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经》三部曲之《情感本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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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7、记忆的下一个停靠站

我是一个孤独的女孩

徘徊在夜的街头

明眸不知向谁吐露真情

干裂的梦已冻结

无言的凄冷和那无言的疼痛

噩梦临近时

插上柔弱的翅翼

我低翔在天空

星星的眼

含着我昨夜的思念

——矗立 久久凝视

缥缈的晨雾仍然缥缈

没有响亮的歌声

只留下我的姿影

如果成长需要一个观察者和一个证人的话,对于少女静子来说,这能洞察她生命的,只能是雨。

静子在雨季开始了漫长的回忆,如同一个衰老的妇人。那时她坐在临窗的地方,呆呆地望外面的景致。它们都在雨帘的颤动中成为了玻璃后的一遍朦胧。雨季以自己不变的脚步行走在这个城市。

有一段日子,静子几乎以为雨已经是记忆中的某个着靠点,它显得遥远而且充满了神秘:空气燥烈得几乎要燃烧;人的脸也因为缺少了滋润显得枯瘪;车流拥挤;汽车轮子在地面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声音;整个城市尘土飞扬。

城市变形了,静子想。那时她搞不清自己是在等待雨季还是在惧怕雨季。每天静子从城的东头骑车到城的西头,一路上每个十字路口都碰上红灯。她骑了足有一小时。她想:明天我再也不要去上班了。第二天,她还是骑了一小时的路。毕竟上班还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这还说明她并非是个闲人。她蛰居在一个繁忙的城市的一个小巷里。周围十分杂乱,但热闹更显出她的寂寞。于是她觉得她离这个城市很远很远。在这个城市生活了近十年,但在感觉上她不属于这个城市,这只是父亲的城市。她住在这里唯一的理由:就是所谓谋生。

然后,雨季在人们不去注意的时候来临了。

静子已经习惯在雨中的思索。雨对于她来说,是一个时不时就会到来的朋友。她不对它说些什么,但她对它已经相当习惯,甚至成为她生命的年轮。下雨的时候她的思绪在空中随意地撒开,每一个思绪的尾端都有一个故事,通过雨,她把几年,几十年的日子串了起来。她是那么忧伤地读着她的历史,读着她的对于雨的记忆。

静子对雨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也正是如此,她对雨也有一种本能的期待。在记忆的开端,雨带走了她的父亲。那个雨季来到的时候,父亲的身边多了一个漂亮的女人。这是一个奇怪的角色,父亲让女儿喊阿姨,母亲却让女儿用唾沫唾她。这使她无所适从。她只好蜷在她的小床上,看着由于那个女人的到来而突然显得怒气冲冲的母亲,看着家里的茶杯落地破碎的景象。后来,她在母亲的怀里看到他们两人的面容消失在列车的车窗后面。静子不知道有关于蜜月的定义是什么。静子还太小。母亲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列车上,以致于根本没有给静子撑好伞,这时她注意到密密麻麻的雨阵俯冲了下来,她的世界充满了雨意。

雨开始洗涤着一切,父亲的脸在火车的车窗后面显得很虚空,转脸她看母亲脸上古怪的笑意,她对着火车声嘶力竭地喊:“你滚!”这时她产生了一种恐惧,这种感情长久地困扰着她,使她在阴冷的天气和有凉意的风里感觉到即将来临的雨和对于雨的想像,想到那个有风的雨天里父亲远去时的表情和母亲古怪的笑容。后来静子想到就是从那时起她和雨有了某种默契。它闯进了她的生活,让她尝到寂寞并且将与她为伴。对于命运和生活,她无法挑剔。

之后她们留在了外婆家。从那时起,静子习惯于用妈妈的家和爸爸的家作为两个地方的代名词。雨还是每年都下。静子听出了其中的不同。小镇的春雨是静谧的,整齐的,而他父亲所在的城市的雨却被车子的轮子碾碎了,显得有些伧促。静子想,这是由于某个女人,他破坏了她原来的生活。

