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交涉之惊心动魄者,第一为中俄之伊犁交涉。同治十年(1871)俄人乘回族起事,占据伊犁,清人与之交涉,俄人漫言乱定即还,意谓中国必不能平新疆也。及新疆既平,中国复求交还,俄人无词以拒,乃欺使臣崇厚之无识,仅与我一空城,尽夺其四周险要,且索广大之权利以去。中国下崇厚于狱,派曾纪泽使俄求改约,虽亦有所争回,然所丧失者,固已多矣(约成于光绪七年,1881),此为西北之侵略(俄人先于同治元年,即1862年与中国订立《陆路通商章程》,同治四年、同治八年又两次修改,许俄人于两国边界百里内无税通商,中国设官之蒙古地方亦然。未设官者,则须有俄边界官之执照,乃许前往。由陆路赴天津者,限由张家口、东坝、通州行走。张家口不设行栈,而许酌留货物销售,税则三分减一。崇厚之约,肃州、吐鲁番、科布多、乌里雅苏台、哈密、乌鲁木齐、古城均许设领。纪泽之约,限于肃州、吐鲁番,其余五处,订明俟商务兴旺再议,而将蒙古贸易扩充至不论设官未设官处,均许前往。凡设领之处及张家口,均放造铺房行栈,天山南北路通商,亦许暂不纳税。案中国是时所急者,不在索回伊犁,而在续行勘界,界线定,则伊犁不索而自回矣。急于收回一城,反致受人要挟,实一失策也)。
其西南之侵略,则始于同治十二年(1873),许英人自印度入云南。光绪元年(1875)英员行至蛮允被杀,交涉几致决裂,卒于其明年立《芝罘条约),许英人(A)自北京经甘肃或四川入西藏,自藏入印度。(B)又或自藏印边界上前往,后印度半岛诸国,安南、暹罗、缅甸为大。安南在近世,有新旧阮之争,旧阮为新阮所覆,中国弗能正(明成祖永乐六年,即1408年,平安南,宣宗宣德二年,即1427年,复弃之,其时王安南者为黎氏。世宗嘉靖七年,即1527年,为其臣莫氏所篡,走保西京,神宗万历三十年,即1592年,复灭莫氏。明以莫氏受都统使之职,为内臣,来讨,且立其后于高平,黎氏亦如莫氏,削国号,受明都统使之职,事乃已。自是黎莫并立。清圣祖康熙十三年,即1674年,黎氏复灭莫氏。黎氏之复国,多得其臣阮氏之力,而任用外戚郑氏,阮氏遂南据顺化,形成独立,惟对黎氏尚称臣而已。高宗乾隆五十二年,西贡豪族阮文惠兄弟灭顺化之阮氏,是为新阮。顺化之阮,则称为旧阮,新阮遂入东京,灭郑氏,篡黎氏。明年清高宗出兵征之,为所败。又明年,遂因其请降而封之),其王乃走海岛,介法教士乞援于法。法人亦仅使军官之具有志愿者援之而已。事成(旧阮恢复之主名福映,其灭新阮,在嘉庆七年即1802年,仍请封于中国,并请改号为越南,许之),顾依原约求割地,越南弗与,且以传教事屡与法人龃龉,终至启衅,越南屡败,割地乞和。同治十三年(1874)法与越南立约,认为自主之国。光绪九年(1883)又以为保护之国,中国弗认,出兵援越(时越南政府不能控制全国,其东北境仍有战争)。兵之出云南、广西者皆不利,李鸿章与法使定约天津,承认法越前后条约,旋以撤兵期误会,复起冲突,法军袭福州,败我海军,然攻台湾,不克,我冯子材复有谅山之捷,而李鸿章仍与法言和,认越南归法保护。是役也,论者多为中国惜,然是时之外交,非对一国一事之问题,即专就此役论,一胜亦未必可恃,亦不得以是为鸿章咎也。然光绪十三年(1887)所订条约,开龙州、蒙自、蛮耗通商,二十一年(1895)之专约,以河口代蛮耗,复开思茅,且许越南铁路得接至中国,则窥伺及于滇桂矣。缅甸在明代,尚为中国之土司,故明初西南疆域,实包举伊洛瓦谛江全流域,而兼有萨尔温、湄公两江上游,其后平缅、麓川之思氏亡,而缅甸遂强,而中国实力,西仅至腾冲,南不越普洱,遂渐成今日之境界。自英据印度,缅与之邻,兵衅时启,缅人累败,割地孔多,光绪十一年(1885)英人乘中法相持,遂灭之,中国无如何,亦于其明年立约承认。暹罗以英法相持幸存,然亦非复我之藩属矣。光绪二十三年(1897)《中缅条约附款》,复许缅甸铁路通至云南,此西南剥妆及肤之大概也。
