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知行合一王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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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王阳明如何做到知行合一之平定宁王(12)

杨廷和严肃地指出:“王阳明非同小可,不说他那野路子的学说,只看他在江西短时间内创建的军功就能说明这是个狡诈多端的人。这种人,不能让他来京城。”

其实,杨廷和还有一点忌讳没有说,那就是,王阳明和王琼的关系非常密切,他担心王阳明来京后皇上会重新重用王琼。

他对朱厚熜提出自己的意见,朱厚熜的娃娃脸阴沉下来:“我是皇帝,任用一个人还需要你的许可?”

杨廷和吃了一惊,他发现皇上对他的不满已溢于言表,不过他明白皇上对他的不满还只停留于言表,他说:“先皇才驾崩,此时不宜行封赏之事。”

朱厚熜跳了起来:“这是哪门子规定?”

杨廷和是法律方面的专家,这种规定他随时可以找出一百条。他就站在那里,看着地面,仿佛地面有法律条文一样,滔滔不绝。

朱厚熜发现在这方面他远不是杨廷和的对手,摆手示意他停下。他知道自己这次请外援的行动失败了,但他还抱有一线希望:“我是皇帝,君无戏言,如今已宣王阳明来京,难道要我食言?”

杨廷和早已为他想好了王阳明的结局,这想法是非常随意的:可让他返回江西南昌,继续担任他的江西巡抚。

朱厚熜深深地鄙视起杨廷和,因为这实在不是对待一位功勋卓着的高级官员的态度。可杨廷和眼睛盯着他,一眨不眨,这让他如芒刺在背。

必须要扳倒杨廷和!这是朱厚熜当时最真实的想法。但现在,他只能忍耐:那就按你的意思去做吧。

王阳明走到钱塘,杨廷和的圣旨来了:国丧期间不宜进行封赏事,王阳明立即回南昌履行江西巡抚之职。杨廷和还擅作主张,免去王阳明南赣巡抚的职务,由他指定的人选担任。

王阳明百感交集,几乎要仰天长啸。他如掉进冰窟窿里,浑身冰凉。他没有赞赏那位有先见之明的弟子,而是看向钱塘江,此时还不是钱塘江大潮来的时候,但他分明感觉到潮水互相冲击的巨响。他忽然想家了。

1521年农历七月,王阳明向中央政府告假,杨廷和允准。一个月后,王阳明回到阔别已久的浙江余姚。他的父亲王华喜极而泣拉着他的手诉说:“当初朱宸濠造反,有传言说你也参加了,我却对人说,我儿向来在天理上用功,知道是非对错,绝不会做此愚昧之事。后来又有传言说你和孙燧等人遇害,我悲伤过后是欣慰,因为你做了忠臣。再后来我听说你讨伐朱宸濠,原来你还活着,我高兴得手舞足蹈,每天都焚香祷告你能马到成功。再后来,我听说皇上身边的那群小人拼命地想把你置于死地,我每天所做的事还是为你祈祷,希望你能化险为夷。而我也知道,公道自在人心,你必能全身而还。如今你回来了,可见世上的确有天理这回事啊!”

父亲的一番话让王阳明流下愧疚的眼泪,说:“让父亲总为我牵肠挂肚,真是不孝!”

王华说:“我之所以担心你,是因为你在名利场中,不过现在我不必为你担心,当我见到你第一眼时就发现功名利禄在你眼中已是浮云了。”

知子莫若父,王阳明的确早已看淡功名利禄。有一天早上醒来,王阳明对弟子说:“昨日穿着蟒玉(江西巡抚的官服),大家都说荣耀,可脱衣就寝,只是一身穷骨头,何曾添得分毫?所以,荣辱不在人,人自迷耳。”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酒、色、荣辱都是心外之物,如果心外无物,何尝能为物所迷?

然而有一样东西是人无法不迷的,那就是亲情。它和我们的良知一样,与生俱来。王阳明曾指着他当年出生的那个阁楼,心情沉重地说:“我的母亲五十年前在这里生下了我。阁楼还在,我还在,母亲大人早已不在了。”当他看到年迈的父亲和荒草萋萋的祖母坟墓,不由下泪。

有耍小聪明的弟子问道:“老师您曾教导我们不要随意动心,此时为何而动心?”

王阳明擦掉泪水说:“此时此刻,不能不动心!”