外婆所住的小镇,是个美丽的江南古镇。长长的青石板街,黑色的砖瓦,白色的墙壁。镇西有一座废弃的宝塔。若干年后她知道这个塔的样式是密檐式的。塔温润俊秀,气度从容,年代非常久远,在塔壁上长着墨绿的苔,塔缝里斜伸出枝干奇特的条干。有时阳光隐在塔后,那高远的光芒从叶缝里梳理出千丝万缕金线,起伏不平地射到静子身上。下雨的时候,那雨丝润湿了古塔,古塔发出青凌的蓝的幽光。外婆婆总是在走到塔边时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镇的东边的一座虹桥,丰润的半圆如弯弯的彩虹。下雨时撑伞走上桥头的人就像走进一个神话里。

静子记得在巷的头上有一个老人,每每她从那扇朱红的小门经过时,她总看到一个梳着小髻的小老太太站在门口朝她善意的微笑。于是她也就在经过那里时,故意放慢了脚步,心里也涌出一股暖意。这样一天天过去,她和老人达成了一个协议:上学和放学,她在几乎差不多的时候经过那扇小门,而那个老人也在那时出现在门口,向她送去一个微笑。

也是在一个雨季。静子偏偏没有带上伞,放学后,她急急地往家跑,在那扇小门口,她看到了那个老妇,撑一把紫色的小花伞,静心地在等她。这是静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的等待,以后静子知道,老人的等待并非为了她,也就是说,静子并不是这个世界上老人尽心挂记的人。她在等待另一个老人:一个头发斑白,腰板硬朗的老男人。因为在有一次静子顺着老人的目光走去的时候,她发现老人的目光超越了她的头顶,在她身后更远的地方温柔地停驻,以至未能有一丝余光来作微微的致意。她沿着那用爱意交织的光往后面看去,她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走路却略带蹒跚的男子。静子心里有点失望,羞怒之下她低头就走。老人在这时截住她,随后走上来的男人客气地俯下身来:是小静吧,阿娴老是提起你。静子的怒气溶化了。

静子接纳了老男人,她对老男人有了甜甜的笑容,而且告诉他一些她的故事,作为她生活中第一个稍有深交的异性,她甚至认为这个男人或许就是这个世界另一半的代表。很多次,她都在暗暗观察那个人的一举一动,在心里默默记忆,形成对异性的概念。有时她觉得他像海一样令人惊异。他坐在桌一侧,老女人坐在桌的另一侧,两人侧目有时对视一眼,他总会吐出一些令人难懂的言语来,娓娓地,但胸部有低沉的共鸣。她在他们的前面放着的小椅子上写作业。写了很长时间,偶一抬头,两人还相隔着坐着,间而有只字片语地交谈。柜上的老座钟在不紧不慢地走着,钟摆发出单调的滴滴声,时间仿佛已流逝了几十年的光阴。两个坐着的人就像要这样把余下的时光全部打发了。

这样,她走进了老妇的生命里去。有时心与心的交流是不需要语言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是全部的内容。而她和老人的秘密,便都在笑容里得到交流。静子那时候还不知道所谓的过去与来生,她知道她和老妇之间,有一种缘。

后来,那扇朱红色的门关上了,静子发现里面新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一律脸色阴沉,那个男的眼睛犹像老妇人,但是没有那么慈善的光,总是那么狐疑地转来转去。那个老男人也不见了影子。

然后又有一天,静子发现老妇不见了。这是因为她看到了门上挂了一把大锁。是那一男一女把她带走了。她要去哪里,能不能再回来。静子不知道。

一次下大雨的时候,天像要蹋下来。静子匆匆地往家里跑,在那扇门的阴影里发现一个瘦高的影子,她睁大了眼睛,依稀中明明是那个长久不露面的男人,佝偻着背,光着头在门口徘徊。静子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失魂落魄的人,行影独吊,像荒魂野鬼一样。他似乎没有看到她,或许已根本不认识她。老妇是静子与老男人之间的链锁,现在链子断了,静子也随之滑出了他的视线。之后,她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个男人。

