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莎行》:千里途遥,隔年期远,片首相许心无变。宁将信义托游魂,堂中鸡黍空劳劝。月暗灯昏,泪痕如线,死生虽隔情何限。灵若候故人来,黄泉一笑重相见。
汉明帝之时有个秀才姓张名劭字元伯,虽然家中穷困,但为人却孝义双全,所以纵然满腹的学问,却未曾离家出仕。
张劭的贤明远播,渐渐地被官府知道,恰逢汉明帝求贤,于是有人就将张劭举为孝廉,张劭推辞不得,只好吩咐弟弟在家好好供养母亲,自己背了书囊前往当时的东都洛阳。
这一天,张劭已经走到了离洛阳不远的地方,眼看着天色已晚,就在路边找了一家客店准备住宿一夜,第二天再继续赶路。
当天夜里,夜深人静,张劭突然听到邻房仿佛有人呻吟,他赶紧招呼来店小二询问:“对面怎么会有人发出如此痛苦的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客官,您不知道,隔壁是个秀才,走到这里恰巧害了瘟疫时症,眼看要死了,这要是死在我们的店房也算我们晦气!”
“你怎么如此说话?人命关天,你们这开店的理应看护于他,人吃五谷杂粮,谁还没有个害病的时候?”张劭听了小二的话很有些不高兴。
“客官瞧您说的,我们是开店的,既不是医馆也与阎王没有联系,谁要生要死我们怎么管得过来?更何况那秀才害的是传染瘟疫,谁敢走去照看他?要我说您也别自找麻烦,赶紧睡您的觉,明日赶您的路是正经。”
张劭这才知道那秀才病到如此程度,也无人看顾,但想到对方也是个秀才,与自己一般,家中也许尚有妻子儿女,父母高堂都在盼着他回家,再也躺不住了,赶忙站起来走到隔壁的房间。
进入房间一看,隔壁床上躺着个面黄肌瘦的病人,凄凄惨惨眼睁睁地看着张劭眼泪直流,可就是说不出话来。看到这样凄惨的一幕,张劭更加放心不下了,从此他自己出钱请医生,开药方,甚至还亲自喂那为病秀才汤水粥食。就这样过了几天,那位病秀才出了几身透汗,身体渐渐好了起来,也能在张劭的搀扶下下床走路了。这个时候张劭才问明对方原来名叫范式,字巨卿,是楚州山阳人,与自己一样也是举孝廉来洛阳准备选官的。
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张劭赶紧算了算日子,发现照顾病人的这些时日,已经将选官之期错过了。范式也感觉很对不起张劭,于是说道:“都怪我,是因为我的病连累了兄台没能按期到达洛阳求取功名,我真是感觉对不起你啊。”
听了范式的话张劭却笑了:“大丈夫义气为先,功名富贵不过是微末之事,更何况人命关天,再怎样也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你也不用说这样的话。”
听了张劭的话,范式感觉对方是个真正值得交的朋友,于是提议与对方结义金兰,拜为兄弟。张劭听了范式的建议也同样大喜,于是二人结拜,因为范式的岁数大些,所以张劭以范式为兄,自此二人形影不离。
就这样,不知不觉半年时间过去了,范式想想自己出来了这么久,该回家向家人报个平安,而张劭想到老母尚在,自己外出不归也不合适,于是二人付清了房钱,结伴同行。
走了几日,到了一个岔路口,二人终于要分手了,张劭实在舍不得自己新结拜的哥哥,于是提议自己送哥哥一行。
范式却说:“如此你送我去,我再送你回来,何时是个头?不如咱们谁也别送谁,但兄弟情深,咱们倒是可以约定一个再见的日子。”
二人说着话,走到路边的一个小酒肆之中喝离别酒,可是小二上来的酒却有着一股浓郁的雄黄味道,范式招来小二一问才知道今日已经是九九重阳了。
“我自幼父母双亡,屈身商贾,虽然也读些书,但不如弟弟你才大量高。前些日子蒙你相救,让我能够再回家乡,后来又蒙你不弃,拜我为兄长,从此你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范式几杯酒下肚不无感慨地对张劭说道,“今日你我分别正赶上重阳佳节,明年的今日我一定要到你的家中拜见咱们的母亲,以表咱们兄弟情深,有通家之好。”
“兄长要来看望小弟,实在是不敢当,但兄长既已说出了口,小弟也不敢推辞。只是我家地处荒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款待哥哥的,这样吧,如果您明年真的来,我一定杀鸡,然后煮小米招待您,您可千万不要失信。”张劭听范式约定了日子,也赶紧表达了感激之情。
“你我兄弟义气如此,我怎么可能失信于你?”
