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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6章 流火请客

“很难理解,你居然会爱上这样的女子——她和舞雩太不一样了。”

“如你看到的,流火是把一厘金子看得比命都重的人,她自己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每日同堂里的大男人们吃着猪都不吃的面片汤。可是,她愿意买上两个包子,一个包子给我做夜宵,剩下那个她收好了,留给我当来日的早点——这就是她的爱,不比任何人的情来得吝啬——这就是我在遗失了爱六十多年后,在我以为自己今生都不会再爱任何人之后选择她的缘故。”

“他是你爹?”步忍瞪大眼珠子。

“他居然是你爹?”流火小姐的手揪在汝嫣寻的衣领上。

得到的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点头。

“你不知道他爹就是你要找的廉某人?”步忍眼巴巴地瞅着流火要交代,“你跟他做了这么久的生意,你不知道他爹就是买你娘的人?”

流火的火气比他来得凶猛,“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见过那个寡廉少耻的人。我只知道娘当年被人用小轿抬进了这座门里,买她的人姓廉,我怎么会想到汝嫣寻的爹居然姓‘廉’!他不姓‘汝嫣’,他姓‘廉’嗳!”她的义愤填膺其实汝嫣寻是可以解释的。

“汝嫣是我母亲家族的姓,我随我娘姓,事实上我爹是入赘的女婿。汝嫣一家世代人丁单薄,到了我娘这辈更是连个男儿都未留,所以招了我爹为婿,并由我爹承袭汝嫣家的爵位。到我成年以后,爹便将爵位传给了我,算是还给汝嫣家。”

这个家里每个人都管爹叫“汝嫣老爷”,显少有人还记得他的本来姓氏,有时候他也挺为老爹不甘心的,不过老爹好像并不在意这些。

流火啐道:“一个入赘的老男人还干这些对不起老婆的事,果然是寡廉少耻。”

她说这话的时候也不看看旁边站的人是谁,那可正是那个被她骂成“寡廉少耻”之人的独苗苗。步忍赶紧跟在后头给汝嫣寻赔不是,“她就这点不好,性子太坏。”

“我不会跟她计较的。”几番对话下来,汝嫣寻已经猜出了她的另一重身份,看在二娘的分上,他不打算把她丢出去,“明说了吧!你是来找我爹,还是来见二娘的?”

不愧是大门大户里长出来的,见识自是不比一般。几句话就猜出了他们的来意,步忍觉得流火的愿望将很快达成——毕竟有个熟人好办事嘛!

他等着流火向汝嫣寻说明来意,等了半晌等不到她的声音。步忍瞄了她一眼,才发现她的指尖竟在微微地颤抖。是害怕是期待还是二者兼有?步忍代她作答:“她想先找你爹谈谈,再去见她娘。”

“这个容易,只是现在家父正在忙于家事,不如过会儿我再带二位去内堂找他,先在此喝口茶歇息歇息如何?”

人家都这样说了还能怎么办?抱着茶盏灌水呗!流火小姐拿出“不喝就是赔钱”的想法一个劲地往肚子里灌上等的好茶。

三个人之间只能听到阵阵吞水声,不能就这么干坐着吧!汝嫣寻先和来客攀谈了起来:“据守宫的侍卫说亲眼见到流火小姐被刺死,莫非先生有回天之术?”

步忍笑嘻嘻地回道:“据我了解御临王已近选后之年,而他对元家最小的小姐颇有好感,对幼微大人也很是赏识。不知御临王有没有跟汝嫣公子提过,他到底打算选谁为后,纳谁为妃?”

一句话直刺汝嫣寻的痛处,没想到他消息灵通至此。汝嫣寻镇定神色道:“先生果然眼见过人,不愧是几代帝王之师,只可惜你侍奉的帝王皆不得长命,这到底是命数还是人为?”

步忍不气不急徐徐说来:“要听我这个做过几代帝王之师,如今却成了造反头子的人说几句话吗?”

汝嫣寻静听其高见。

“不知道御临王有没有问过你想要在这两位小姐中娶谁为妻,我想他的选择必然与你是相同的。”

步忍的见解令汝嫣寻背后掠过一阵阵的凉意,“先生此话怎讲?”

“这还不容易解释吗?”流火白了他一眼,做生意时的精明劲都跑哪儿去了?“只因你越在乎的人,对于王上来说就是控制你的最佳人选。”

她的解释换来汝嫣寻干笑两声,“汝嫣家早已退出朝廷,流入俗世经商,王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甩开黑色的袖袍,步忍独步到门前,背对着汝嫣寻他心不在焉地冒出一句:“王上到底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心里清楚,或许你老爹心里更是明白吧!”