有一段日子静子生活得非常失落。后来她就习惯了,而且回家的时候再也不朝那扇小门看一眼。忘却是那么得容易,甚至不需要学会。没有等待的日子显得很漫长,也很无聊。好在静子还小,不急于再去创造一个等待。

下雨的时候,邻居大姨会遣长辫子小玉姐姐送香囊来,只要把它挂在衣箱里,就能防蛀。香囊是长辫子姐姐做的,很好看。小玉脸圆圆的,每天下班回来总是哼歌,还爱逗她的猫玩。这只猫实在是只乖巧极了的动物,颊上有块色斑,像美人痣。白天它懒懒地躺在小玉家门前的檐下,边让一身润滑的光斑在阳光下闪光,边斜着幽蓝的眼看来往的人。小玉过来,它也跟来,绕着小玉的脚细声地叫着。静子问她:姐姐你为什么每天都要笑。小玉说:因为我高兴啊。静子又问,那你为什么会高兴啊。小玉又笑了,把静子搂起来,说:我会什么要不高兴啊。静子好想不通。她猜可能有个神规定了有些人为笑有些人不会笑。静子就不爱笑,因为她有一个不爱笑的母亲。静子觉得老是笑的人都有些傻。不过她和长辫子相处得相当好。长辫子老和她玩,教她做彩球,用某种植物扎成小动物。不过,有的时候,她就要跑出去,她告诉静子:我要加班,不能和你玩了。接着就笑着跑出去。但静子知道,那里有个警察叔叔在等她。静子就觉得不高兴,她受了骗,她的重要性不如那个脸长长的男人。小玉告诉她,每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这和友谊无关。你不要想成为别人的全部,因为你对别人的命运无法介入。静子听不懂。而后穿军装的人长时间地没来找小玉。小玉忧心冲冲地,也没心思和她玩。静子这才觉出其实并不好。她问小玉:你是不是不跟他好了。小玉低头说:不是,他出门了,去了好远的地方。半年后那警察又出现了,只是他坐在一辆怪怪的推车里,见了长辫子,也不站起来。长辫子的眼整天红红的。静子从没看到过她那么难过。静子听别人说:长辫子找了个瘫子。她不清楚什么是瘫子。长辫子哭着说就是不能站起来了。静子不清楚长辫子为什么那么伤心,不过她想一天到晚坐在那车里一定不好玩。终于有一天,邻居的母女爆发了一场尖锐的争吵。晚上静子又去看小玉。小玉告诉她:静子,以后你只有一个人玩了。猫咪也送你了。我要走了。我要嫁给他了。静子,爱一个人,和一个人相爱,和一个人结婚,都是缘份,无法抗拒的。可能以后我要后悔,但是现在我一点也没有办法。

静子抱着猫木木地走回家。这是她和别人分享的第二个秘密,这让她心里很不安。小玉走的那天晚上下起了暴雨,邻居大姨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叠在打闪的夜幕里使那个晚上分外狰狞。小猫似乎感到了什么,它挣脱出静子的手,凄然地叫着冲入黑的雨中。外婆叹道:“造孽啊。”

静子永远都在等待雨季,当风把雨丝漫天地扬起的时候,一切都溶化在雨雾里,成为空虚的一个存在。静子的心也静了,空了,仿佛没有生,也没有死,没有值得欢乐和悲伤的事情。她的心情最容易蜷伏在这样的季节之中。她记得在外婆所住的镇子后面的山坡上有一座小小的庙宇。朱红色的斑剥的墙头隐在一片淡淡的婆娑的绿色里面。寺里有两个和尚,一个老了,一个年青。静子曾在陪外婆去烧香的时候在殿上看到过他们几次。和尚总是敲着他们的木鱼,叮叮,叮叮,割破了他们一天的生活。在那样香火燎绕的地方静子一阵阵的头晕,在那里她总是很胆寒地想起她的前生和来世。她的想仿佛全被吸走,整个大殿还是一片幽暗,和尚的木鱼还是叮叮响个不停,亘古不变似的。