约定了再见的时日,范式张劭兄弟二人又各自饮了几杯酒,才洒泪而别。
话说张劭回到家中,一边读书耕种,与弟弟一起奉养母亲,一边掐着指头算日子,转眼之间又是一年,眼看着重阳再至,张劭赶忙与弟弟一起在房间周围插遍菊花,又在客厅焚上了一炉好香,又吩咐弟弟杀鸡,煮小米饭,等待自己的哥哥赴约。
看到张劭如此行为,她的母亲劝他道:“山阳到咱们这里千里迢迢,你那哥哥未必真能如约赶到,不如等他到了你再杀鸡不迟,不然万一他今日没到,他再来时你拿什么招待人家?”
“母亲放心,我哥哥是信义之人,去年说今日来,必定不会失约,我先将招待之物备好,让他进门就可以用饭,才是待客之道。”
母亲听了儿子的话也点头道:“想来也是,我的儿子我知道,你交的朋友也一定是仗义守信之人。”于是母子三人一起动手,将饭菜做好。一切筹备好之后,张劭就换上一身好衣服,站在自家门前朝山阳的方向望着等候范式的到来。
可是从早上一直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黄昏,张劭也没见范式赶来赴约。这个时候张劭的母亲又对张劭说:“儿啊,你已经站了一天了,想必也累了,那山阳离这里那么远,你的朋友路上遇到什么事情耽搁了时日也说不定,不如你先进来吃了晚饭再去等他吧?”
“不可能的,我的范式哥哥必定不会爽约,母亲大人您与弟弟先吃饭吧,今日不等到范式我不会回家的。”
就这样,任凭母亲与弟弟二人再三苦劝,张劭也不听,一直等到了深夜。忽然之间,张劭眼看着晴朗的月色被乌云遮住,随着一阵阴风,一个人影飘然来到了张劭面前。张劭仔细辨认,发现来的正是范式,他惊喜地叫道:“哥哥来了?我就知道范兄你必定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去年的鸡黍之约我已经备好了,你一路劳累辛苦,快进来吧。”说着将范式引入了房间。
可是来的范式很奇怪,任凭张劭如何热情也只是用手掩着脸,既不肯入席吃饭,也不发一语。
看范式不肯吃东西,张劭跪在地下托起盛有酒饭的托盘进献给范式:“酒菜虽然粗糙微薄,但也是兄弟的一片心意,请范兄不要责怪兄弟不敬,入席吃饭吧!”
张劭这样恳求了一会,可范式依然只是僵直地站在房间里背光处的阴影之中,只是伸出一只手来抄着一些酒饭飘出的气息向口鼻处送去,但依然不说话,也不吃东西。
“难道是兄长责怪小弟我未曾出门远迎因此责怪小弟?那请兄长坐下,小弟给你磕头赔罪。”见到范式不肯跟自己说话,张劭更加焦急起来。可是范式却只是摇头摆手,依然不言不语。这下张劭真的着急了,走上前一步想去拉范式坐下,但范式却赶紧后退了一步,眼看着张劭还要往前凑,范式终于开口了:“弟弟别过来,阴阳有别,别让我的阴气染到你身上,实不相瞒,我不是人,是阴魂显形赴约。”
听了范式飘飘忽忽的声音张劭大吃一惊,赶紧追问这是怎么回事。原来范式自从与张劭分开之后回到家中再次重操旧业做起了生意,结果一忙将与张劭的鸡黍之约忘记了。等到重阳当日,邻居给他送来了雄黄酒,他才知道重阳节到了,猛然想起去年的约定,但千里路程再想赶来已经来不及了。实在无奈之下的他想起曾经听人说过鬼身无重,可以御风而行,一日可行千里,于是为了当日能赶到张劭家中,他当时就自尽了。
说到这里范式才哀求张劭道:“古人说人无信不立,我却连与你的鸡黍之约这么点小事都不能遵约履行,实在称不上信义,与兄弟你相比实在是差得太远了。但是做哥哥的毕竟为了赴约自尽身亡,死前我还嘱咐过我的妻子,将我的尸身停在家中不许入土,只有等你到了山阳见到我的尸体才能下葬,现在我来其实也是为了求得弟弟你的谅解,如果你不责怪哥哥了,就去山阳看看我的尸首,那样我死也瞑目了。”说完这番话,一阵阴风刮过,月光重现,而范式已不知去向了。
张劭放声大哭,哭声惊动了母亲与弟弟,他们急忙赶来却发现张劭根本没有进屋,只是在门口就睡倒在地上了,可是即便睡着了,他的眼角仍然挂着泪痕,显然是刚刚哭过。
母亲与弟弟赶紧把张劭唤醒,问他道:“即便范式不来,你也不用如此痛哭啊?”
