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哈萨坟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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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宰驴吃肉

半大男孩时候结下的朋友,往往最能承受时间的磨砺。你跟某个人好,一世人生都好,这往往并非你们意气相投,或者情趣相通,而是你们在半大不大时就认识。我十六七岁在依麻木认识的房江,就是我的这种朋友。

我的年龄和阅历,还不足以让我写回忆录,但我确实经历过一些事情,也陆续走过一些地方。纷繁往事中的我,像一个不慎跌落大海的落水者,常被海水冲过来又冲过去,丝毫由不得自己。于是很快跟这个人失去了联系,又没了那个人的消息。

不久前,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房江在乌鲁木齐跟我讲他的事。他说他是房江时,我才恍然明白,他心里也时常惦记着我,就像我惦记他一样。

我们已经有五六年没消息了。以前也有过一次五六年没消息,后来是他老单位上的一个同事,把我寄给他的信辗转几处,最终落到他手里。那时候,他已经下海,开始做生意了。

他说现在有自己的车,叫我明年去乌鲁木齐,驾车陪我走遍全新疆。

我喜欢旅游,他是心知肚明的。二十多年前,他在西安交通大学读焊接专业时,一个寒假里,我拿西安同学的学生证,搭火车去西安找他。白天跑茂陵昭陵乾陵,一个个皇帝陵都跑过来,晚上睡他宿舍里跟他闲聊,聊我们在依麻木时认识的每一个人。那时候他没我好动,只陪我去了西安附近的华清池、兵马俑和秦始皇陵。回来的时候没长途车了,只好去临潼搭晚班火车回西安。都深更半夜了,学校大门上了锁推不开,只好爬铁门翻进去,丁丁当当把门卫从睡梦中惊醒,给挨了一顿骂。

第二天,我要搭早班汽车去昭陵,因为时间太早,不但学校大门不开,连宿舍楼也锁了门出不去,于是房江拿了一根行李绳,把我从二楼往下吊。绳子不够长,手一松,跌到雪地里。发觉没跌断骨头,便鱼跃而起,拍拍屁股赶紧往玉祥门车站跑。

三年后,我在兰州以东的第一个大站夏官营从事野外测量,房江给我打电报,跟我讲他来夏官营的日期和车次,回新疆前要见我一面。那天我从夏官营北面的鸡冠子梁,一个人骑车下来,拚命追赶前头的乌云和雷电,担心冲不到雷雨里,就会比火车晚到夏官营。

从比高一千零二十三米的山顶上,沿盘旋土路冲下来花了多长时间我不知道,只晓得是在房江走出火车前,赶到车站月台上的。晚间我的搭档跟房江谈得来;一边跟房江划拳喝酒,一边嚼嘴里的美味烧鸡。那烧鸡是房江在火车上买的。

叫我搭档吃惊的是,房江只花了一只鸡的钱,却得了两只鸡。房江承认这不是好事,却也巧妙说出自己的理由来。他说买鸡的时候来乘警了,与其叫乘警没收了给乘警吃,不如咱替乘警代劳一回。我的搭档原以为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只有他们当测工的会干,不料大学生于此也身手不凡。

又隔了三年,我去乌鲁木齐出差,住天山大厦跟房江一起喝酒。一起喝酒的,还有身材匀称的高光明。我离开依麻木前,请高光明接我的会计帐务,他爽快答应。后来他考取了乌鲁木齐商业学校,也去了乌鲁木齐。那次喝酒的时候,已在一个商业机关,有一官半职。

一起喝酒的还有一个人。那人是我原单位一个仪器推销员。他是南方人头一回去乌鲁木齐。时值寒冬腊月,外面冰天雪地,那个推销员虽五大三粗,在南方也算得上是一个狠角色,可到了乌鲁木齐,就没了摆谱的底气。

他说上街最怕两件事,一是动不动就给冰雪滑倒,越是提心吊胆,越是容易跌倒;二是怕街头飞来断砖碎瓦,没吵架声音就打起来了,前面的人跑得飞快,长靴踏在雪地上若蜻蜓点水,后面的人,一边追一边飞砖头瓦块,有时候有准头,有时候没准头;若砸到无干行人身上,立刻放弃追击,给人家赔礼道歉,送人家去医院;若非亲眼目睹,咋也会不相信。

我们聊依麻木时,他始终心存疑惑,以为我们编故事哄他。

很快就聊起没吃的时候,是怎么搞吃的来。最便宜的一头毛驴,才七毛钱,不信不怪你。那次郑宝林在巴扎上买那头毛驴时我在场,不然我也不信。郑宝林会讲一口流利的维吾尔语。他叫老乡把毛驴牵出牲口交易场,去场外付钱,所以没掏管理费。拿现在的话来说,那是偷税漏税。结果,才给了三张两毛钱一张一毛钱的纸币,就把那头毛驴牵回来了。那头驴虽然瘦小,好像才生下来没几天,但驮一个中等块头的人不会倒。

以前单知道信******教的维吾尔人不吃猪肉,到了依麻木才晓得他们连狗肉驴肉都不吃。越冬的时候,往往家里草料不足,所以与其让驴子饿死在驴圈里叫良心受谴责,不如卖给知青娃娃得两个钱。当然别的毛驴没这么便宜,但也只在三块五块之间。若价钱比这再高,我们就买不起。当时我们每月的生活费是九块钱,零用钱才一块,买一头驴这么便宜,还得几个人一起凑份子,不然以后买牙膏牙刷就没钱了。

天上的龙肉,地下的驴肉,这话说的是驴肉好吃。不过我以为驴肉好,不是说它味道好,而是说它肉多,至少比剥田鼠有吃头,能叫你吃个够。

没有酱油没关系,没有大料也没关系,只问掌厨的搁没搁盐,搁了,那就行。

我们坐在炉子旁一边打牌一边闻肉香味,一个个馋涎欲滴。大块大块的驴肉,是搁在一只旧脸盆里一盆一盆煮出来的。那只脸盆,原本是起夜时用来撒尿的,我们找来找去找不到合适的炊具,只好拿它当锅子用。为了让大伙吃得放心,我们叫同屋一个有洁癖的洗这只脸盆。要他用清水洗,至少洗十遍。

当时房江不跟我住一间屋子,但因为他和我们屋的高光明形影不离,所以白天晚上都待在我们屋里不回去,常跟高光明睡一个被窝儿。

那天在天山大厦喝酒的时候,我问他在依麻木宰了多少头驴,他说一头也没宰。自称当时只管剥皮剖膛,不承认朝驴子捅过刀子。于是我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记性出问题了,但绞尽了脑汁去想,也想不出另一个宰驴的来。

他眨眨眼睛,也说想不起来。

不是我干的,他朝我温和笑道。说这话时,脸上是一副温文尔雅的绅士表情,身上是吻合其处长身份的西装革履。

你想想看,扑哧一刀下去,刀子往驴脖子里戳进去再拔出来,鲜血咕噜咕噜往外冒,这种残酷情形,自然惨不忍睹,这种残忍行径,也使有身份的有失体面,因此我怀疑房江之所以矢口否认,是不想叫那个跟我们同桌喝酒的推销员认为他心狠手辣,或者仅仅是不想破坏我们喝酒时的那种优雅气氛。

房江早就不干处长了,早下海办了一家数十人的公司,自己当老板了,现在他有了自己的车子,有了自己的房子,还得了天天要打针吃药的糖尿病。他说得糖尿病是喝白酒喝得太多。他喝白酒的豪爽,常叫人误以为他酒量很大。我不知道以后见面时,他会不会承认他在依麻木至少宰过三十头驴。若照旧矢口否认,就是我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