后来子去给后山的外婆上坟,下雨了,她躲进那座小寺,和尚,一个老,一个年青,还是那样叮叮不停地敲着木鱼。静子入定了,她感到自己像做了个梦,不知是在梦里有了外婆,还是在梦里失去了外婆。她抬头,看到雨,雨是真实的,它容纳了一切存在的东西,把它虚化、让它更贴近生活的原相。

静子还是有很多事想不通,于是她就用力地去想。这样她发现了记忆中第一场大雨。雨是那么大,以至于把她上学的路都淹没了。她站在水体的这端,望着那边学校依然有几分明亮的灯光,不知道该怎么办。希望总是几步之遥,但是总是跨不过去。后来,一个陌生的叔叔背她趟过了水去。她伏在他宽大的背上,心里感到安慰。到了学校门口,他放下了她,她这才发现原来他并不太大,唇边的毛还淡得很,她惊惶之下,一下子不知该叫哥哥还是叫叔叔。确实,那是个很不能清楚划分的年龄。当看清她的窘迫之后,他哈哈地笑了,然后转身消失在雨中。静子连一声谢谢都未说出来。之后的几天,她都想起那宽大的背和种温暖的感觉。甚至还在滂沱大雨时想象着有这个高大的男子再次出现在她在面前,轻轻地背起她,一直走了很远很远。而她在厚重的雨雾中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一天,她在街上看到了他了,看到他生动的髭须和那双眼睛。她满心希望他能认出她来。而他并没有认出她来,他的身边有另外的一个女孩,秀长的头发,一双很美丽的眼晴。静子急急地走进他的视线去,而他轻易地就把她忽略了过去,继续急切地和身边的女孩说话。在她和视线和他的视线相交的时候,她没有从他的眼里读出相识的那种默契,她知道,从现在开始,他们又是陌生路人了。有关于那个雨天的故事这样结束了。

静子相信她的前生一定是一滴雨水。雨从天而降,谁也不知道它从何而来,又将飘向何处。她有时觉得母亲留下她是一种残酷的报复。她太像她的父亲。有时母亲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静子甚至可经听到母亲心里发出的惊叹:天哪。有时母亲在对她施以罚惩后,会说叫你这样对我。静子知道她成为了父亲不幸的替代品。母女两人生活在同一空间,彼此爱恋着,又彼此充满了仇恨。

春天是个充满了希望和欲望的季节。在这个季节里,柔软如女人肢体的柳条在岸边舒展自己的胴体,风骚的桃花在蜜蜂的嗡嗡声中微微颤动。

有人告诉她,她将快会有一个后爸了。那段日子母亲的脸色随着春天一起红润,她在镜子面前站的频率也在增加,所以静子相信这种说法,她心里也在期待着生活的另一次闪光。母亲一直谨慎地守护着她的秘密,静子也装作从来没有发现过什么。母女俩偶而相视,又双双把目光旋向别处。一次她提前回家,看到了母亲和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是高高大大的,皮肤白皙,使她心里有一股相识之感。母亲对她的突然介入表现了最大程度的不安,她红了脸,不断地捏着衣角,说,一个同事,一个同事。还是那个男人大方地把手交给她:你是小静吧,老听你妈提起你。静子心里凛然一动,时间在记忆里飞快倒流,她心里默默地说,我等你来已经很久了。她拿了一本书就出门了,还说她在同学家吃饭了。然后,她在一个下午和一个傍晚都在河边徘徊。雨季正在那时开始了,静子没有伞,所以只好躲在檐下,百无聊赖地看河面上的雨痕。

母亲的隐私随着女儿的发现显得公开化,她也开始经常地带那个男人回来,那个长相斯文的男子对静子也相当客气,不时对静子的功课表示兴趣,有时竟然和她一起演算算术。母亲在一边很安详地看着她们,用那种最赋女人味的姿式和嗓音说:开饭了。静子开始喜欢这种生活,她的梦中开始有那个男人的影子,她甚至幻想三个人以后的生活样子。

