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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品读山水(4)

我漂过长江三峡,那日满江暴雨,波高浪大,水势汹涌,可是,我没有惊险的感觉;我漂过浩渺的东海,大海咆哮鼓荡了一夜,我也没有黄河上的这种恐惧。皆因为,我乘坐的都是大轮船,载体的牢固框定了生命的安全。推而思之,这世上的载体复杂极了,船、车、飞机,乃为有形的,而无形的载体更是无处不在。俗语说,官凭衙门虎凭山,婆娘靠的男子汉。衙门是官吏的载体,大山是老虎的载体,而男子汉则是老婆的载体。官吏丢了衙门必然没落潦倒;老虎离开大山,必然虎落平阳被犬欺;妇人若没了男人,孤儿寡母,凄惨之状令人下泪!因而世人都在寻找生存的载体,尤其是官吏,封建社会的科举即是通往衙门的载体。现今,旧时代的科举荡然无存了,似乎是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了。这种不拘一格的载体当然也就多元化,复杂化了。复杂得让人也复杂多了,你再端详那些找到载体的人,嘻嘻,早已面目全非了。

我不需要多么复杂的载体,至少今日,只需要橡皮筏子载着我们飞流直下。

登舟的时候,旅游局的朋友告诉我们,沿岸风光不错,好好看看。于是欣然应允。平生喜好风光,是日早晨在前往黄河的途中几次停车,观赏山景。还不及深秋,满坡里已叶红如火,相间于绿叶、黄叶之中,如锦如绣,醉人心魂。驱车壶口,算起来该是第七次了,然而途中所见的景致,当是今晨独好。

自然,乘舟漂游,飞流观景,横看成岭侧成峰,最是一种惬意的猎取享受。我们就是带着这样的憧憬启航的。

橡皮舟过一道激流又一道激流,闯一处险滩又一处险滩,趁着水流的稍稍平缓,匆忙抬头问老艄公漂了多远?老艄公言说已过三分之一的行程。然而,两岸的山石是什么样子,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我的心思全泡在水里了,随着激浪而揪紧,伴着缓流而舒展。眼睛里拥塞的全是水,水浪,水波,水涛,哪里还有山的位置?

也不知过了多少激浪,多少险滩,舒展的心到底不再萎缩了。面对波涛巨澜,再也没有起初的惊惧,甚而,对着排空的狂涛怒吼:冲啊——征服者的勇气和豪情渐渐在心底升起。这时候,我方有闲情注视岸边的风景。

两岸是崇山,是峻岭,是一幅幅变幻多姿的高山画卷,多种多样的峰峦荟萃在黄河两面。有壁立千仞的梯子崖,有巍然安卧的睡女峰,还有起伏连绵的猴子山。黄河九曲天边落,华岳三峰马上来。华岳三峰虽然还未到,但沿途的山势峰脉已让人感触到华山的险峻了。这情景颇为引人沉思,黄河奔波于山间,不知是急流赶来游览这山石胜景,还是山石赶来围观这水界雄魂?不用辨析了,这就是自然,自然的设造最是浑然天成,大气磅礴。

漂至东西煤堆,我们看到一处千古奇景。一道瀑布从山顶直挂河面,大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气魄,只是目之所睹,绝不会有疑是银河落九天的观感。这瀑布绝非水流,若是流水也就俗了,还算奇景?这是一道黄土瀑布。黄河东岸随着红色推土机的声声高歌,黄土如烟尘般从悬崖飞泄而下,滚落出似烟似雾,非烟非雾的景色。那烟雾中像是龙飞,像是凤舞,又像是万千仙女为黄河撒播花簇。河面上有风乍起,这舞蹈也就蔓延开去,十里长河一时间如梦如幻。

好有缘份,这样的佳景竟让我们赶上了。试想,缔造这种瀑布容易吗?没有推土机不成,一铣铣地搓扔没有气势;没有黄土不成,若是天阴多雨,湿土无法飘散开去,哪能成瀑?只因今年干旱,只缘有了机械,更赖有人的驱动,黄土瀑布才会出现在我们漂流的今天。这是一种奇妙的组合,正如对着瀑布我们心头组合出的情绪一样,不知该为佳景称快,还是该为黄河的污染呼喊。黄河的负担本已够重了,连年驮载的黄土已使下游成为悬河,而她的子孙还在加重她的负担。

俯视河面,偏在这样的时刻,黄河不亢不卑,不急不躁,平缓而稳沉地流过,崭露出母亲少有的襟怀和慈爱。人们说,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母亲的仁慈和宽容在这里得到充分的体现。我承认我的轻浅和毛躁,禁不住拍打着船帮提醒母亲,无止境的宽容就是放纵。难道一个伟大的母亲,能放纵孽子为害苍生?

