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科幻三体第二舰队覆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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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送别

第十四章送别

——“这次点燃的不是希望,而是绝决!”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九哥重新拯救了阿伦。“达咖”号上的一面,他那一番详尽的解说,彻底抹去了阿伦的负罪感,而伴星基地高度发达的科技,又给绝望中的阿伦带来了新的希望。

——阿星舰长有救了。

但九哥说,阿星就算最终能醒来,也没机会再回到母星世界,因为伴星基地就要跟着光速舰队去远征,阿星的后半生,恐怕只能在舰队上度过了。阿伦对此并不介意,只要阿星舰长能醒来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阿星舰长和16节号会喜欢第二舰队的,乘光旅行,四海为家,这才是我们应该有的生活!”

九哥还说,第二舰队出发时,统帅会来送行。

对于“统帅送行”这一说,天文执政官表示赞同。他知道,在母星人眼里,生活在伴星基地的三体人都是异端,第二舰队离去,其实是送走了瘟神,顺应民意,统帅也该代表母星世界来道个别。从长远来看,分道扬镳,其实对双方都是件好事:母星文明获得了安全感,以后可以放心地搞他们的人造恒纪元,而伴星基地的异端们也摆脱了掣肘,再也不用担心母星人对研究进行干涉,双方各取所需,各得其所,将来,如果远征地球成功,还能利益共享。这种事皆大欢喜,统帅肯定是要来象征性地送一送的。

没多久,统帅果然来了,他不仅提前赶来为舰队送行,还带来了一件礼物——那是一个出乎所有伴星基地人员意料的东西。

三体光速纪元263470时(地球威慑纪元57年7月13日)伴星基地太空港

伴星基地已经基本撤空,第二舰队的414艘飞船准备就绪,起航在即,目标:地球。

这一切都是“螳螂计划”的既定方针,只是时间上略有提前。统帅部一向计划周密,很少出疏漏,像这样临时修改计划,还是头一次。阿伦怀疑,这可能是因为他的破坏举动干扰了矩阵二号的工作,影响了与地球的信息交流,三体统帅部担心战略欺骗被地球人察觉,所以才决定提前动手,以免夜长梦多。

因为自己的原因而破坏战略计划,这让阿伦忐忑不安。

而统帅似乎也看到了阿伦的焦虑,于是就在来到第二舰队后的第一时间,专门召见了他,一同被召见的还有九哥及第二舰队的几个高管。见面地点安排在第二舰队的“欧米伽”号战舰上,那是一艘中枢旗舰,采用仿生设计,外形酷似地球世界的蝙蝠,其作用是利用大眼睛系统联接全舰队飞船们的主核,就像蝙蝠用超声波锁定猎物一样——当然,它是多目标锁定。为了保障这艘飞船的安全并且充分发挥其指挥调度作用,舰队还专门为它配备了6艘直属战斗飞船:“利刃”号、“恶魔”号、“兰斯”号、“达咖”号、“苏度”号和“雅士”号。

“欧米伽”的原意是“终点、终极”,统帅选择这艘船作为见面地点,可能有某种寓意,在踏上该舰前,九哥一行人都揣测到了这一层。至于阿伦,则在惴惴不安中忽略了这些,从亏空试验中回来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统帅。

“我来这里是看看大家,顺便说点儿事情。”统帅依旧保持着那种看似轻松的谈话口吻,十几万个三体时过去了,他的性情却一点儿没变,“说起来,我们好久没见过面了。”

众人沉默着,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宇宙无垠,此番远征前途未卜,再见面的机会其实很渺茫,这次送别,是永别。

“统帅,您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九哥发出绿色的思维波,打破了沉默,“您知道的,母星上已经——”

“——这个问题不用再说了,”统帅打断了九哥的话,“我选择留下来自有我的理由。”

“难道您真的相信那两大工程?”九哥问。

统帅沉默着,不置可否。

“那您为什么还一直暗中袒护伴星基地、纵容我们这些异端分子发展壮大?”九哥追问。

闻听此言,阿伦大惊,不由得凝聚光感凸,调整焦距,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统帅身上。

“呵呵,你注意到了?”统帅笑了笑,问。

“不可能忽略的,”九哥说,“像偷窃轨道环能量、黑客入侵矩阵二号这样的行为,如果不是您的强力斡旋,母星世界绝不会善罢甘休。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您一直在刻意包庇我们这些异端分子。现在,我们就要离开,您也就不用再掩饰了,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在人际关系这方面,你比你的父体要敏锐得多,”统帅的思维波变得柔和起来,“也直接的多,他当年醉心于技术,很少考虑这类事情……”

九哥说:“在当时人的眼中,他也是异端,可您一直袒护他,现在,又开始袒护我们,您似乎总是对异端很有好感。”

“文明应该保持多样性,单一文化无法长存。”统帅淡淡地说,仿佛九哥说的那些事不过是他工作中的默认条例,“多样性是文明发展的重要前提,通过研究地球的生态系统,我们的科学家们得出了这个结论。一个物种,只有处在特定的生态系统中,才能生存发展,若是离开了那个环境,失去了外界压力,就会丧失进化的动力、走向自毁。地球人脱离生理进化后,也是在族群内部建立了复杂的社会关系,用社会竞争压力这种内驱力来推动群体成员的社会进化,这才最终进化成为了智慧生命。反观自身,我们三体文明一直是在外部环境的压力下进化的,环境压力是我们进化的动力,但是现在,我们掌握了人造恒纪元技术,环境压力开始消失,整个三体文明面临着失去进化动力、陷入停滞甚至自毁的危险。所以,我们必须借鉴地球人的成功经验,在群体内部培养异端,人为制造新的生存压力,从而保障文明进化的动力不至于消失。”

“不,这些不是您的全部动机,至少,不是最关键的。”九哥说,“其实,您心里一直都相信,我们这些不受欢迎的黑暗种子们,才是三体文明延续下去的真正希望,对吧?”