俄人之侵略东北及西北,其声势之浩大,实为可惊,顾犹未能全力进行,至英法之于西南,则其进行更缓,且西南地势闭塞,其足影响大局,又非北方比也。至风云起于东亚,而形势乃一变。东方大国,沐浴我国文化者有二:一朝鲜,一日本是也。顾两国之国情不同,朝鲜右文,日本尚武。力有所蕴者,必罄泄之而后已。故日本而盛强,其影响终必及于朝鲜,而且必不能止于朝鲜:而日本之发展,以东洋为其主要地带,一展拓,即与我最繁荣发达之地相触,其形势自又与西洋诸国不同。日本之与我立约,始于同治十年(1871),彼此皆限定口岸通商,领事裁判权彼此俱有,关税亦皆为协定。此时日人颇有与我相提携以御西方各国之意,顾诚欲与我相提携,则应开诚布公,商订一平等之条约,以为模范,不应思以泰西各国与我所订不平等条约为蓝本:不得所求,则怏怏不乐。而中国于是时亦应与日本开诚布公,商订一平等之条约,不应沾沾然,以失之于泰西者,不复失之于日本自憙,两国之外交家皆无远大之眼光而仅计较枝节之利益,此实使中日交涉走入葛藤之途之第一步也。然欲求东亚的安定,端在中国之富强,中国一时不能兴盛,而日本顾发展甚速,则两国间之葛藤,迟早必起。故此次交涉,虽不善,然即有眼光远大之外交家,能规永久之利益,而以后此两国发展之参差,亦终必至于引起葛藤,亦不足为此一事咎也。日本之外交喜恃强,于是有同治十三年(1874)因台湾生番杀害其漂流人,派兵入台之举。光绪五年(1879)又县两属之琉球,我争之无效。前此三年(光绪二年,1876)日已与朝鲜立约,认为自主之国。李鸿章乃劝朝鲜与美英法德次第立约,以图牵制。约中均订明朝鲜为中国属国,国际法上之解释,遂生两歧。然是时,亦非复法律能解释之问题矣。光绪八年(1882)朝鲜内乱,中国派兵前往镇定,日本亦派兵而后至,无所及,中国兵遂留驻朝鲜。十一年(1885)日使来,与李鸿章定约天津,约定彼此皆撤兵,嗣后如欲派兵,必互相知会。中日在朝鲜,遂立于同等地位。据李鸿章言,此约因将士远戍苦累,又外交事件应付非易,军人驻扎于外,或恐转致纠纷而然。中国是时,欲经营朝鲜,兵力人才,固均苦不足也。光绪二十年(1894)朝鲜复内乱,求救于中国,中国兵至,乱已平,日人亦多派兵,中国要日俱撤兵,日本不可,而要中国共同改革朝鲜内政,中国亦不许。兵衅遂启。先袭败我海军,其陆军渡鸭绿江,陷辽东缘海城邑,别军攻辽西,又陷旅顺,犯山东,熸我海军于威海卫,又南窥台湾、澎湖。明年(1895),李鸿章如日本,定和约于马关,(一)中国认朝鲜自主;(二)偿款二万万两;(三)割辽东半岛及台澎;(四)改订商约,悉照泰西各国之例;(五)开沙市、重庆、苏、杭为商埠;(六)许日人在通商口岸,从事制造。第四项乃日人求之多年,而中国未肯允许者也。旋以俄、德、法三国干涉,乃许我以3000万赎还辽东,自此战后东方之形势大变,而中国之积弱,更暴露于天下矣。
时李鸿章主联俄,俄人乘机以诱之,于是有光绪二十二年(1896)之中俄密约,许俄人建造东省铁路(此系条约上之旧称,近时书籍多称为东清铁路,乃日本人所用之名词也)。其明年,德占胶州湾,立租借99年之约,且许其建造胶济铁路及开采铁路沿线30里内之煤矿。于是俄人租借旅顺,并得展筑东省铁路支线;英人租借威海卫,法人租借广州湾,皆在光绪二十四年,即1898年。遂以分割非洲时所用势力范围之名词,移而用之于中国。要求我国宣言某某地方不割让,各国即认为其势力范围,而各于其中,攘夺权利焉。瓜分之论大炽。明年,美国务卿海约翰以开放门户,保全领土之旨,照会英俄法德意日六国,六国覆文皆赞成之。其办法,则(1)各国对于他国之利益范围,或租借地域,及他项既得权利,彼此不相干涉。(2)在其范围内之各港,遵守中国海关税率,并由中国征收。(3)对他国船舶所课入口税,不得较其本国为昂,铁路运费亦然,所谓均势之论也。自清末至民国初年之外交,则均势瓜分两力之消长而已。
五、变动中之中国