瞅着他陷入沉黑的背影,汝嫣寻选择沉默。都说明人面前不说暗语,在步忍那双洞悉天下的目光中再多的掩饰与谎话只能显得自己黔驴技穷。

他真正想知道的是,这些绝密消息步忍究竟是从哪里知道的。只是,他的想法显然没有他老爹的脚步来得快……

流火曾发誓就算几十年后再见到娘亲,她也会在第一眼的时候就认出娘来。因为她是她的女儿,她是她的亲娘。

可是仅仅几年未见,再见到娘亲的瞬间,她根本没有认出她来,而娘亲也未曾注意到她的存在。

不是她眼拙,不是她善忘。她的脑海里无数次地想过娘亲与那个买了她的人会如何如何相处,独独从未想到他们会这般相亲相爱地手挽着手,眼含着笑地亲密无间。

他们就这样……就这样亲昵地并肩而行,穿过花园走到她所立的前厅,再跃过前厅向后院走去。一路有说有笑,站在那老头身边的女人甚至不曾看她一眼——不!不仅仅是看不见她,那女人的眼中再也容不下别的,除了那该死的老头。

娘亲爱着那个寡廉少耻的人?

娘亲爱他?!

她的脑中忽然冒出这个念头,然后就像宫殿里的某一根大梁断了般,顷刻之间辉煌的殿宇轰然倒塌。

下一刻,流火扭头便走,“我要走了,回去了。”

“流火……”

步忍追到她的身旁,却追不上她逃命似的脚步。略施法术,他跳到她的前头总算把她给拦了下来,“你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好要见你娘,要跟那个男人说清楚吗?”她以生死换来的感悟,这么快就烟消云散了?她甚至还未见到她亲娘,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句半句。

汝嫣寻也赶过来凑趣,“二娘和我爹都已经回来了,流火小姐不是要见他们吗?我这就带你过去,还是……我请他们过来?”

“我说了,我要走。”流火拼命挣脱步忍的阻拦,欲往外去。

“流火!有什么话说清楚了再走,你忘了死里逃生之后你的那些感悟了吗?”

“那只是我一个人的感悟,别人显然不这么以为。”她指着门外,指着娘亲刚刚走过的地方,对步忍大声喝道,“你眼睛瞎了吗?你看不见吗?她过得有多好,她跟那个老男人有多相爱,就算我赚到天下财富,她也不会再回到我身边继续当我的娘。”

流火冲出了汝嫣府,彻底跑出了她独自构造的天地。

汝嫣寻捣了捣守在原地的步忍,“你……不追上去吗?”

“她会没事的,不过现在我还有点事。”敛起笑容,他回过身望向嬉皮笑脸的汝嫣寻,“叫廉路染来见我。”

他知道父亲的名字?汝嫣寻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

步忍尚未喝完手中这盏茶,他要见的人已拄着拐杵在他的面前。

“我自犬子那里久闻先生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凡响。”拄着拐的廉路染处处尽显老态龙钟,非常符合因病告假离朝还家的说辞。

步忍无礼地接过那根拐仔细研究起来,“这拐的年纪怕是比廉将军的岁数还长些吧!”

廉路染淡然一笑,“先生好眼力,这支虎头拐倒真是家父留下之物。”

“大约六十多年前,御临王朝有位使虎头拐的将军很是出名,不知道廉将军可曾听说过。”步忍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停留在廉路染的脸上——不曾偏移。

且听廉将军说道:“我尚未过五十,哪里听过六十多年前的事,先生真是问倒我了。”

“既然廉将军没听说过,那步忍说予将军听也是一样。”

步忍端详着手中的虎头拐细细道来:“六十多年前有位将军擅以虎头拐为兵器捍卫王朝疆域,后来不知是嫌御临帝彷孝对属下臣子太过刻薄,还是旁的什么缘故,他竟然选择助彷孝的堂兄彷韧谋反,最终彷韧真就取代了当朝的御临帝彷孝成为新的王朝统治者——廉将军,你手握的这支虎头拐不知可是从那位将军手里传下来的?”