九哥的话很犀利,众人的思维波开始泛滥,光感凸的视点都落在了统帅身上。

“我的工作是客观理性的,不带主观情感。”统帅否认了。

“您难道对第二舰队就没有一点儿主观感情吗?”九哥继续追问。

“不,有。”

“是什么?”

“愧疚。”

“愧疚?”

“对,身为三体统帅,我对舰队文明深感愧疚。”统帅的思维波黯淡下来,“第一舰队本来是为了三体文明的生存才去冒险远征,可到头来,三体世界和地球世界的威慑和平,反而是以第一舰队的彻底牺牲换来的,我们对不住第一舰队啊……”

统帅的话激起了一大片伤感的暗红色思维波,言辞犀利的九哥也变得暗淡无光。

插曲:《文明的接触》节选“痛,并生活着。”

——三体第一舰队的“瘦身运动”

时间是一头残忍的魔鬼。

三体的第一舰队,自始至终,一直被这个魔鬼玩弄于执掌之间。从那场漫长的远征开始之日起,他们就在进行着一场和时间的赛跑,这期间,他们一直在输,直到实现“瘦身”。

因为种种原因,第一舰队的每艘飞船上携带的物资补给都极为有限,每次物资告罄时,舰队都是以“等级淘汰”的方式来实现对资源的集中利用:低等级的飞船,船员脱水成为食物,船体则被拆解为零件,供其它较高等级飞船使用。

和人类舰队文明铤而走险的“黑暗战役”不同,三体第一舰队的这种“等级淘汰”是和平进行的,三体社会严酷的等级秩序保障了这种淘汰的进行,低等级的飞船必须无条件地服从更高等级的飞船,僭越被绝对禁止。此外,很可能在飞船最初的制造过程中,就设置了许多保险机关来保证这种“生存等级”的不公平,这使得那些低等级飞船根本没有反抗求生的机会。

很多地球学者都相信,正是这种黑暗的等级淘汰制,使得第一舰队在穿越“雪地”后飞船数量骤减。在前两块“雪地”尚不明显,等穿过第三块“雪地”时,可能是因为这片“雪地”结构特殊、对飞船造成了严重损害,第一舰队已经有一大半飞船都丧失了动力,只好在后面慢慢“爬行”,能够继续前进的飞船不足原来三分之一。学者分析,这很有可能是第一舰队为缩短远征时间而主动加快了黑暗淘汰的进程。

显而易见,越早到达目的地,舰队的自我耗损就越少,保存下来的三体种子也就越多。与其大家都在征途中慢慢熬死,还不如让一些“精英飞船”优越地活下去。我们有理由相信,俘获云天明大脑的那艘先驱飞船,就是一艘不折不扣的“精英飞船”。

这也是云天明后来能在三体社会拥有那么高权限的重要原因。

但人算不如天算,三体舰队这种黑暗淘汰的“精英生存”战略,最终还是被罗辑的绝地反击给打断了,庞大的舰队被迫转向。作为舰队曾经的主体,那些被落在后面、已经失去动力的飞船们,彻底成为了星际间的孤魂野鬼,至于那些在瘦身运动中大发横财的精英飞船,则在黑暗战役后凭借其优厚的物资储备,实现了从“远征飞船”向“殖民探险飞船”的飞跃,具备了向地球之外的荒凉地区殖民的实力。

事后有学者推算过,假如三体第一舰队之前没有进行过大瘦身,那么,逻辑绝地反击之时,第一舰队内部为争夺生存权而进行的黑暗战役将会是另一种景象。黑暗森林数学模型显示,一千艘亚光速飞船之间的生存竞争,就不再是优胜劣汰的黑暗战役了,而是无差别大混战,一切都是不可控的,战况极为惨烈,“误伤”比例奇高,最后没有一艘飞船能幸存下来。

但那场大瘦身,使得最后参与黑暗战役的只是少数精英飞船,参战者都本能地遵循优胜劣汰原则,战役的规模和破坏性也小得多,使幸存者成为可能。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那场轰轰烈烈惨绝人寰的瘦身运动,使第一舰队避免了全军覆灭。

就这样,在罗辑的绝地反击下,已经被母星世界抛弃、彻底沦为威慑和平牺牲品的三体第一舰队,奇迹般抓住了那宝贵的一线生机。

尽管第一舰队最终活下来的三体人比重不足五分之一,但毕竟,这拉开了三体人星际殖民的序幕,从此,三体文明走出了摇篮。

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

一片黯淡中,统帅的思维波缓缓亮起,像是在吟唱一首古老的歌谣:“第一舰队已经为三体世界做出了伟大的牺牲,而活在和平中的我们却无以为报,每次想到同样身为舰队文明的你们,我总感觉欠你们太多。文明的进步本就是一场大逃杀,只有最疯狂的才能生存,我不在意你们是黑暗种子,我只知道,你们也是舰队文明,你们是第一舰队的继承者!”

“您言重了,”第二舰队的一位负责人似乎感觉有点不安,忙说,“这些都是光速飞船,只要有欧米伽在,第二舰队就是一个完整的有机整体,我们不会再爆发黑暗战役。”

统帅并未在意那位负责人的不安,他激活了一个悬浮窗,里面显示出一个巨大的设备,“牺牲是必须的,但牺牲者要被记住。这,就权当是母星世界对你们舰队文明的回馈吧……”

这个悬浮窗是特殊型号的,可以自动放大,在统帅点过以后,它就迅速扩大尺寸,转眼间已经占据了整个舱室的空间,将那个设备的结构清晰地展示在众人面前。

九哥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设备,惊讶得思维波开始蓝移:“这……这是——电子云室?”