黄河,我们的母亲!

顺流而下,经波历浪,我从来没有这么亲近过黄河,也没有这么认识过黄河。难道站在岸上一瞥就算是认识了黄河?难道仅在孟门泛舟就算是认识了黄河?我曾经百倍羡慕诗人李太白。这位热血男儿写尽了黄河的气概。试听他在岸上豪诵: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巍巍昆仑山,够雄伟坚固的吧?黄河冲决了它,朝龙门奔来了,其势岂可小瞧?这还不够,李太白又诵: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多么有声有势,可以看出黄河一泻万里,触动山岳,盘旋成深涡,好似车轮飞转,可以听见黄河发出巨大的声响,犹如秦地的雷鸣,古都西安一定震耳欲聋。该罢笔了吧,李太白还不尽兴,干脆把黄河邀进自己的人生了,你瞧: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面对李太白的千古绝唱,谁还敢再写黄河?

然而,泛舟黄河你却可以向李太白发问,那么,黄河何以有如此壮阔的声色?而今我谓黄河,只缘黄河有波有浪,还有比波浪更难捉摸的意象。波浪自古似乎就是一个整体,而对于黄河来说,波就是波,浪就是浪,波和浪各自都有不同的体态和秉性。这波不乏粼粼皱波,也不乏缕缕纹波,更多的则是贯通整条河道的大波,大波起兮,拦河罗网,任何船只休想跳跃而过。这浪不乏水花碎浪,也不乏腾空的高浪,更多的则是前赴后继的群浪。黄河浪活似一群打家劫舍的绿林汉子,鲁智深、李逵、武松都混杂其间,前浪未竟的事业,后浪会加倍地卖力。

波浪之外,还有涌。涌似乎是埋伏的奇兵,一意要取生辰纲,呼了声倒,那暗流一涌而出,把舟底鼓荡得起伏难平,稍有不慎,就会倒扣进河中。最可怕的是那没入水中的礁石,好像是李逵暗插着的一把尖刀,只要沂岭虎过,就会让它开肠剖肚,够玄乎的了吧!此中奥妙,岂是李太白可以知晓的。若不然,何会有个师家滩。师家滩是避讳之说,说透彻点,实际是尸家滩。尸家滩河宽水浅,上游翻了船,到这里尸体才会浮出水面,够凶险了吧!

从孟门到禹门,或说到龙门,65公里水路,65公里课程,我不能说,也不敢说我认识了黄河。我只是苟同了毛泽东的一句名言,黄河是不可藐视的河。毛泽东一生最好搏风击浪,曾经数次畅游长江,对于黄河却从没有弄潮的意思。他没能熟悉,更没能驾驭黄河。

老艄公却熟悉并驾驭了黄河。说他老,完全是外貌所致。雪白的羊肚毛巾难掩额上的皱纹,茁壮的五官却遮隐在浓密的胡茬中间。健朗与老成交织得难分难解。问及年龄,却只有49岁。16岁就在黄河上作务了,劈波斩浪,播植岁月,从追随先人到被人追随,生命的血汗流淌进黄河,黄河的脉流注入了生命。黄河就是老艄公的生命,离开了黄河,他的生命就无法存在。在师家滩的河湾里,有一群戏水弄浪的男儿,长者十五、六岁,小者难满十岁,一人项套一轮内胎,扎进水中,甩臂蹬足,蹈舞得黄河波变浪乱。当我们竖起拇指的时候,老艄公却露出卑视的一笑。他自有比之更壮观的童年,哪要什么圈呀,胎呀,赤条条敢在浪里扑腾一整天。黄河塑造了他,他的血脉中流荡着黄河的性情,他虽然无法塑造黄河,可是也无法离开黄河。