廉路染神色未有丝毫变化,仍是笑脸相待,“先生说的故事,老朽倒是未曾听过,也不知这支虎头拐是否正是那位将军的兵器。可惜老朽的家父早已过世,如今再也无从问起。”

“前头的事廉将军不知道不要紧,但廉将军一定要知道那位助王谋反的将军后来的境遇。”步忍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夺兵权、削爵位、去官衔,其子孙永不得入朝为官——这就是他所助的那位御临帝彷韧亲笔所下的诏书——我是在皇宫中专门藏书收诏的暗天阁里翻看到的。我还发现,那位将所有身家全都赌在新帝身上,结果不仅未得到半点便宜,反而落得如此下场的将军碰巧也姓廉。”

“是吗?”廉路染继续端盏喝茶,守在一旁的汝嫣寻倒有几分不自在,到底还是年轻啊!

“旁人或许会说御临帝彷韧如何寡情薄义,其实我倒很能理解他的狠。一个人能背叛他的第一任主子,必然就能背叛下一任。身为将军手握兵权,他可以守护国家安危,也能颠覆整个王朝,将兵权交到这样的人手上。换作我来当朝做帝,我也不会放心的。”步忍转而问向廉路染,“将军做了王朝十多年的武将,您觉得呢?”

被问到的廉将军好半晌未及说话,汝嫣寻先蹦了出来,“步忍,你不要污蔑廉氏祖……”

廉路染以手按住儿子,半眯的眼缓缓睁开,再望向步忍的时候,那副病恹恹的惨状尽失,取而代之的是精干的眼神,“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既然先生知道我廉家的过往,我再装下去也无意义。先生今日道出这些话,是何打算?”

承认就好,步忍最讨厌别人死皮赖脸地不认账,又不是小孩子,“相信将军也知道飞马山与御临王之间的对峙,我只想知道,将军在二者之间偏向于谁?或是……谁也不帮?”

廉路染拱手说抱歉:“廉家的辉煌只属于过去,目前我不过是弃官经商的汝嫣家的上门女婿,谈不上帮谁向着谁,还请先生体谅我的苦衷。”

步忍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他既然这么不诚实,只好由他来扮黑脸了。

“当年的廉将军拥有一批誓死追随他的家兵家将,据我所知,如今朝中六位大将中有三位正是当年追随廉将军的大将后人。再一个,汝嫣家经商重镇恰恰都是山贼土匪较多的区域,别人做生意尚且躲之不及,汝嫣家居然偏挑这样的地点,廉将军不会是打仗有一手,做生意也喜欢与众不同,出奇制胜吧!”

廉路染握了握手中的虎头拐,选择沉默以对。

他不开口不要紧,步忍坦诚到底:“还有件事我忘了提了,住您隔壁的那位元大人,元老太爷,当年他的父亲也是拥戴御临帝彷韧起兵谋反的大臣之一,与您的先祖不同的是,他并不是在兵力上支持,而是在谋略上给予彷韧帮助。彷韧成功了,元老太爷的父亲却被派入暗天阁——就是我后来住的地方——长年整理文献。廉将军与元老太爷暗地里相交这么多年,你没问过他是否甘心吗?”

听了这话,连汝嫣寻都坐不住了,“爹,你跟元爷爷……”

虎头拐忽出,直逼步忍咽喉,不料他只是笑了笑,原本还如箭般射出的虎头拐静悄悄停在距离他一步以外的地方,悬空挂着。

“怎么,想杀人灭口?”他的脸上挂着不知死活的笑,从头到尾都从容得很。

“我只想知道你来此说这些话的目的。”

病态老态全收,廉路染尽显将军该有的风范,“我不管你是从哪里知道我们这些秘密的,我只想知道怎样才能封住你的这张嘴。”让他永远闭嘴是不错的办法,但廉路染没信心做到。

步忍好笑地指指自己鼻子下面那玩意,“我这张嘴从来就没打算把这些秘密给说出去,我来此只是想提醒你在御临王和飞马山两头选好位置站。”要不是这个廉路染实在太不坦白,他也不会揭穿他的那些秘密。

“你手握财兵两大权,你也不想重走你老祖先的路吧?所以……”步忍凑到廉路染面前,眼观眼、鼻对鼻地一字一字告诉他,“历史告诉我们,选边站真的很重要。”

该说的说完了,茶也喝得差不多了,步忍起身告辞。

这回轮到廉路染舍不得他走了,“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步忍竖起两根手指头,“一是为了谢谢汝嫣寻上回通风报信告诉我流火被御临王软禁在哪座宫里;二是我不想看你选错路,赔上自己的老命,连带着牺牲家人的幸福。”