不会错的,那巨大的透明球罩“脑腔”、细长的“脊髓”神经总线、依次联接的众多附加设备……九哥对这一切太熟悉了,这是一台货真价实的电子云室。

可是,基地的那个电子云室不是被埋在伴星地层深处,无法挖出吗?

“这是另一个,统帅部让母星太空建设部特制的。”统帅说,“比你们那个还大一号。”

“可是——”九哥疑惑了,“你们是从哪里获得了它的研制技术?”

“超核。”统帅说。

“矩阵?它是怎么知道这事的?”九哥疑惑着,再仔细一想,明白了:一定是伴星人黑客入侵矩阵二号时,不慎被矩阵二号反向入侵,矩阵借助大眼睛系统搜索伴星基地数据库,从而窃取了相关资料。

“沟通,意味着双赢。”统帅发过来一段意味深长的思维波。

果然是这样……

“我们低估了矩阵的力量,”九哥不得不承认己方的大意,“它是个强大的对手,当我们自以为入侵成功时,已经先被它查了个一清二楚。”

“没那么严重,其实,矩阵所获取的资料并不多,只是一些基本原理。”统帅淡淡地说,话锋随即一转,“不过那些原理的启发意义很大,要知道,科技的发展有许多必然规律,当我们的数字模拟技术遭遇瓶颈时,借代演绎就成了唯一合理的方案。你们的那些数据起了指点迷津的作用,指明了正确的方向,接下来的具体研制工作,超核就可以独立完成了。”

说话间,悬浮窗的焦距不断调整,开始显示电子云室所处的位置,众人发现,那是一艘庞大的货运飞船的甲板舱。

“这是‘霸下’号,”统帅说,“它是三体世界目前最大的货运飞船,运载吨位要超过第二舰队任何一艘后勤舰,但也正因为这样,它只能使用常规驱动——我们现在还造不出与之匹配的曲率引擎。通常的光速飞船装不下这个仪器,你们要想带走它,恐怕还得费点儿工夫。”

“这个好办,我们可以把它搭载到‘野心’号补给舰上,”第二舰队一位高管说,“那艘舰的内舱壁为蛇骨结构,大小尺寸可调节,撑一撑,就是再大号的电子云室也装得下。”

“也好,”统帅同意了,“就把它‘喂’给野心号吧。”

“这,这东西真的是要给我们?”九哥依旧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

“难道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吗?”统帅反问。

“这可是一台电子云室啊,你们怎么会舍得出让……”

“呵呵,”统帅笑了笑,“你刚才不是说,我一直在偏袒你们这些黑暗种子吗?既然是偏袒你们,私下里帮你们弄点儿小东西,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九哥语塞。

统帅的思维波变成了严肃的红光:“其实,从发现你们有了这种仪器的那一刻起,我就预感到:你们建错地方了。”

九哥惊讶地望着统帅。

“这是一个前途无量的设备,”统帅说,“但你们出于安全和防干扰的考虑,却把它建在了伴星地层最核心处,那个角落处在无数SIM管道的重重保护下,能提供安全和隐蔽,却也必将束缚它的功能。”

“所以,您——”九哥的思维波顿住了。

“所以,我让矩阵二号也设计了一个,以备不时之需,”统帅的思维波转为金黄色,那是一种睿智自信的颜色,“现在,它真的派上了用场。”

“原来如此……”九哥激动起来,“太好了,只要有了这个电子云室,我们碎星实验室就可以继续存在下去,不用解散了!”

“呵呵,”统帅笑了笑,他略作思索,提醒道,“以后不要再叫它电子云室了,我总觉得,它是一个特殊的生命,每一次模拟实验都是它的思考,它思维的载体不是信息,而是物质,物质的演化,就是它的思想,这种功能,已经超出了‘电子云室’这个名字所能表达的涵义。”

“您的意思是——”

“它已经不再是一台单纯的高能物理实验设备,它再现的是宇宙运动演化的详尽过程,虽然没有运动器官、不能自己移动,但它具备完整的神经结构,它的思想鲜活生动、与宇宙的本源融为一体。”统帅顿了顿,将自己的思维波调整了一下,然后洒向众人,“是该换个名字了——我们就叫它‘思想者’吧!”

“思想者……”众人咀嚼着这个名字,感觉像是突然间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光脑层里霎时涌起一阵阵强烈的头脑风暴:思想者!电子云室的价值潜力还有多少?除了演绎恒星和星云的运转,它是否也可以演绎宇宙文明间的黑暗森林法则呢?这个大号的电子云室,当然需要填充更多的物质来维持运转,那么,更大号的,大到极限,是不是需要一个星系甚至整个宇宙的物质来维持呢?反过来,现在我们所处的这个宇宙是不是在思想者之中?从大爆炸以来的这一切,难道都只是那台“超级思想者”的一次常规运转?……

这是一个无止境的命题,众人感觉快要被自己的想法逼疯。

“宇宙无限,科技无限,一切皆有可能。”统帅说,他的思维波越来越红,显得语重心长,“造出这个东西很不容易,把它留在母星上也派不上用场,送给你们这支远征军,是对的。至于埋藏在伴星深处的那个思想者,已无法再用,就当是你们留给母星世界的纪念吧,以后,不论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记,你们是三体人。”

是时候离开了。

“我们……母星……”九哥犹犹豫豫地说,“母星世界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只要能做到,我们一定会尽力!”