雨季结束的时候她却发现母亲又恢复了从前那副邋遢的样子,衣衫不整,蓬头圬面。静子耐心地等了好几天,母亲越发是那样子下去了。静子问为什么。母亲终于滴下泪来,她说从此没这回事了。静子问为什么为什么。你去把他找回来。母亲说他是不要你啊,他要你走。静子不明白,为什么她容纳了他,而他却不欢迎她。再者,如果他一直不喜欢她,又为什么要和她一起做题目。静子清泪也一滴滴地下来:那你去找他去,我一个人好了。母亲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吐道:“男人,都不好东西。”没有了男人的母亲开始像男人一样抽烟和吵架,静子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她和母亲互相爱恋又互相仇恨地生活在一起了。

静子长大了,在下一轮的到来的雨季注定将成为静子记忆中的永远的伤痛。

静子有一次对母亲说:我看我的班主任老师的眼睛和我一样细长长的。母亲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她说你真的感到这样吗?这是不可以的,他只是你的老师。静子知道了这样的秘密不能和母亲分享,只有一个人拥有,所以她把它藏进了她的日记里,心里。那时,静子可以觉知自己的胸部不可抑制的膨胀,她的眼和耳变得分外得敏锐。她无时不刻都在热切地找寻那双相似的眼睛。她的目光每每随着那眼睛逗留在某处,同时猜测那目光的含义。

雨又开始下了起来。静子显得焦急不安,她的班主任老师曾经许诺:只要天好,一定带全班春游。静子从来没有那样地热切盼望过春游。她想象春天的草地和春日温暖的阳光。天还是那样沉沉的,充满了雨意。

下课后,静子没有带伞。她在教室外的长廊上来回地走动,人都走完了。她不禁地着起急来。这时那双眼睛出现了,他把静子让进了他的办公室,他的眼睛一示意,静子情不自禁地坐了下来。他开始和静子聊天,静子慢慢地述说她的故事。他坐在那里听,还不时地用食指的关节敲打着桌面。然后他用了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语调说:静子,你不能这样下去,你要活泼一些才好。静子的眼居然有些泛潮。静子梦里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仿佛就是她自己,穿着宽大的,乳白色的长裙,轻盈盈地掠过地面,她飞过淡紫色的长廊,一直飞到了天上。在那天上,有一双期待的眼睛,温情地看着她,她知道那就是那道目光。

老师的宿舍紧挨着校园一角。学校几个单身教师都住在里面。房子前有一片花坛。架着竹子,上面攀了牵牛花,紫色的向阳花,和葡萄的嫩藤。入春后,那些柔弱的长藤就从头伸了出来,吐出一朵朵黄的紫的小花,很不引人注目地在微风里摇动。静子经过那里的时候,心里总涌上一阵突然的激动。