他屹立舟首,指点左右,舟尾的船工按照他的手势摆动尾翼,小舟便在浪涛之中,左穿右插,飞速挺进。令人叹奇的是小舟在两个浪头之间横行穿过,而且,往往飞舟刚过,一个更大的浪头即倾轧下来。此刻,橡皮舟高吼一声,早已驶出好远。这种绝妙的穿插破浪技巧,颇似排球场上打出的时间差。球场上的成功是要熟悉和把握对方的心理,而老艄公的成功则赖于对黄河水性的熟悉和把握。老艄公主宰了黄河,才使一叶孤舟,风波无阻,一往无前。黄河使我们认识了老艄公的不凡。

石门过了,龙门过了,我们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大地。而老艄公和他的徒弟还要逆流而上,回归孟门,再载着另一批类似我们的游人重下龙门。在同老艄公握别的霎那间,我突然思绪纷乱。我承认老艄公这位征服黄河的人是不平凡的,但是,他的不凡注定了他只能主宰黄河。有人敬畏黄河,更谈不上主宰黄河,然而,曾经主宰过全中国,当然也包含了黄河。这其中的道理诚如黄河之水,绝难弄清!

我曾经设想过骄傲,那是启程时对抵达终点的美好憧憬。甚而,想到用胜利者的高傲去贻笑不敢漂游的他人。但是,黄河和老艄公使我冷静了。我明白了,当我醉心于这种成功时,难免会有人因为主宰了我而醉心地微笑。

我默默地下船,和老艄公握别。

1994年10月1日

天成风流漓江水

船行漓江,向前看去,水往山中流,让人忧虑水到山前疑无路,该往哪里去呢?然而,游船缓缓行进,没等逼近那山,却见水在岭中,在峰间,悄没声息地调个头,扭了个弯,轻手轻脚地去了。不见这江水对那山的恼怒,怨恨,也没见这江水对那山的拍打、攻击。漓江应用了自身的宽怀,将碧水结构成一种山间灵秀的自然。宽怀的结果,漓江曲径通幽,更具有了山重水复的美韵,也使这江,这水,少了急湍,少了波浪,少了断崖绝壁,少了礁石险滩。

回头往后看去,身后的来路,近处可见水流,水迹,远处已是粼粼一片了,再远处又是山了。是那些刚在眼前闪过的颇显奇崛的山,是那露尽峥嵘的山。那山摩肩接踵已经紧紧连为一体,锁合了所有的空隙,似乎在那里水并不存在,并没有那么条清静柔和的江流。可是,漓江恰恰是从那儿来的,而且,我可以见证,刚刚乘船从那严实的山中漂流过来。是的,只一忽儿漓江即消隐了身后的踪迹,不像世间那些浅显的徒儿,硬要把过去的琐屑演义显摆成人为的辉煌。

漓江默默负载着船只前行,也负载着我和游人前行。游人和我无疑是在漂游漓江,可是,更多的目光,或说那目光用于的时间,更多的是观赏两岸的山势。最为明显的写照是,像机的镜头总是指向那崛起的峰峦。每见一种突兀的山岭,游人就慌忙举起手来,将像机对准突兀,似乎拍不下山的倩影就抱憾终生。

可是,有几人曾经想过,正是得益于水,得益于舟下汩汩流淌的漓江,才能这么舒缓地行进,才能极目两岸那别开生面的林林总总的峰峦和山岭。也许这是无意的忽略。可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只要是忽略,都是对漓江的辜负。然而,漓江平静如常,不怨,不怒,表现出的似乎是一种麻木,是一种迟钝,是一种愚鲁。不过,若是用不惑的岁月去度量这麻木、迟钝和愚鲁,就会发现那才是人生修炼到最高境界的返璞归真,才是生命大彻大悟后的宽怀和容忍。不是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要发笑么?而漓江却不,对那些追寻和思考的人们,漓江没有动容,依旧平静如初。发笑的年岁早已过去了,过去了的青春虽不再来,可青春留下的经历已炼制成漓江最宝贵的财富。比之上帝,漓江似乎更老练些。