此语一出,在场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离别在即,黑暗种子们忽然生出了对母星世界的依恋,统帅的出现让他们感觉,其实,母星世界也不是那么可恶。

“不用了,母星世界正沉浸在对人造恒纪元的憧憬中……”统帅说,似乎欲言又止。

“我们可以提供一套大眼睛系统,”第二舰队的一位高管说,“最新型号的能监控5000天文单位纵深空间,提前50三体秒光粒预警。”

“哦,”统帅似乎感到有点儿意外,“这样也好,礼尚往来,各取所需,多一重保险总是好的。”

会场的气氛突然沉默了下来。

“其实,”统帅的思维波有点儿伤感,“我原本是希望动员更多的三体人跟你们一起走,可是,母星、伴星间的文化隔阂实在太深,彼此互不认同,无法合流……”

众人的思维波愈发黯淡,方才那迸发的依恋,只是昙花一现。

“就谈这些吧,”统帅开始心生离意,“文明的母体终会分裂,分出去的,都是新的生命、新的希望。你们去启动飞船吧,待会儿我会亲自为第二舰队发布起航命令。阿伦,你留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三体光速纪元263495时(地球威慑纪元57年7月13日)伴星基地太空港

庞大的三体第二舰队终于起航了,415艘光速飞船排成整齐的阵列,同时启动了它们的等离子引擎,415团辉光映照着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的伴星,如同无影灯下的手术台。415团光晕中,有一个是属于“16节”号飞船的,正像九哥预料的那样,它拨给了第二舰队。

跟那415盏巨型无影灯泡比起来,太空港发出的起航信号是一点微不足道的亮光,在暗黑的宇宙背景上,就像是一只弱不禁风的萤火虫。

——那是点燃的1379号监听员尸体,正在统帅的手中挥舞。

太空港临时搭建的露天指挥平台上,统帅用触肢将那“火炬”高高举起,奋力挥舞着。尸体脱水已久,经过这么多年的保存,内部组织已经自然坏朽,一些部分都化成了粉粒,燃烧起来不是很顺畅,不过,靠力场装置约束起的一大片高浓度氧气助燃,燃烧亮度还是勉强达到了信号标准——只是持续时间上要缩短不少。

这是一个明确无误的信号:

——两个世界间的和平已经终结。

第二舰队再没有回头路。

“这次点燃的不是希望,而是绝决!”统帅说完,触肢弹开了即将燃尽的残尸。

那段曾经属于1379号监听员的干尸被熊熊火焰包围着,在惯性作用下缓缓上升,伴星的引力效应很小,它还没来得及减速到下落状态,便已化成灰烬,彻底消散了……

“16节”号上,舰长阿伦遥望着后方太空港那一点微小的信号亮光,思维波沉默着。信号亮光很快就消失了,放佛从未出现过,但那一瞬间的闪光,却已深深铭印在阿伦的光脑层中。

他实在想不明白,统帅为什么要这么做。

统帅留下他,是要亲自宣布对“16节”号飞船的调动命令。因为之前听过“九哥”的分析,阿伦对此并不感到意外,这个结果正是他所期待的。但是,当统帅随后说要点燃1379号监听员的尸体、充做舰队起航的信号火把时,阿伦惊讶了。

“有这个必要吗?”阿伦说,“他早已成为了历史。”

统帅不予答复,他平静地走进储藏室,输入密码,从柜中取出那具尸体,然后带到太空港露天指挥平台上,开始设置约束力场,准备点燃。这些事情本来可以让工作人员来做,或是机械操作,但统帅坚持要亲自完成,阿伦想帮忙,他也拒绝了。

“这是我的使命,不是你的。”统帅说,“去16节号上准备吧,一滴水只有融入大海才能不干涸,母星不适合你们,只有在待第二舰队里,16节号才能体现它的意义。”

“您为什么继续保留我的舰长职位?”阿伦问。

“我能任命一个艺术家当舰长,为什么不能容忍一个犯了错的舰长呢?”统帅说,“去吧,16节号需要你。”

阿伦站着没动。

“还在为阿星的事情生气?”统帅看到了阿伦的心事,说,“你也看到了,伴星基地的科技正在迅猛发展,将来,阿星肯定会被复原。只是现在,阿星还必须坚守岗位,16节号是一艘极端仿生飞船,它需要那个核心零件,否则就不能飞。”

阿伦还是一言不发,他知道前途渺茫。伴星基地曾在不知不觉中被矩阵二号反向入侵,以这样的科技水平,还要发展多久才能超越矩阵、救回阿星?

统帅顿了顿,说:“光速飞行,总要付出代价。”

阿伦的思维波闪一闪,叹了口气:“这对阿星舰长很不公平。”

“牺牲是必须的,”统帅发出暗红色的思维波,“技术进步的过程中,这类牺牲其实不可避免,正是因为这样的牺牲,文明才称其为文明。阿伦,你知道对一个生活在黑暗森林中的文明来说,光速飞船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吗?”

“这是一个很好的逃生工具。”阿伦说。

“对!光速飞船是冲出黑暗森林的唯一工具。”统帅换上鲜红色思维波,加重了语气,“不光是那些黑暗猎人,宇宙中所有依旧正处在蒙昧中的文明,终有一天也都将意识到这一点!我相信,如果我们这次征服地球的行动失败,智子封锁解除以后,面对黑暗森林的威胁,地球肯定也会研制光速飞船,而且那过程中他们所付出的代价,并不一定会比我们的小。”

“那我们付出这么多牺牲,有了光速飞船后,就真的冲出黑暗森林、奔向光明了?”阿伦始终对那场事故念念不忘。

“不,不一定,”统帅说,“到哪里也不会有光明,你看,宇宙是黑的!”

“……”阿伦先是愕然,随即苦笑,“您这个黑色幽默,一点儿也不好笑。”

“我是说真的。”统帅严肃地说,“你真认为,光速飞船不会带来新的黑暗?”

“您这话很费解。”

“光明与黑暗原本就是一体两面,”统帅的思维波闪烁着,衬在宇宙黑暗背景上,就像一盏古老的马灯,“那真正的光速飞船,乘光而去,留给身后的,只能是一片黑暗!”