“不是没来,刚才我哥哥的鬼魂已经来过了,他为了赴我的鸡黍之约,自尽身亡,以阴魂之身前来与我告别,并且嘱咐我去山阳看看他的尸首。现在我请求母亲准许我赶赴山阳,安葬范式兄长,我明天一早就走。”
听了儿子的话,张劭的母亲说道:“常言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与你兄长的约定念念在心,所以睡着之后有了这样的梦境,如何能当真?”
“母亲大人,这不是梦,范式兄长乃是诚信之人,他即便身死为鬼,也必定不会骗我!”张劭信誓旦旦地替范式解释。
“那也不能不知准信就远赴千里跑到山阳去呀!”张劭的弟弟张勤终于说话了,一开口就劝解哥哥,“不如这样,明日打听打听,看看认识的人中有没有人要去山阳,如有,让他们打听个准信回来,哥哥你再决定去或者不去山阳不迟。”
“人秉天地而生,天地有金木水火土五行,人则应遵循仁义礼智信五常。范式兄长已经为守信而死,难道我这个做弟弟的连为了守信出趟门都不可以?”与弟弟说话,张劭就没有对母亲那么客气了,“我必定要赶去山阳,你留在家中好生务农,早晚奉养母亲,不得懈怠。你自己也要保重身体,不要学你哥哥我上不能为国尽忠,下不能奉母尽孝,我明日辞去就要全信全义,不然我岂不是空生于天地之间?”
听张劭说出了“全信全义”的话,他的母亲大惊:“山阳虽远,你一去也短则一月,长则两月便回,怎么说出如此不吉利的话来?”
“回母亲大人,路途遥远,吉凶莫测,生死之事谁又能说得清楚,所以我先交代弟弟几句,没事自然最好,若真有事时,也没有遗憾了。”
“那我让你弟弟陪你一起去如何?”母亲知道劝不回张劭,但又担心儿子在路上出事,所以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
“我们两个都去,您一人在家我们更不放心。”张劭推辞了母亲的建议之后又嘱咐自己的弟弟:“你在家一定好好照顾母亲,千万别让我担心。”说罢回房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裹,就上路赶奔山阳而去。
一路上张劭饥不择食,寒不思衣,每天很早就起来赶路,天黑下来才住进店房,而且也不睡觉,夜夜痛哭,这样走了一段时日,他终于赶到了山阳。一到山阳,张劭就急着打听范式的家,然后直奔范式的家中前去探视。
可是到了范式家之后,张劭却发现他家大门紧锁,张劭又赶紧找邻居打听才知道范式已经死了二十一天,按理已到三七发丧的日子,所以他的妻子扶灵到城外下葬去了。
张劭又问明白了范式的墓地在何处,赶紧赶了过去,刚刚出城就看到远处一个新挖的坟坑边上数十人围着一个棺材。
张劭知道这很可能就是范式的灵柩,赶紧赶了过去,边走边大叫着:“前边可是范式兄长的灵柩吗?”
听到张劭的喊声,一个跪在棺木之前身披重孝痛哭着的妇女抬起头来,反问张劭:“来的可是张劭吗?”
张劭听了妇人的问题一愣,赶紧追问:“我从来没有到你们山阳来过,你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前夫死前曾有遗言,说叔叔张劭贤德无双,信义无比,死后不可下葬,必定要等你来看了他的尸身才能入土。可是眼看着三七已到,我听人劝说‘先将死者入土为安,再往张劭处报丧’的话,就自作主张将扶灵到此。可是任凭众人如何努力,我夫君的灵柩就如同在地上生了根一般,分毫也不能移动,说什么也入不到墓穴中去。大家正在惊怪的时候,听到叔叔大喊,我想肯定是范式所说的贤德兄弟来了。”
听了范式妻子的话张劭哭倒在地,哭了一会,他又从包裹之中取出了香烛纸帛,念诵了祭文,然后又取出藏在身上的酒洒在范式的棺木之前。祭拜亡兄完毕,张劭又哭了一会,突然转头对范式的妻子说道:“范式兄长为我而死,我怎么能独自存活下去?我的包袱中有置办棺木的钱,求嫂子费心将我收葬,埋在范式兄长坟边。”
听了张劭的话,范式的妻子大吃一惊,赶紧想走上前来相劝,可是张劭死志已定,拔出佩刀就自刎于范式的坟前了。
后来朝廷听说了张劭、范式的事迹,提议为他们重修了坟墓,并赐命为“信义之墓”,并且为他们专门设了祭祀,并且出钱赡养他们的母亲妻子,而在民间传说之中,张劭、范式后来双双成神,保佑那些世间的守信重义之人。
张劭范式本是陌路之人,结义金兰之后为了履行各自的诺言竟然不惜牺牲生命,民间将他们信仰为神,也正应了那句“聪明正直而为神”的古话。他们的信义之气,千古传颂,实在是可以与羊角哀、左伯桃的朋友情分相提并论的兄弟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