对于亲情,很少有人不会动心,这是人良知的表现之一,正如朱厚熜非要给他父母正当名分一样,就是良知。令人齿冷的是,杨廷和和他控制的政府非要朱厚熜泯灭良知。对于朱厚熜而言,杨廷和简直丧尽天良。

对于丧尽天良的人,朱厚熜唯有抗争到底。1521年农历八月,朱厚熜命令礼部去湖广迎接他的亲娘。杨廷和命令礼部:以王妃的礼仪迎接,不能以皇太后的礼仪。朱厚熜的母亲大怒,拒不进京。

朱厚熜七窍生烟,脱下龙袍,声言要回湖广,而且马上收拾行李。杨廷和慌了,这是明摆的事实,一旦朱厚熜真的走了,他杨廷和就有不可推卸的政治责任。他终于退后一步:迎接朱厚熜的母亲可用皇太后礼仪。但在称呼上,不得变更。

杨廷和退一步,朱厚熜自然就进了一步。只要在前进,那就必能抵达胜利的终点。朱厚熜是这样想的,忽然又想,如果有人助力,那就更好了。

像是老天爷听到了他热切的希望,“助力”翩翩而来。

再见,杨廷和

来的“助力”当然不是王阳明,他正在余姚置办父亲王华的丧礼,全身心沉浸在父子之情的漩涡中,心无旁骛。1522年农历二月,王华安详地离开人间,享年七十七岁。

王华是王阳明一生中最敬慕爱戴的人。他年轻时和父亲王华常有冲突只是性格使然,王阳明内心深处始终把父亲当成一个伟大的人,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父亲。王华同样如此,他亲眼看着王阳明从一个叛逆少年成长为国家栋梁,到后来,他几乎深深地佩服起自己的儿子来。当他离开人世前的最后一刻,朱厚熜第二次封王阳明新建伯的使者们到达余姚,王华在病榻上对王阳明说:“不能有失礼之处,扶我起来迎接使者。”使者走后,王华问王阳明:“有失礼否?”王阳明回答:“没有。”王华颔首,闭上眼睛,离开人世。

王阳明号啕大哭,像个孩子。大家都以为他会哭得神志不清,可半天工夫,王阳明就从伤悲中恢复过来,投入到葬礼的筹办中去。像是排兵布阵一样,王阳明把门下的弟子们按照素质的不同分工,比如他让一个谨小慎微的人负责出纳,让平时非常注重卫生的人负责厨房,让嘴巴灵活的人负责接待客人。余姚风俗,葬礼非常奢华,有肉有酒,连桌椅都要置换新的,王阳明把这一风气革除,一切从俭。

不过几天后,他又吩咐厨房烹饪几样荤菜。他对弟子们说:“你们这些人啊,平时就有酒有肉的,突然吃素,肯定受不了,所以我为你们添个荤菜。而那些来客大都是浙江余姚人,不添加荤菜,就会和他们的习俗产生冲突,这是权宜之计,也就是致良知。”

任何时代,提倡俭朴都是天理使然。不过也要实事求是,王阳明的这一举动并未违反天理,相反,他在处处为别人考虑,恰好符合了天理。杨廷和如果懂得这个道理,就不可能有“大礼议”事件。而正因为他不懂这个道理,才会有懂这个道理的人出现,这就是朱厚熜所希望的助力。

助力来自三个人,第一个是曾大力邀请王阳明到贵阳讲学的席书,此时正以都御史的职务在巡抚湖广(湖北南部、湖南及广东北部地区);第二个是王阳明最忠诚的弟子、吏部官员方献夫;第三个则是王阳明最聪明的弟子之一、南京刑部主事黄绾。三人将心比心地认为朱厚熜应该听从良知的指引认亲生父亲为皇考,同时也就认定杨廷和一党的行为违背天理良知。

朱厚熜看到三人的上书后,心花怒放,马上重新提出要认自己亲爹为皇考的问题。杨廷和坚守阵地,寸步不让。1522年农历十一月,朱厚熜祖母去世。

按礼,皇帝的祖母去世,朝廷应该披麻戴孝三个月,可杨廷和让礼部下达命令:披麻戴孝十三天。朱厚熜的肺都快要气炸了,他私下指使被杨廷和驱赶到南京的张璁联合各种力量反击。1523年农历十一月,张璁、南京司法部主事桂萼、席书、方献夫、黄绾联合上书请求朱厚熜坚持立场。朱厚熜以迅雷之势召集朝中官员要他们议论这份上书,同时发布命令,调张璁、桂萼进京任职,其他三人也被重用。

当杨廷和准备动用他的政府力量阻止时,为时已晚。杨廷和心惊肉跳起来,他发现这个小皇帝的手腕比他想象的还要强。1524年春节刚过,杨廷和向朱厚熜提出辞职,同时命令他的党羽们上书朱厚熜挽留他。朱厚熜见到雪片一样请他挽留杨廷和的上书,只好不同意。杨廷和发现自己先赢了一局,马上乘势追击,故伎重施,再提辞职。朱厚熜早有准备,反应极为凌厉,他的辞职信才上,朱厚熜只看了前面几句话,立即批准。当杨廷和的党羽们把请挽留杨廷和的信件送来时,批准杨廷和辞职的诏书已公布于众。杨廷和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辞职”了。

杨廷和的悲愤可想而知,临走前,他的同伙问:“您走后,谁能领导我们?”杨廷和茫然若失地答道:“蒋冕吧!”