“您也相信会有黑雾引擎吗?”阿伦愣了许久后,问道。

“理智告诉我,那东西是存在的。”统帅说,“如今的三体科学界已经形成了这样的一个共识:我们的宇宙处在一片超级慢雾里,所以,我们的光速才是现在这个恒定数值。我们只是被锁定了,锁定之外,一切皆有可能。冲破能级锁定后,就会有黑雾引擎。”

阿伦的思维波不由得亮了起来,他看到了“16”节号的希望。

“但生存竞争无处不在啊,”统帅话锋一转,显得很沉重,“冲破能级锁定,不过是由浅海区进入了深海区。浅海区是弱肉强食的世界,深海区更是这样,那里的生物更大,也更凶残,因为食物不足,每一个都是饥不择食!我们实现光速旅行,其实是由黑暗森林飞到了黑暗夜空,失去天然屏障的遮挡后,只能更加小心翼翼地生存……。”

……

那是一段让人不寒而栗的黑暗对话,回忆中,阿伦默默望着渐渐远去的太空港,细细咀嚼那话里的寓意。

此刻,离别时分,亲自前来送行的居然只有统帅一人,其他官员,包括统帅最器重的侦探执政官在内,都只是象征性的派了一些悬浮窗过来,本人并未亲至。

统帅此行的孤独,源于他在布置此次送别任务时的宽松态度——“自愿参加”,于是,下属们没有一个人肯来。

统帅是孤独的,第二舰队,也终将陷入孤独。

宇宙中的每一个文明,都是孤独的旅人。只有孤独,才能生存,这种孤独作为一种宿命的印记,已经深深铭刻在生命的骨髓里,就连分裂出去的种子,也不可避免地打上了这个烙印。

看到那一星火光的熄灭,阿伦才明白统帅说的“光速飞船带来新的黑暗”,不仅仅是指慢雾航迹,还包括它对文明的异化作用,这种异化足以让文明内部也形成黑暗森林。

——第二舰队里的三体人,在母星人看来,全都是异端,或者罪犯。

“穿行在光速中的,都是些黑暗种子……”阿伦念叨起不知从那里听来的这句话,脑子里乱哄哄的,不断闪现着三个概念:黑暗森林、牺牲、光速飞船。他已经分不清,哪一个是前提,哪一个是终点。或许,这本就是一个无限循环。

远征已经开始,但没有人知道,这会是一个起点,还是终点。

与此同时,“利刃”号战舰上,舰长D正和九哥一起,向母星世界告别,两人知道,现在,第二舰队就和当年的第一舰队一样,也从母体分裂出去,成为了新的种子。

“当年,第一舰队也是这样离开的吧?”九哥感慨着。

“那次送别的人很多,”D说,“他们远比我们风光。”

“你现在和他们还有联系吗?”九哥问,“我是指——第一舰队。”

“有,但也不比你多,”D说,“统帅部查的很严,说是星际通讯会暴露文明坐标、引来杀身之祸。”

“都是屁话!”九哥愤愤道,“矩阵一直在跟那颗地球人大脑卿卿我我。”

“呵呵,看来你也觉察了啊,”D笑了笑,“一个是仿生人格电脑,一个是培养皿大脑,那两个家伙都自诩智慧,却又都被囚禁着,难免会同病相怜,于是,审问和测试渐渐变成了聊天、变成了谈心,聊到动情处,惺惺相惜,也是再自然不过。据说,矩阵二号已经建议第一舰队将云天明复原了。”

“什么?”九哥大惊,“让云天明复原?不!统帅部绝不会同意这么做的!风险太大,那颗大脑要是活过来,就不再是一台仪器,而是一条蛇!这太危险了!”

“这可难说啊,”D显得很无奈,“为了实现人造恒纪元,母星世界现在对矩阵二号可是言听计从,只要‘超核’一开口,他们肯定会向第一舰队的施压,更何况,矩阵还弄了个非常漂亮的借口。”

“什么借口?”

“恢复地球人神经系统的完整结构,以便进一步研究。”D说,“矩阵认为,地球人的神经系统是一个遍及全身的复杂网络,大脑只是中枢单元,其活动要受到周围神经网络的影响,这正是人类大脑思维呈现随机性的重要原因。要彻底破译人类思维,就必须建立一套完整的地球人神经系统。”

“人类不是依靠大脑来思考的吗?”九哥有些不敢相信。

“是的,但周围神经系统无时不刻都在影响大脑的活动,”D说,“最近,三体的的脑科学界此前渐渐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即周围神经系统能在潜移默化中左右人类的思维活动。比如,胃底神经网络出现紊乱时,人就会焦躁不安,导致情绪失常、甚至狂怒;皮肤触觉的舒适与否,则直接影响人类对事物的判断能力,等等。也就是说,我们以前对那颗大脑所作的黑箱测试,其实只窥见了冰山一角,是非常片面的,要全面把握地球人的思维,就必须在黑箱测试中模拟出人类周围神经系统的所有信号,而人类周围神经系统又极为复杂,与整个身体各组织器官融为一体,且一直处于动态的自适应调节中,以三体现在的科技水平,已经无法逼真模拟,所以,要完整把握人类思维活动的规律,最经济的办法,就是帮那颗大脑重建身体,让云天明重新活过来,这,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统帅部的同意,只是时间问题。”

D顿了顿,感叹道:“唉,事实证明,我们对地球人的了解还很肤浅,他们弄的这个‘阶梯计划’,远比我们想象中要复杂啊……”

