威新主宰和各式压迫者置疑,对在该社会被奉为至尊无上的价值观念置疑,对体制的维护者和纠察置疑,及对体制本身的“合法性”置疑。因为只有这样,才可能真正踏上解除异化之路的起点而不因对自己能力和正常水平的置疑而加重异化。

毫无疑问,摇滚从未沉溺于对自我的怀疑,它锋利的刀刃在迪伦之后便指向了社会体制,这是摇滚在起始之时便与社会种种价值观念对抗的继续,也是摇滚“革命”的真正具革命意义之处。它一直有意地致力于揭示异化的真相所在,让人们意识到个人的挫折感和无能为力感的真正来源。从“何许人”的《不想再傻》、保罗·西蒙和加芬克尔的《寂静之声》、“海滩小子”的《在我屋中》、“披头士”的《埃莉诺·里格比》、查克·贝里的《无处可去》、甚至“滚石”的《你总是得不到你所想要的》,到斯普林斯汀的《生而奔命》、“创世记”的《告诉我为什么》、“枪炮与玫瑰”的《昨天》乃至“红色部队”的《累》,从中唱出的“遇到新老板,一切如同往常”、“今夜人人都在奔忙,却没有地方可以躲藏”、“四处都在五谷丰登,但为什么不众人分享”之类,无一不是对异化体验的淋漓尽致的描述和对体制的明确置疑。“平克·弗洛依德”乐队的灵魂罗杰·沃特斯曾经将这种情形表达得极为清晰:

“许多人的生活都已经被抢掠一空,因为他们深陷于体制之中。……人们因工作而得到酬劳,买来电视与冰箱,并认为这是对他们花费一生疲于奔命的报偿,一年的52个星期中,他们要在这种常轨之上奔忙48个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