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回忆录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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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西路军最后一场恶战

邱正基

(我们在祁连山中艰难地行走了40多天)前边忽然隐隐地出现了几座茅屋,同志们兴奋得忘记了一切,高声叫喊着奔跑起来。40多天来,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人迹所在!袅袅的炊烟,哞哞的牛叫,嫩绿的草丛,匆匆来去的人影——这一切显得多么生机勃勃,春意盎然啊!我们终于冲出了绝境!这里的地名叫石包城,其实,只是个小小的村落。几座黄泥砌成的低矮的土屋,稀稀落落的住着十多户人家。可是我们居然在这里买到了一部分粮食和盐巴。大家扳着手指头一算,整整48天据当时电报,西路军左支队到石包城的时间为4月16日(见《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文献卷》上卷第622页),自西路军3月12日从梨园口进入祁连山,至此时实为36天。,如今第一次吞下那美味软滑的青稞麦,第一次尝到了盐巴的咸味。同志们的眼睛里放射出了光彩,红晕从青黄的脸上泛了出来。我们总算度过来了。

夜晚,首长们举行了军事会议,研究下一步的行动。出祁连山的第一个大去处便是安西县城。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消息,说是安西城里敌人只有一个连驻守。打不打安西,会议上有了分歧。李卓然、李先念等首长主张不打,因为我们这支不到1000人的部队,已经精疲力竭,必须保存力量,不能轻举妄动,况且敌人随时都可能增援,应该马不停蹄地向星星峡挺进,尽可能避开敌人的锋芒;但是,西路军参谋长李特坚持一定要打安西。他认为敌人只一个连,打垮他不在话下,攻克安西,可以在城里得到休息和补充。最后还是同意了他的意见。

我们进到安西城外,立即把城包围起来,工委机关驻在城东里把路的小村子里,部队准备天黑时发起进攻,谁知刚一打响,城里的敌人立刻以强大的火力向我军展开猛烈的射击,机关枪、迫击炮、山炮不停地射向我军阵地。这时,我们才知道城里的敌人至少已经增援到一个旅。攻城计划破灭了,工委当机立断,决定迅速转移,避开敌人。

这时,我和班长、刘兴法、小冯几个人正在一间茅屋里炒麦子,准备过沙漠时用。敌人的炮火越射越猛,一直打到我们工委的驻地,在屋子四周爆裂开来。忽然,只听得“咝——”的一声响,一颗炮弹从屋顶上唰地窜下来。这家伙像是长了眼睛,直砸炒麦子的锅,砰的一响,锅子给砸得粉碎,锅底下的火猛地向四处飞溅。还好,那颗炮弹没有爆炸,深深地钻进了灶底下的泥土里,我们几个人惊得跳起来,直往门外奔。这种事情真令人难以置信,但我们都庆幸这家伙没爆炸,要不,我们几个人连同整座屋子就全报销了。

疯狂的马匪在炮火掩护下,大批冲出城来,工委住的小村子立刻被敌人包围,我们在屋顶上架了机枪,死死顶住敌人的进攻。当敌人在我们组织反击之后向安西退走时,我们这八九百人的队伍匆匆忙忙向北转移。涉过了冰冷刺骨的不知名的大河,以最快的速度向北跑,整整跑了一夜。第二天清早,部队撤到了白墩子附近,正准备在这儿烧顿饭吃,结果连一锅水还没烧开,后边黄尘滚滚,马匪骑兵又追了上来,只见黑压压一片。

敌人疯狂地喊叫着,鬼头刀在阳光下闪动。但是,这嚣张的气焰并没有吓倒刚刚冲出绝境的红军战士,大家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没有子弹的枪举了起来,托着石块的手举了起来,仅有的几颗手榴弹拔了出来,被仇恨、愤怒激红了眼的战士们,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拼啊!”“死拼啊!”杀了上去。

所有的人朝着那黑压压的恶浪冲过去,扑上去,枪托,一齐扫过去;石块,一齐砸过去;仅有的手榴弹,一齐扔过去!马匪从马上一个个跌下来,宁死不屈的红军指战员,也在刀光剑影中倒下去。这场恶战直到下午,剩下的200多战士被马匪团团围住了,还有部分战士被马匪冲散了。

我护着李主任,边抵抗边向北撤。背后,同志们愈来愈少;眼前,除了一片荒凉的黄沙土和从石包城买来的几匹瘦马之外,只剩下30多个人了——李卓然、李先念、程世才等首长,十多名营团干部,加上我们十多个警卫员。这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等何时才能洗雪呵!

我们这支坚强的红军队伍,遭受了多少深重的磨难啊!

看着眼前的景象,首长们眼眶里充满了悲愤的泪水。有的首长拔出了手枪,愤恨得直想冲进马匪的包围圈。李主任看到这情景,激动地大声说:“不能再去拼!党没有要求我们去拼命!

只要能冲出一个人,就是一份革命的力量,同志们,继续向北冲!”他斩钉截铁地把话说完,回过头来命令我:“立即去通知失散了的战士,要他们沿着电线杆往西北冲。”我一转身,往原路返回去,一路上都有我们的战士,瞪着血红的眼睛,英勇顽强地战斗着。

“顺电线杆往西北!同志们,赶快冲出去!”我一边喊,一边奔跑着,大颗汗珠从我脸上掉下来。

我拼命地跑,拼命地喊。我的脑子里只记着主任的一句话:“能冲出一个人,就是一份革命的力量!”我一口气跑了七八里路。天色渐渐暗下来了,被打散的红军战士越来越少了。蓦地,我看见前面不远处,还有200多红军战士没冲出来,正同马匪顽强地对抗着。我悄悄地向前移动,靠在一个土堆旁边,大声叫喊起来:“同志们,顺电线杆往西北冲啊!”随着喊声,我举枪“砰砰砰”打了三枪,刹那间,十多枚手榴弹在同一个方向上爆炸开来。这是200多指战员中仅有的手榴弹,一下子震惊了马匪的坐骑,马匹惊恐地向四处奔窜,有几匹马倒下了。被围的战士们乘这个空隙猛地冲了出来。