蒋冕是内阁第二大学士,杨廷和一走,他自动升为首辅。但他没有杨廷和的威望和魄力,所以他虽然带领群臣给朱厚熜制造了很多小问题,却远未形成大麻烦。在坚持了三个月后,1524年农历五月,蒋冕退出。按资历,大学士毛纪硬着头皮顶上,可他连蒋冕的十分之一都不如,苦撑了两个月后,提出辞职。大学士费宏接过毛纪的棒子时,“大礼议”已接近尾声。

费宏不是坚定的杨廷和主义者,朱厚熜和他的顾问们也发现了这一事实,于是在1524年农历七月,朱厚熜邀请费宏和他在内阁的同僚参加茶话会。会上,朱厚熜委婉地说,他要称亲生父亲为皇考。费宏等人没有反对也没有赞成,朱厚熜就认定这件事成了。可费宏回到内阁后,在杨廷和主义者们的逼迫下不得已发表声明反对皇上的自作主张。

朱厚熜立即把费宏找来,斥责他阳奉阴违,拿皇帝当猴耍。费宏吓得浑身发抖,慌不择言地答应朱厚熜将在四天后为朱厚熜的亲生父母上“帝”“后”

尊号。

朱厚熜只高兴了两天,第三天早朝结束后,200多名官员不愿意散去,跪在阙下,向朱厚熜提出抗议。朱厚熜当时正要进行斋戒,发觉有骚动,就派宦官去查看。宦官回报说,官员们跪在那里不肯散去,除非皇上明天改变初衷。朱厚熜再让宦官去传递要官员们散去的命令,可这些官员说,没有书面命令,他们就跪死。朱厚熜马上就拿出书面命令,可大臣们食言,仍不肯散去。

张璁和桂萼适时地向朱厚熜进言说,带头的人正是杨廷和的儿子杨慎,他最近这段时间像是疯了一般。他还挑唆那些愚蠢的臣子说:“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于是有些臣子就跟着起哄说:“万世瞻仰,在此一举。”

这些臣子的确有名垂青史的意愿,在阙下伏跪时,大声喊叫朱元璋和朱佑樘的帝王称号。很多人在这场运动中因夸张的政治表演脱颖而出,他们用拳头捶打膝盖下的砖石,吼起来连雷公都要退避三舍的声音,放声大哭。有人发现如果不这样做就会面临不忠不孝的指控,所以使尽浑身气力紧紧跟随。一时之间,紫禁城在哭声中晃动起来。他们一致认为,如果朱厚熜不悬崖勒马,那国家命脉就毁于一旦。

朱厚熜气得直跳脚,他对张璁说,大同正发生兵变,这是国家大事,他们不关心这些,却盯着我这点家事,如今还想把紫禁城哭塌,真是天理不容。他下达命令:“把哭声最大的扔进锦衣卫监狱,杖刑伺候。”于是,一百多人被扔进了锦衣卫领了杖刑。

第二天,朱厚熜成功地为自己的父母上了尊号。至此,绵延达三年多的“大礼议”事件暂时结束。我们由此可以看出,有些事根本就不是“议”出来的,而是打出来的。

王阳明对待“大礼议”的态度如何?除了我们前面的猜测外,倒是有两件事实作为他态度的证据。

当他在余姚讲学时,有弟子问他对“大礼议”的态度,王阳明没有回答。

有一天夜晚,他坐在池塘边,忽然想到“大礼议”,于是写了两首诗。

第一首是这样的:

一两秋凉入夜新,池边孤月倍精神。潜鱼水底传心诀,栖鸟枝头说道真。莫谓天机非嗜欲,须知万物是吾身。无端礼乐纷纷议,谁与青天扫旧尘。

第二首则是:

独坐秋头月色新,乾坤何处更闲人。高歌度与清风去,幽意自随流水春。千圣本无心外诀,六经须拂镜中尘。却怜扰扰周公梦,未及惺惺陋巷贫。

这两首诗实际上就是王阳明对待“大礼议”的态度,他显然是站在张璁、桂萼一边,以为天理当出于人情,朱厚熜当尊自己的亲生父亲为皇考。

还有一件事能直接证明王阳明的态度。他的弟子陆澄开始时是杨廷和思想的参与者,后来他问王阳明。王阳明说:“父子天伦不可夺,皇上孝情不可遏,众多大臣的话未必是对的,张、桂诸位大贤的话未必是不对的。”

这已是明显表态,他和张璁、桂萼不谋而合。尤其是他的信仰者席书和弟子方献夫在向朱厚熜表明态度时,其思想出发点就是王阳明心学的出发点。

几年后,“大礼议”事件重新爆发,这一次双方势均力敌。而王阳明在官场中的很多弟子都站在了张璁、桂萼一面,肆无忌惮地攻击朱熹理学的卫道士们。很多人都认为,这是王阳明心学和朱熹理学的正式较量。不过我们应该注意张璁,他不是王阳明的弟子,甚至激烈反对王阳明心学。他在“大礼议”中支持朱厚熜只是因为他是个敏锐的政客而已。真正服膺王阳明心学的人,都没有登上权力的之巅。所以,王阳明只能在余姚当他的教育家,权力核心对他而言,遥不可及。

那么,作为他其中一个最光芒的身份——军事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