我曾经读到并且记得一位作家对桂林的评价:画山绣水。山是画的吗?不似,即是画山,那也需要吴道子这样的大手笔。画与不画,这里我姑且不论,至于说水是绣的,我则以为那就大错特错了,至少说,这种说法还缺乏对漓江的应有理解。在我的视际中,画也好,绣也好,皆脱不开一个制字,或者制作,或者制造,或者把层次搞新鲜点,换个新名词:研制,只是制作方式的不同。既是制,必然有个过程,不会一蹴而就,不会浑然天成。而今天,我站在这游轮之上,前后眺望,仔细品吟,怎么也看不出这江水与山峦,与平畴的焊接痕迹来,不见天工,不见斧匠,一切都是那般天衣无缝,风流自然。

这漓江水,随兴到极致了。想直就直走,想弯就弯绕,想快就快行,想慢就慢爬。到了高兴的时候,便清清脆脆亮出几嗓子,不管你听得是否过瘾,她唱够了,立时就沉寂不语了。偶尔高歌,也不是怒吼,不是咆哮,声响中没有威严,没有厉势,看似平平淡淡,可哪一声也是纯正的心律。尽管那音响的外形远远不如溪流和山涧甜脆,可是,也极像原始森林的地表上刚刚脱颖出的嫩芽,透过千百种掩映更见其生命的勃发之力。

至于漓江那直,更具有直的技艺,不是毫不节制的耿直,也不是蛮横无理的直撞,而是随和的直,当直则直,直而有度,哪怕只直了一分一寸,在这里,在这时也是恰如其分的,也是难能可贵的。若是品赏漓江的弯,那更有味了!弯,是人生习惯评价为不幸的东西,似乎谁和弯搭了界,谁就有扭曲之嫌,这扭曲便是道德、情操乃至人格的堕落,好玄好玄!于是乎,随俗的大流就不断显摆自我的正直,即使根本没有直路可走,也硬要往悬崖峭壁上冲击。结果非但没有撞开生路,还活活折杀多少无辜的生灵。相形之下,漓江的弯多,倒是有了个性。漓江不怕人指指划划,说三道四,没有羞羞答答,遮遮掩掩,而是大大方方的拐弯,拐得自如,拐得随和,拐得圆润。江流一个弯连着一个弯,真真弯出了世间少有的胆量和风度。这种直和弯的气节,岂是人间工匠绣得出的吗?不知他人如何看待,我是大有疑惑的。

在漓江漂游,最忙碌的是导游。导游的嘴一刻也不停闲,对着手中的话筒,连连呼喊,一会儿指点九马画山,一会儿指点净瓶卧江。不时还出来个传说故事,那故事不是男欢女爱,就是仙女下凡,总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时候再看漓江,漓江仍是沉静的,寂然不语,丝毫也没有把自己装扮成一位智者,一位颇有见地的先贤。只是履行着一位驮夫的角色,默默无闻的将你将他将我驮来,驮到这林立的山峰之间,让你观看,让你发现,让你消受。漓江绝不把自己的一孔之见当作千秋辉煌而光焰万丈的照耀你。可悲的则成了导游,你再看那举止,听那言辞,忽然想到特定历史条件下报刊上出现的小评论,或者想到时下某些专栏作家的普遍造诣,明明是些陈词滥调,是些千人一面的货色,惟恐世人说咱江郎才尽,硬要滔滔不绝地倾诉出来。这作派违拗了漓江的一片好意,影响了漓江素有的娴淑风韵。可漓江却不吭不哈,默认了。

偏偏有那么些人魂,不知哪家的票子鼓圆了自己的腰包,花钱的胆子出奇地大,桌上摆满了菜,上好了酒,还不过瘾,还要大呼小叫地猜几拳,争个高下。顿时,噪声飞起,滋扰了漓江千秋的静谧,万代的柔意。有人好奇地围了过去,对之的兴趣似乎比对漓江山水还要浓烈,有人则扭转脸去不屑一顾。漓江对此作何反映?我看漓江,漓江依旧如故,我行我素,没有丝毫的怨怪。可是,细心的人则会发现,在素常的平静中,漓江很快收拾了这雀起的喧闹,动作之麻利,之迅捷,让人想到在餐桌边彩蝶般轻盈来去的服务小姐。不过漓江在完成这一切时,没有留下让人注意的身姿,却将那鼓噪的声音打扫了个干干净净,无踪无影。好个高明的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