第二个理由让精明的将军听得一头雾水,步忍只好耐着性子解释给他听:“要是你选错边走错路落得个身首异处,相信你夫人定会很伤心,说不定还会就此陪你一道去了。你夫人一旦去了,某人会非常非常难过——虽然她现在死鸭子嘴硬就是不肯承认啦!某人一旦难过,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所以说到底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你,全是为了我自己。”

廉路染的胡子一翘一翘的,眼睛还是直愣愣地盯着他瞧。

“听懂了没?还不懂?”步忍满脸黑线,戳戳一旁的汝嫣寻,“你——解释给你爹听。”他得去追人了。念念咒语,他随便叫个魔兽出来,带他去追流火才是正事。

步忍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就在廉路染一眨眼的工夫,指指他原本站的位置,他捣了捣儿子,“人呢?”

“飞了。”汝嫣寻觉得这是最合适的字眼了。

“那他刚刚说的那什么为了我,为了他的……”

汝嫣寻攥着脑子用力想了好一阵,决定用最简单的语句解释给父亲大人听:“如果一切顺利,依我的想法,基本说来……他得管你叫——爹。”

“……”

步忍的脚尚未跨进霸圣金堂的大门,老二他们就抓着他不放,一个个嘴里尽嚷嚷着:“先生!先生,你可算回来了。”

“你到底带小姐去哪里了?”

“咱们小姐是随便什么地方都能去的吗?”

“你前段时间就带着小姐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好一阵,这前脚刚回来,你又带她去什么古怪的地方?弄得她都成了这样!”

“我问你,小姐怎么就变成那副样子了?”

“完了!完了!小姐不是小姐了……小姐不是小姐了……”

十六个大男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步忍脑子开花,还没搞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他阖上眼,快速丢出两个字:“封口——”

顷刻间,老二他们一个个都上嘴唇紧贴着下嘴唇,即便用手撕都扯不开。

周遭顿时清静了许多,步忍满意地掏了掏耳朵,先定了定神方才问道:“流火呢?”

没人回答。

步忍捺着性子又问一遍:“我问你们流火呢?”

还是没人回答。

他决定问第三遍也是最后一遍:“最后一次问你们,她现在何方?”

不回答是不是?跟他使性子耍脾气是不是?他连御临王都不怕,还怕了这十六个兄弟?不回答就休怪他不客气了,中指与大拇指打出一个响扣,下一刻天空中多处一块乌云,不偏不移正扣在这群兄弟的头顶上——

哗啦啦啦啦!

好大一场雨全都浇在他们的脑门上,距离他们仅一步之遥的步忍干爽爽地双手抱胸倚着门板靠在一旁。

“现在,方便告诉我流火在哪儿了吗?”

“呜呜呜呜呜……”

“哦哦哦哦——”

兄弟十几个闭着的嘴巴里不断地发出呜咽声,步忍猛拍脑袋赶紧道歉,“我忘了是我把你们的嘴巴封起来了,封起来的嘴可怎么说话呢?是我的错!我的错!”双指轻扣弹去那片乌云,再念个“撤消”撕去贴在他们嘴上用于封嘴的咒语。

“现在,麻烦哪位告诉我流火……”

“在喜霸酒楼……”

浑身湿透的哥几个瘫倒在地上,步忍丢下一个抱歉的眼神赶紧溜了。

喜霸酒楼在霸圣金堂北边,邻着街,平日里生意很是不错,今天看来生意好得有点吓人。步忍赶去的时候,里三层外三层聚满了人。大人的吆喝、孩童的嬉闹不绝于耳,在一片嘈杂声中备引人瞩目的是贴在门口的大红喜报:东主有喜,吃饭免费。

步忍认得那个字,还是流火亲笔所书呢!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就算哪日流火嫁予他怎么大的喜事,她也不会免费请人吃饭。莫不是她死里逃生后魂魄与他人的弄混了吧?