“托马斯·维德!”九哥不由得想起了那个PIA的领导人,于是感到一阵透彻心底的寒意,“就是他带领一帮人送来了那颗大脑!这一切,是否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谁知道呢,也许是吧。”D显得忧心忡忡,“那个家伙心思很隐秘,总是让人看不透。从他用核辐射杀害自己助手的过程中,我们不难发现,他对人体生理机能的把握是多么的精准!他一定早就知道这一切,却故意装作毫不知情,诱骗我们上当,诱骗我们去研究,直到我们不得不去复活那颗大脑……唉,之前我们还一直以为,他只是自作聪明、白送我们一个大脑,或者,这会是一个双赢的安排:他发来一个所谓的‘探测器’,完成了上司交待的任务;而我们则获得了一个珍贵的实验素材。现在才发现,那颗大脑,其实是一个真正的间谍,这是一个陷阱……”

“我们该怎么办?”九哥不由得感到恐惧。

“云天明要不要复活、复活后怎么安排,是第一舰队和母星世界的事情,暂时还跟我们第二舰队无关。”D想了想,说。

“但很快就会有关了吧?”九哥替他把话接了下去,“我们第二舰队里有好几艘种子飞船,都是受后氢遥控的,还有,那艘16节飞船,也和初代矩阵有莫大关联。一旦云天明复活,进一步和矩阵智慧暧昧下去,我们……”

“算了算了,别提了,”D挥挥触肢,无可奈何地说,“后氢是无敌的,不要试图去反抗它了,我们听天由命罢。还有,以后要密切关注那个托马斯·维德的动向。”

“好吧。”九哥也无奈地闪了闪思维波,他知道,此后,母星世界、第一舰队和第二舰队,将形成一个复杂的三角关系,而矩阵二号和云天明,将成为这格局中最为微妙的力量。

三体世界的二次远征,终于开始了。

这是一盘很大的棋。

按照“螳螂计划”的部署,10000个三体时后,第二舰队将由常规航行进入光速巡航,并且以光速穿越那几处“雪地”,等航迹信号传到地球时,舰队也就一同到达了,因此,不存在提前泄露行踪的风险,而且,这种超乎想象的光速飞行,会给养尊处优、愚昧无知的地球人以极大的精神震撼,从根本上瓦解其抵抗意志。

就像螳螂那迅如闪电的一击,猎物根本来不及反应。

那时,地球人手里唯一的筹码就是黑暗森林威慑系统了,这也是三体人唯一忌惮的力量,对此,“螳螂计划”也预备了详尽的应对方案:

首先是“诱导失效”,也就是诱骗地球人废掉逻辑,使威慑系统失效。

这方面成效喜人,在矩阵二号长年累月的迷惑下,地球人的忧患意识已经出现松动,他们开始准备撤换逻辑、改选新的执剑人。种种迹象表明,现在的地球文明已经彻底女性化,变得优柔寡断,很难找到具备足够威慑度的候选人。那些冬眠醒来的公元人尚具备威慑潜质,不过,这类人数量极少,而且因为冬眠缘故,大多都无法适应现代文明,已被排斥在执剑候选人以外,过着“养老”生活,总体来看,这批人基本上不会对三体文明构成威胁。

综合分析后,矩阵二号认定,下一任执剑人肯定不具备威慑能力!模拟计算表明,逻辑卸任后,在地球新执剑人执掌之下的引力波威慑系统,危机时的启动几率将在30%以下水平徘徊——这已经是一个非常诱人的数据了,三体文明绝不能错过这个大好机会,50000个三体时后,威慑纪元62年11月28日,地球世界执剑人改选之日,就是全面发起总功之时!

然后,便是“斩首行动”,即以最快的速度摧毁地球的引力波天线、终止黑暗森林威慑。届时,三体第一舰队留在太阳系的6个水滴将发挥主攻作用。水滴从启动加速到撞击引力波天线,以地球时间计算,大约需要10分钟,对于现在的地球人来说,要在这么的短时间内从感情的震惊中恢复过来、重拾理性(假如他还有理性),几乎不可能。只要执剑人未在有效时间内按下按钮,那么,威慑系统必将会被摧毁,随后,将由智子和水滴密切配合,软硬兼施,进一步解除地球的自卫能力,扼杀地球的复兴潜力,最终使地球成为三体人的囊中之物。

在防范威慑广播方面,“螳螂计划”的考虑极为周密,就连地球世界外派的“万有引力”号——那个移动的引力波天线,也事先布置了机关。那两颗随舰水滴,名义上是应对突发事故的“反触发保险”,实际上却是不折不扣的定时炸弹——出于对智子盲区的防范,三体人已经事先对其核心控制器进行了预设编程,在那6颗水滴向地球的威慑系统发起总攻时,这两颗水滴将同时发难,一举撞毁那两艘地球飞船,彻底扼杀地球发动威慑广播的最后一线希望,顺带消灭地球人在外太空的残余力量,以绝后患。

最后,退一万步说,就算到时候威慑广播不幸触发,三体母星仍可由轨道环拖拽着离开,实行紧急避难,至于那两个舰队文明,因为没有精确的坐标,所以不受威慑广播影响。

总体看来,三体人冒险再度远征,利大于弊。

必须决断了,形势在那明摆着:威慑和平之下,三体的科技优势正在逐渐消失,而内部的异化及不稳定因素却又在不断增加,再拖下去,只是自取灭亡。

燃烧的1379号,是统帅的绝决,也是三体文明的绝决。

再没有回头路了。

第二舰队的常规加速整整持续了10000个三体时,这期间,舰队不断收到来自母星世界的消息,大多是关于地球世界现状的情报,也有一些,是关于母星世界的。母星世界以前对伴星基地很有戒心,有事儿总是遮遮掩掩,现在这样坦然地传输自己的情报过去,很可能是因为他们感觉伴星基地已经远航、不再构成威胁,于是,敌意淡化,变得友好起来。