一个春霭迷离的傍晚,她和朋友叶子一起往外走,正遇上几个男生在那增边探头探脑地张望。叶子大大咧咧地朝他们喊:干什么,你们。他们明显地惊慌了,一个男生向她们摆摆手又点点嘴巴,轻声说:你们敢把这些花采下来吗?叶子不懈地努努嘴:谁不敢。不敢是胆小鬼。他们几个马上兴趣十足地包围过来:好,你采采看。叶子为难地看着她。静子拉着她的手:我们走,不理他们。男生冲着她们做着鬼脸,在自己脸上划着轻声嚷:胆小鬼胆小鬼。叶子的脸红了:你们才是呢。静子突然把书包摘下来交给叶子,自己走到藤前把一朵紫色的小花摘了下来,又摘下一朵黄色的花来。男生们安静下来,又忽然哄得高叫起来,静子采了花了,静子采了花了。一边飞也似地跑了开去。叶子傻兮兮地站在那里,静子,你干了什么。里面的小屋的门开了。叶子突然把她的包把静子手里一放:静子,你自己干的,我可走了。然后就跑远了。静子一手拿着包,一手捏着两朵花,她抬头看到一个身影向她逼近,她感到了晕眩,同时她心又沉沉地落了下来。她听到一个美妙的男中音在唱出这样的弦律:静子,你干了什么。而她马上觉出那声音中的不快,因此她马上惊慌了:在她的掌心,紫色和黄色像要流下来。她把两个未来的果实消灭了。她的泪掉了下来。静子赶紧低下头,可是没有用,那泪汩汩的,像是流不尽了。她听到他叹了口气,千真万确,叹了口气。好了好了,我并没有怪你呀。他没有了主意,只好让静子先进来,静子低头走到屋檐下,不肯进去,又流泪。他说:好了,你做错了事,我要惩罚你。这盆花你拿去负责把它管好。否则,我可真的要批评你了。静子抬起泪眼,她看到了一盆可爱的文竹。从此她时常往老师那里走动,听他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一直到她听说有人到家里告诉了母亲。

母亲亲自跑到了学校,要求要求把静子从他班里调开。这事像一阵风一样,飞快地传遍了校园。母亲的夸张和奔走就是为了让她成为一个不洁的女孩。母亲不仅把她的梦撕得粉碎,而且把她钉在耻辱柱上。静子发现周围人的眼光都变了。静子以为自己有足够的理由仇视母亲,母亲制造了她,又亲手毁了她。她也怨恨周围的目光,那目光有毒。她觉着自己的存在只是一件摆设。没有谁真正地需要她,接受她。她只有守着那文竹,她知道自己很纯洁。他好像并没有听到什么流言,不过他在上完课后总是匆匆地离去,甚至在上课时也不敢向她这里看了一眼。她的目光不再和那目光相遇。她恨他,恨那种没有理由的遁匿,恨庸俗、恨周围的目光,也恨她自己。静子明显得消瘦了,言语也更少。有一天,静子没有上学。

母亲找遍了整个小城,甚至包括河边。她没有想到静子来到了寺里。寺里的老和尚已经死了,小和尚和一个更小的和尚坐在堂上,两个人敲着木鱼,把时光锁在了心里。静子坐在台阶上,如痴如醉,又像在做一个未完的梦。

静子转入了另外一家中学。其间,她也断断续续听到过有关于他的消息,心里免不了一动,随之那火花慢慢地灭去。仿佛他是一个过去的象征,没有光荣,也不浪漫,只有隐隐的心痛,却也毫不伤身。若干年后,她又见到了他,他已经显得发福了,正领着一个小孩在散步。他的目光失却了从前的光彩和灵气,显得混浊和疲乏,它随意地停留在某处只作一休憩,然后又毫不光彩地走向宿命。静子从他身边走过,心中洞如观烛,当他的眼光在她身上扫过时,她看到一丝复活的生气,而又在片刻后蒸发消散了。然后她从他身边走过,一切发生在一个初夏的傍晚,平平常常。

人与人的距离的突进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一旦失败,连最初的相识也不能做到了。这是母亲经常说的话。母亲仿佛已经能洞察华丽之后的空虚,于是她走向孤独,同时她不断地去解剖别人,把它称之为深刻。静子感谢母亲的深刻,同时又害怕着这种深刻。母亲的感情随着她的长大而显得日益苍白。终于有一天,母亲满含苍桑地问静子,我真的老了吗?岁月不仅磨去她的智慧,而且也带走了她的情感。静子知道到了离开母亲的时候了。

她马上想到了要去父亲的城。去干什么。她也不清楚。她只是觉得她的生活已经破碎了近二十年,现在她要去把一段日子拼补完整。而且她也是为了示威,为了报复。一个没有父亲近二十年的孩子,要去对那个被称作是她父亲的男人说个道理。一切都是冥冥中已经安排好了的。她要做的,只是服从心的驱使。