步忍抓了个跑堂的追问流火所在,终于在楼上的厢房里找到了她。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步忍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房,若不是流火带着迷离的醉眼向他招手的话。

“来啊来啊!我请你吃饭。”

错了错了,他的流火小姐绝对不会莫名其妙请人吃饭,连请顿面片汤都思量再三,别说是满桌满桌的酒宴了。

“我点了海参、鲍鱼、官燕、肉虾……你要是觉得不够或是不喜欢还可以再叫。”

错了错了,他的流火小姐哪里舍得吃这些奢侈品,更不会让别人随便点自己喜欢吃的。想当初在霸圣金堂的时候,一锅面片汤里不是加点烂菜叶子就是飘点找不着的蛋花,连点肉末都不曾看到。

摸摸她的头,步忍小心翼翼地凑上去,“流火,你还好吧?”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她就像水倒进滚烫的油锅里,霎时间炸开了花。

“我哪里不好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好了?你以为我看到那个老男人搂着我娘,我就不高兴了?你以为我娘没认出我来,只一双眼里装着那个老男人,我就不舒服了?你以为我总算认清就算我赚尽天下财富,我娘也不会再回到我身边,我就很伤心了?我……”

对着他温柔的双眸,她那些赌气的话哽在喉中,眼却因此慢慢泛起了红。

她可以在天下人面前装坚强,唯独在他面前用不上。他们有过约定的,他可以为她流泪,她可以在他面前像个平常女儿家。

一个丢了娘的女儿家家。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骗我说等我奉上天下财富,便把娘还给我?那个寡廉少耻的家伙根本就不会把娘还给我,而娘也不想回到我身边,他们为什么要合起伙来骗我?那我省吃俭用、辛辛苦苦赚了这么多金山还有什么用?不如请大伙吃饭,换个开心的好。”

要是花点钱真能换来她的开心,他就是把御临王朝的国家金库搬出来给她也成,可她真的会因此开心吗?

握住她的手,他要她看着他的眼睛,“流火,看着我……看着我……”

在他掺了咒语的眼神中流火见到了她的娘亲——

她是那么憔悴,自被廉路染买入府中之后每日不是打便是骂,活得连点自尊都没有。虽说是二夫人,汝嫣少爷根本没将这位二娘放在眼中,她娘亲过门的头一日就在汝嫣夫人的灵位前跪了一天一夜。下人们也是狗眼,对这位新来的二夫人颐指气使,她娘亲吃尽了白眼。

那年冬日,她娘亲病了,一连多日的低热抽光了她所有的气力,躺在床榻之上她多日不进水米,悠悠然只剩下半条命。病得昏沉之时,她嘴里念叨的自始至终都是她那小女儿的闺名:“流火……女儿……流火……”

直到汝嫣寻一时好奇从门缝里偷窥多日不曾迈出房门的二娘,这才一不小心捡回她娘亲的一条小命。

病得迷迷糊糊的娘亲在昏迷中说了许多话,正是那些话让汝嫣寻明白了二娘和他亲娘一样有着一颗心疼女儿的心。或许就是被这颗慈母心所打动,汝嫣寻开始积极撮合二娘和他的父亲大人。

过程并不太顺利,但结果却有了起色……

步忍慢慢闭上双眼,被解了咒的流火却缓缓睁开双眸。

“你都看到了吧?在你拼命挣钱想赎回娘亲的这几年,她过得并不比你好。”

她闷不吭声,看不出情绪来。步忍只好捺着性子继续开导,这简直比当年劈开飞马山悬崖难度还高。

“流火,难道你希望今日见到你娘亲的时候,她是一副悲惨状,甚至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这就是你想见到的吗?”

她也不回答,好半晌忽然丢出一问:“步忍,你说我赚那么多的钱是为了什么?”

“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最快乐?”

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测量金山高度的时候。”

“其实从一开始你赚钱的目的就只有一个——为了让你自己过得更好。”这是步忍的理解,“若说你赚钱是为了赎回你娘亲,那也是因为你觉得有了娘亲陪在身边的日子会更好。现在你不能赚那么多的钱给别人,可你依然可以为了你自己去赚钱——如果那样能让你开心的话。”

眼珠子骨碌一圈,流火迅速冲到门口大嚷着:“伙计,退菜!没上的那些不要了,没动筷子的这些给我搬回厨房,其他客人若点了同样的菜,马上给我端过去。”

客,大大方方地请了;事,大大方方地做了——现在才来后悔是不是晚了点?

步忍忍不住泼她冷水,“这几道菜才几十两金子,你楼下那么些人在白吃白喝,这笔账大了去了。”

他的提醒如在流火的心上凿洞,她恨不能生对翅膀直接飞到楼下。翅膀一时间长不出来,好在声音传播的速度也不慢。扯着嗓子,她大声地吩咐喜霸楼的掌柜的:“跟那些食客们说,东主的喜事泡汤了,白吃时间结束,现在他们桌上的每道菜以原价收钱,快叫跑堂的去记账!”