阿伦对有关地球世界的情报不感兴趣——那都是些千篇一律的喜报,看与不看没啥区别,他关注的是母星的情况,尤其是矩阵二号。从不断传来的资料中,他发现,矩阵二号一直在进行升级准备,不久,就从锰核成功升至铁核——母星的科技人员终于攻克重核构建中的“能量吸收”难关,实现了由“轻核”核心到“重核”核心的平稳过渡。

阿伦心里百感交集,看来,真像九哥说的那样,他此前的破坏,只不过是导致了一次纹革,根本没伤到矩阵,这难免让他有些挫败感;但另一方面,矩阵二号平安无恙,也让他卸下了精神负担,变得轻松起来,他开始嘲笑之前自己之前的负罪感是自作多情。

资料依旧不断传来,阿伦从中发现,矩阵二号的升级还在继续进行。之前由轻核到重核的升级过程——也就是形成铁核那次,因为要经历从“释放能量”到“吸收能量”的转变,还被阿伦的破坏打乱了筹备进程,所以用时较多,大约是500个三体时;以后都是重核,而且没有人为干扰,就顺利多了。由铁核到钴核,用了270个三体时,接下来,从钴核到镍核,用了230个三体时,镍核到铜核,用了150个三体时,再到锌核,108个三体时……

矩阵二号在加速成长。

阿伦知道,每一次这样的升级成功,都意味着原核心里加入了1——3个新的中子,而它们的配对中子,则成为超核新的外接信息端口。这些外接端口使矩阵联接了外界更多的信息中枢,变得更敏锐、更强大。

而矩阵二号这个日渐强大的人格智慧与母星世界的关系,似乎也变得更加密切,资料显示,母星世界给予它很大信任,赋予它很高职权,也寄予了它更多的期望。

比如,官方的宣传里这样说:“它,明察秋毫,它,呼风唤雨,它,众望所归,它是母星世界的大管家、大智者、大舵手,它是恒纪元的缔造者,是无数三体人心目中最亮最亮最最亮的超新星!它是——超核,至高无上、无可置疑的超核,一个被历史和现实雄辩地证明了的唯一合理的统治者!今后,它必将带领三体文明再创新的辉煌,由胜利走向胜利!”

同时,那些忠于官方的精英嘴们也粉墨登场,从各自不同的“专业角度”阐释官方讲话的精神,历史学家们说,制造超级智慧是一件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事;哲学家们说,宇宙中的任何文明都会努力创造出高于自身的智慧来;文学家们说,超核的出现,使三体文化发生了质变;科学家和工程师们说,矩阵二号的研制过程让他们窥探到了宇宙微观层面的更多秘密……一时间,各种流派异彩纷呈,好不热闹。

几乎所有人都看好矩阵二号未来的前景,每一次升级,都使他们兴奋不已——因为这意味着新一期“彩票”的开奖。新的中子信息端口即将出现了,那可是一笔难以估量的信息财富!每一次,各部门为此展开的争夺都极为惨烈,尽管幸运儿总是凤毛麟角,大家却还是怀着侥幸心理,以为下一次就会轮到自己。而“超核”也不负众望,一次次地成功升级,一次次地提供新的中子信息端,也一次次地撩拨着众人的渴望,使之更为狂热。

“但超核再怎么折腾,也无法冲破天然的发展局限吧?”阿伦忍不住这样想。

要知道,原子核具有一种特殊的壳层结构,其构建原则遵循所谓“幻数”规则,只有吻合该规则,原子核才能保持结构稳定。“幻数值”有上限,不考虑“超铀稳定岛”的存在,其最大配对值为“82+126”,即82个质子与126个中子组成的铅208核。铅208核以后,核结构就不再稳定,开始呈现放射性——也就是原子核自动破裂并释放出核子碎片。所以,矩阵二号要想仅凭核力维持起一个“天然型”的稳定的超我层核心,最大也只能做到铅208核层次,也就是说,其核中子数最多只能有126个,相应的,对应的外接中子信息端最多只能有126个——不能再多了,这已经是最大的幻数值。

但另一方面,母星的科技发展注定需要越来越多的超核信息端,126个是绝对不够用的,矩阵二号的升级潜力终有一天会达到上限,再也满足不了新的需求,那时,怎么办?

为什么不换个思路,再多造几个这样的核,然后组合在一起,打造一个“多核心”的矩阵机呢?

“危险!”——这个想法刚一萌生,就被禁止了。

早就有不止一个人提过这个建议了,但无一例外,每次都是被否决,从统帅部到民间,从科学界到文艺界,从贵族到贫民,整个母星世界一致地反对这个提法。

他们有很多反对理由。

这些理由中,有关于技术方面,说多核心矩阵的自我层水膜同时受到多个核心扰动源的量子扰动作用,会出现膜纹紊乱,影响整体功能;也有关于其社会效应的,说增加核心会引发一系列不可预料的社会危机。

首先,这个“多核心超核”一旦出现,就意味着母星世界的公众管理权力实现了多元化,对稳定是极为不利的。三体人特殊的生殖方式决定了,他们每一次繁殖,都是一次分化,新生的同胞体之间性格迥异,很难融洽。所以,组成三体社会的,其实是一大群互不认同的三体人,这种情况下,若没有一个强力的领导核心来凝聚社会成员,三体文明很快就会分崩离析,这也正是三体文明长期以来一直搞集权统治的重要原因。对于现在的母星文明来说,矩阵就是一个不可替代的凝聚核心,矩阵一旦进入多核心时代,母星社会很可能就会随之分化,派系四起,论战不休,再没有一天的安生日子。

再者,矩阵是轨道环的操纵者,将来它还要成为恒纪元的制造者和维护者,“多核矩阵”支配下的轨道环,当母星运行至轨道临界点时,该何去何从,哪一个核说了算?这个问题如果处理不好(事实上很难处理好),地球科幻小说《机器岛》中的悲剧就会在三体世界变成现实,母星会像那可怜的机器岛一样,在内讧中被撕成碎片。