她如愿以偿地拿到了那所城市高校的录取单。临走的前一天,静子整理完行装。刚刚下过一场暴雨,天格外得高远。她坐在窗前,听石板路上清新的自行车的铃声。就在那时,她看到了对面屋檐上出现了三个小小的形体,确切得说是其中一个稍稍大些。这时的天光给了静子一个很好的观察角度。屋檐上是一只大猫和两只小猫。静子的手如果没有捂住嘴的话,她一定会叫起来。因为她从大猫颊上那道长长的色斑上已经明确地知道了它是谁。它在失踪了五年多之后,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大猫也发现了窗后的人形,它尖尖地叫了一声,龇了龇白森森的牙齿,抬爪将两只不停地甩打在一起的小猫推到身后。它的目光支离破碎并且游离不定。它暂时停下行动,侧目冷冷地看着静子,那是完全陌生的目光。它的皮毛已经粗粝,即使是雨淋过的,却还硬硬地竖起,它已经完全成了一只野猫。不知是怎么样的记忆和动机使它又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原地。难道它是以为小玉是暂地远离而心犹不甘寻了过来?那时母亲走进了她的小屋,她的出现,使那三只猫迅速地离去了。母亲用苍老平淡的声音说:静子,你明天就走了,你看我是不是真的老了。静子忽然涌上一股欲哭的情绪,她知道,从此以后,一切厌恶和憎恨都将随着自己的离开而消散。

这样,她又来到了父亲的城市,也是她曾经拥有的却已淡忘了的城市。

城市是个怪物,它把冷漠打扮得热闹非凡光怪陆离。它拒绝交流拒绝倾诉拒绝软弱。静子一开始并没有去寻找父亲。在她工作的头一年母亲就不行了,她说的最后的话是,永远也不要认你的父亲。近乎绝望的内疚和亲情吞噬了静子的心。如果一切都能从头开始,如果岁月能够倒退,静子是应该好好去爱母亲和表示她的爱的。但是静子已经没有机会。她决定要加重对那个男人的惩罚。他使她如此的不幸。

父亲站在大雨的另一头,启蒙了她的忧伤。有时她隐隐以为那是一笔可以回味的财富,可以由她在雨中随意地串起。而渐渐地,静子的怀念开始显得有点虚空,她的情绪由于长大而变得沉稳。她不再想到恨,每当这时她就会突然想起雨中哭泣呐喊的母亲,母亲的脸远比车窗后那张脸来得生动。静子想用这种怀念来持续她的仇恨。后来她想起有一次和母亲一起上街看彩灯,拥挤的人流把她们隔开。她站在路旁,望着人流在眼前滚过而突然感到的深入肌髓的恐惧,想起那些爱恨交织的相依相伴的日子。

再后来,恐惧和爱恨都变得淡了。但静子总能透过雨季迷离的雨幕,遥遥地看见从前的自己。那个小小的女孩怯怯地走近,却慢慢变得模糊。女孩的出现让静子不能安心,以致于不能投入现在的生活。

于是静子就想,在雨季里很实际地想,她应该阻挡那个来自过去的女孩,那个女孩有着太多的伤感,而静子必须面对生活。生活是讨厌回忆的。于是静子又一次将故事串起,她知道故事的起头是一个男人。故事也必须由他结束。没有那个男人的帮助,她就走不出雨季去。所以有一天,静子心平气和地发了一封信。

寻找一个人远比寻找一份感情来得容易。一封信就把那个二十几年离开了的男人找来了。静子打开门,那个和她相像中的一模一样的男人出现在她的门口。他迟疑了一下,衰老的脸上由于内疚快乐而表情复杂:你是静子吗?他的脸上充满被认可的期待和相聚的渴望。静子向他微笑了,我是静子。我是你的女儿。男人说:你果然就是静子。我能进来吗?

静子把他让进了屋。屋外阳光很好,于是她知道少女静子的雨季会永远结束在这个午后。没有谁会乘坐雨季的驿车,驶向她记忆的下一个停靠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