从五口通商至甲午之战,为中国受外力压迫之时代;自甲午之战以后,可谓中国受外力压迫而起变革之时代。革新之原动力有二:(一)士大夫,(二)平民也。前者恒侧重于政治之改革,后者则较易注重于社会方面,亦易倾向民族主义。前者,康有为等之主张变法维新代表之。后者,孙文之革命代表之。革命之事体较大,久静之社会,骤难大动,故跃登舞台者,以前者为先。
中国学术,本重经世,宋学者尤饶有此种精神,惜其末流,学问失之空疏,又因附和者多,浸成叫嚣之习。空疏者昧于事势,叫嚣者惟便私图,遂至酿成党争,既为明主所不容,亦为舆论所厌恶,学术界之风气,遂一变而为清代之考据,饶有为学问而学问之精神。然与世务,则几无关系矣。物极必变,而清中叶以后,时势之艰难,又有以驱迫之,于是龚自珍、魏源等之学,乃浸浸复重经世,至康有为乃大发扬其光辉。士大夫结合莫便于讲学,清代久悬为厉禁,至其末叶,政治之力既弛,讲学之风复起。康有为讲学于广东,门下颇多达者。甲午战后,有为立强学会于北京,为言官所劾,被禁。其弟子梁启超办《时务报》(一种旬刊之名)于上海,风行海内,变法维新之论遂为开通之士大夫所共赞。清德宗颇聪明,而亦懦弱,为太后所制,不能有为。中俄密约既立,德宗感时事之亟,决意变法图强,不次擢用康有为等,乃有戊戌之变法(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旧党惎之太后,太后再垂帘,幽帝,杀六君子(谭嗣同、康广仁、林旭、杨锐、刘光第、杨深秀),康有为、梁启超走海外,太后欲捕之不得,欲废德宗,又为舆论及外国公使所尼,遂至激成义和团之变。
义和团者,代表中国极旧之思想者也,其意以为(一)外人之可畏者惟枪炮;(二)外人可拒绝之使勿来;(三)欲拒绝外人,端赖中国人民之团结,因少数客籍,必不能敌多数土着也;(四)会党本以反清复明为宗旨,然此等人对于史事,本不明晰,加以是时外力之压迫綦重,对清人之仇恨遂稍淡忘,反清复明之团体乃一变而为扶清灭洋。在朝延上,(A)顽固大臣之见解,亦有与此种极旧之见解无殊者,即太后亦不能免;(B)太后因图废立,立端郡王载漪之子溥俊为大阿哥,载漪欲其子亟登大位,宗戚中,亦有欲立拥戴之功者,既为舆论所不与,又受公使之警告,乃冀于乱中取事;(C)疆臣又或不敢有所主张,惟朝命是听,遂至纵容拳民,毁铁路,拆电线,仇视外人,并及华人之习新事物者,后遂攻击使馆,并与各国同时开战;其结果,京城为英美德法奥意俄日联军所陷,太后及帝走西安,仍起李鸿章与各国议和。赔款至4.5亿两;划定北京公使馆界址,专归外人保护;毁大沽及自北京至海口之炮台,许各国在一定地点驻兵,保护自北京至海口之通路,是为庚子事变及《辛丑和约》。其流毒,盖至今未已也。方难作时,东南督抚,相约不奉伪命,与各国领事立互保之约。而黑龙江出兵攻俄,三省要地,多为俄所攻陷,挟奉天将军以号令所属。和议起,俄人谓东三省情形特殊,当别议,暗胁中国订立条约,英美日等又向中国警告阻止,清廷左右为难,俄人迫于国际舆论,乃与清廷订立《东三省交收条约》(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约分三期出兵,而仍不践约,遂至激成日俄之战(光绪三十年,1904年),俄师败绩,与日议和于美之朴茨茅斯(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一)俄认日在朝鲜政治上、军事上、经济上之卓越利益。(二)将旅大转租于日,东省铁路支线,自长春以下,割归于日,即日人所称为南满洲铁道者也。约中关涉中国之条款,由中日订立《会议东三省事宜协约》承认之,并另开商埠多处,日人所设安奉军用铁路,许其改为商用,又许其采伐鸭绿江材木,东北之情形一变矣,而直隶北与西南,亦于此时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