她话音未落,“刷”的一声闹哄哄的酒楼霎时间归于宁静——人都跑光了。

流火小姐病了。

从来不生病的流火小姐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依照她的说法,她头痛、心痛、全身都痛,可见病得有多厉害。

不过她还是遵照老规矩坚决不请大夫,因为请大夫不管吃不吃药,不管能不能治好病都意味着两个字——花钱。

在损失惨重的当下,流火小姐最听不得的就是这两个字。

瞧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哀叫连连,步忍实在心疼,“要不请个大夫来瞧瞧吧!钱——我出。”

“你哪有钱?”她白了他一眼。她的理论是,他已经把自己卖给了她终身为奴为仆,那么他身上的每厘金子都属于她。

步忍试探着说:“要不,算在青灯账上?”被提到名字的那个人赶紧找角落躲。

“不要跟我提这个名字。”流火的头更痛了,“他把我黄花梨木做的房门踹成那样,到现在还没赔呢!如今又拖了那个惹衣小丫头,你知道那么点个儿,她一顿吃掉多少钱吗?老二到老十七,这十六个大男人一顿吃的面片汤还不够她一个人喝的。这简直是饭桶!饭桶!”真不知道她那么小的身躯怎么装得下那么多吃的?

不能想,不能算,一想起来她的心口又痛上了。

步忍无奈地跟着叹气:“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让你全身痛着?”

“我……”这会子流火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刚干完活的长骁一头扎了进来,本打算找步忍说点事,碰巧听到他们的对话。他从兜里摸摸掏掏,拿出件东西放到流火枕边。

“把这个给你,身上会不会觉得舒服点?”

见着那玩意,流火的眼睛迅速放大,一把夺下那玩意,又是掂又是咬,“五十两金子,宫中御用,足金足称。”瞧她那眉开眼笑的模样,看来这病是好了大半了。

危机解除的青灯从黑暗的角落里冒了出来,忍不住在步忍耳边叨咕:“很难理解,你居然会爱上这样的女子——她和舞雩太不一样了。”

步忍摇摇头,一言不发地携长骁退出流火的闺房,让她好生歇着。

“你找我有事?”步忍猜想长骁不会莫名其妙地找到流火的房里来。

长骁点了点头,磨蹭了片刻,方才开口道:“我听说御临王已经决定王后人选,估摸着不是幼微便是筌筌。我不想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成为王后,想来想去,这事只有求你,除了你别人再无他法。”

步忍失声笑了起来,“我说长骁,我又不是月老,御临王欲娶谁为后怎么能由我决定呢?”

“也许你不是月老,但你一定能做到。”长骁以期盼的眼神肯定地望着他。

“那你呢?你能做到什么?”一改寻常的笑脸,步忍冷静地回望着他,“你已经想了数日,身系鹿神精魄的你到底想做什么?就这么什么也不干,在霸圣金堂里混日子?你在逃避什么?”

长骁回他一句:“你不也正是如此吗?”

莫名其妙把自己卖给一个小气得可以做小气鬼的女子,安心地跟她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没见他有啥宏图壮志啊!

“你从未表示过你会站在哪一边?”看似他与御临王为敌,可他又并非全然支持法师一族,说他是墙头草,他又好似两边都不帮。

他到底想怎样?

“因为八神兽的精魄尚未召齐啊!”

他难得好心情向外人透露自己的想法——

崇牛、王虎、圣巳、鹿神的精魄都在他的周遭。龙皇一直握在御临王手上,天马的精魄不是在海日楞手里就是被困在飞马山法师一族的圣地,目前唯有帝狐不见踪影。

“难得有人问起我的想法,我也不防坦白一回。飞马山、御临王,我两头都不站。知道为什么?因为我只是一个守护八神兽的人。”他一推三六五,把长骁给交代了。

他说了比不说更令人困惑不解,青灯抱着双臂看着长骁迷迷糊糊地去咀嚼这些烦心事,冷不妨身后有道声音响起——

“如你看到的,流火是把一厘金子看得比命都重的人,她自己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每日同堂里的大男人们吃着猪都不吃的面片汤。可是,她愿意买上两个包子,一个包子给我做夜宵,剩下那个她收好了,留给我当来日的早点——这就是她的爱,不比任何人的情来得吝啬。”

——这大概就是他在遗失了爱六十多年后,在他以为自己今生都不会再爱任何人之后选择她的缘故。

这算是原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