“往西北沿电线杆子冲啊!”我兴奋地喊叫着,战士们从我眼前冲过去。马匪兵突然发现了我这个目标,五个骑兵挥着刀朝我冲来。我提着盒子枪往回奔跑,敌骑兵死死地盯着我不放。头一个马匪兵戴着羊皮帽子,咧着嘴冲到我面前,使劲一刀,对着我的脑袋斜劈下来,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下闪倒在地上,只看见一道寒森森的青光闪了过去,马匪兵飞一般的向前窜去,后边的马匪兵又奔了过来。我跪在地上,一咬牙,扫了一梭子,敌人的两匹马跑了几步,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把两个马匪兵摔出去老远。我乘着这个当儿,飞跑了几个步。摔在地上的敌人连连向我射击,子弹从我耳边嗖嗖飞过去。我一口气跑到首长们原来站着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了。跑,继续向北跑!我拼着全身力气奔跑着,碰到冲出来的战友便向他们鼓劲、打气,要他们坚持着奔跑。这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要尽快地赶上去,我要赶上首长,保卫首长。

快到红柳园附近,我又追上两个人:一个是三十军的副连长,他手里提着块马肉,身上什么东西也没有了;一个是电台的机要员老翟。在这个时候,遇上了生死与共的战友,尽管从来没见过面,大家比亲兄弟还亲热。三个人相互问了一下情况,就往前赶。已经夕阳西下了,前面是一望无边的戈壁滩。这时,忽见前边有十多个人跑过来,一看,原来是我们的同志。这十多个战士已经走出了红柳园,但身上没一颗粮食,正要回去搞点粮食充饥。我说:“这怎么行!好容易摆脱了马匪的追击,不能再回去冒险了!”我大声阻拦他们。

这时,电台的老翟提了一个建议:组织起来,统一行动。那时候,党组织还没有公开,但我已经知道老翟和副连长是党员。我们扩大了两个战士参加,开了个临时党小组会。决定:(1)组织起来过戈壁,不准掉队;(2)集中现有粮食,平均分配;(3)照顾好伤病员和体弱的同志。我们18个人组成一个排,分为三个班,老翟同志任排长,我任第一班班长。说也可怜,只有两三个战士的口袋还剩下几把炒麦;我呢,还有三斤麦子,这是给李主任过戈壁滩用的,我拿了出来。这一点点命根子作三天打算,每人每天分不到二两。但是我们有了更宝贵更重要的东西——党组织,这是力量的源泉!

黑夜来临了。白天刮得怕人的大风停下来了。空旷的戈壁滩上,显得异样的宁静,18条黑影,18颗跳动着的红心,已经扭结成一股力量,要勇敢的度过这渺无人烟的戈壁滩!

我们日夜不停地走着,第三天早上,前边忽然出现了一个大汉,他的一只袖筒是空的,让风吹得摇来晃去,右肩上扛着一挺机枪,他见后边有动静,便停了下来。原来他是三十军的一个副营长,叫陆笫荣。他拍拍枪筒子说:“什么都能丢,就是这家什不能丢,革命少不了它!”以后,人愈聚愈多,我们这个核心组织像冬天的雪团,越滚越大,竟聚集成70多人的一支队伍,而这支队伍又是过戈壁滩的最后一批人。

粮食吃完了,虽然是一把把地分,三斤麦子够几个人吃啊!饥饿、疲劳、口渴,折磨着大家。一阵风刮过来,跌倒的同志便会呼噜呼噜地睡过去。忽然前边大叫起来:“同志们,看,杨梅!多大的杨梅呀!”“有房子了!有水了!快来呀!”睡梦中将要给沙子压住的同志,或是快要倒下去的人们,会骤然跳起来,口水来了,瞌睡没了,一阵压抑不住的笑声滚过沙漠,滚到远远的天际。于是,每个人又兴高采烈地迈步向前。

我们不停地走了三天三夜。一路上,用黄沙埋葬了一个献出生命的忠魂。第四天中午,遇到了一个水潭,但里面的水已经干涸了。同志们挖了些湿土包在衣服里,让布片湿透,然后擦擦干裂的嘴唇,继续向前。

下午,到了离星星峡30里的地方,突然看见前边有两辆汽车开来,车上插着红旗。在这个时刻,同志们的心情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大伙儿笑着,叫着,哭着,跳着,拼命地扑过去。这是什么呵!是党中央派来的车子呀!是陈云、滕代远首长来接我们的汽车呀!车上装满了饼干、罐头和水果。当我们跳上汽车,像孩子依偎在久别的母亲怀里的时候,温暖、激动、幸福的泪水,模糊了我们的眼睛。

一下汽车,我就到李卓然主任的住处去报到。他一见我,高兴得直拍我的肩膀,第一句话就问:“两样东西还在不在?”我迅速打开皮挎包,掏出三个密电码本子放在桌上,李主任满意地点着头。停了片刻,他又问:“黄金呢?”我说:“撂了!”李主任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撂就撂了吧,回来了就好。”我一撅嘴巴,随手掏出黄金放在桌上,赌气说:“在这儿呢!谁叫你把我撂在白墩子,也不等等我。”

“小鬼,还这么调皮!”主任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邱正基同志《风雪祁连山》的最后一部分,由许胤丰整理,原载《星火燎原》丛书第2集。邱正基生平简介见本书第3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