最后,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的舆论造势。从资料中,阿伦发现,凡是反对“多核心超核”的人,大都来自那些之前已经获得中子信息端的部门或群体(也就是所谓的“主核部门”)。它们获得中子信息端后,以“主核”身份加入超核中枢网络,从而在网络中获得了尊崇的“元老”地位,后加入者总是抢着从它们这里援接二级端口,以求能分得一杯羹,这样,“元老”们纷纷建立起了以自己为中心的庞大势力集团。同时,在母星世界大小事务的决策中,中子信息端这个“主核”的存在,使“元老”们能够优先与超核沟通并参与公众权力的瓜分,获益匪浅。他们长期把持与超核的对话权,结党营私,欺上瞒下,堕落为一个养尊处优的特权集团。这伙人很清楚,任何文明,任何时代,特权总是要建立在对社会稀缺资源的垄断上,在三体文明的“单核矩阵”时代,中子信息端就是最稀缺的资源,正因为这样,他们作为其垄断者才能成为特权阶层;而“多核时代”的到来,则意味着中子信息端将成倍增加,那时,“信息端垄断”被成倍地稀释,资源不再稀缺,元老们的特权地位也就终结了。于是,他们巧编借口、大造舆论,极力阻挠别人以同样的方式掌握母星公共权力。

就这样,出于维稳的需要,出于人造恒纪元的需要,更是出于一些不可告人的龌龊目的,“多核矩阵”的设想被永久废止。

于是,资料显示,从三体光速纪元263495时起,矩阵二号就定格在“铅208核”阶段,不再进化了。

阿伦思维波闪闪,叹了口气,他为母星世界这种因噎废食的行为感到可惜。

在舰队里,九哥和阿伦一样,也时常叹息,但他叹惜的不是超核的前途,而是亲情的疏远,离航期间,他几次同母星上的那两个同胞体沟通,试图说服他们一起远征,都失败了。

眼下,第二舰队的常规加速已接近尾声,马上就要进入光速巡航阶段,那时,九哥的两位同胞体就是想来,也赶不上了。这可是冒险远征,等舰队退出光速时,一切都难以预料,很可能,再没有见面的机会;而母星那个轨道环工程的脆弱性,以及伴星基地那无数次碎星试验所得出的恐怖数据,也一再刺激着九哥的光脑神经,他知道,现在的母星就像一个在钢丝绳上骑独轮车的小丑,自己的那两个同胞体,随时可能葬身火海。

九哥感觉有必要再努力一次,——这也是最后一次努力了。

三体光速纪元273494时(地球威慑纪元58年7月4日),离舰队启动曲率驱动还剩下最后1个三体时,“盗火者”号上,九哥开始激活与同胞体交流的悬浮窗。

大约30个三体时前,第二舰队进入了第一片“雪地”,星际尘埃粒子被飞船高速冲击,散射开去,形成了巨大的“刷子”图案。这个图案的光信号在40000个三体时后,将传播到地球。地球人是个多疑而狡猾的种族,他们从不信任三体人的和平承诺,那个布置在小行带外侧的林格-斐兹罗观测站,用一台地球技术所能打造出的最尖端的望远镜,目不转睛地盯着半人马三星这个方向——地球人必将发现“雪地”的刷子图案,进而知晓三体世界派出了第二支舰队。

只是这一次,地球人不会再有“安享余生”的幸运,因为,这是一支光速舰队,当“刷子”信号被发现时,这支舰队已经随光一起进入了太阳系,然后,只要再经过10000个三体时的常规减速,第二舰队就可以登陆地球、实现第一舰队未竟的愿望——它将与“刷子”的光讯号图像一起,进入太阳系。

现在,第二舰队仍旧处在那片“雪地”里,“刷子”仍在扩大,其光信号正源源不绝地传向地球,为避免被“刷子”信号甩得太远,舰队必须尽快进入光速巡航。

即将开始曲率加速的第二舰队与母星世界的信息交流量非常大,所以,留给私人使用的通讯带宽极为有限,每次通话都需要缓冲。这次通话也是,缓冲了很长时间,进度条走得极慢,就当九哥等得绝望、想要放弃时,连线突然接通了,他不由得喜出望外。

但是,当他看到悬浮窗里两位同胞体的思维波表情后,涌到嘴边的话却又堵住了。

那两人的表情不是惜别,而是冷淡。

此时,第二舰队的速度已经达到了15%光速,因为多普特效应,和母星世界之间的实时交流开始出现信号畸变,尽管这样,经过系统修正后,九哥还是发现,那两个悬浮窗里,流氓兔和岩的思维波都显得有些不耐烦,尤其是岩,思维波的频谱闪烁不定,显然是被突然出现的悬浮窗打断了工作。

“你们好。”九哥鼓起勇气,冲着悬浮窗打了个招呼。

“你好。”“你好,阿九。”对方回复道。

然后,双方都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一阵子。

“有什么事吗?”岩最先耐不住了,透过悬浮窗里传来了一段思维波。

“……这是个特殊的日子。”九哥犹豫了好久,才挤出一句话。

“是啊,”流氓兔淡淡地说,似乎还带着一丝调侃,“——独立日。”

“呵呵,看来你也研究过地球人的历史,”九哥笑笑,思维波里却带着哀伤,“1776年的这一天,地球上有了美国……英、美本是同源,就像你们和我一样——”

“——别这样了,行吗?”岩打断了九哥的话,“同源不等于同质,我们和你不是一路人,我们都有自己的选择!”

“可是——”九哥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再说什么恒纪元不可靠之类的,纯粹是白费功夫,那两位都听不进去的,之前,他们之间已经为此发生过无数次争吵。

“——其实,我只是想和你们告别,顺便聊聊过去的事情。”九哥改口了——与其那样惹人厌,还不如利用这最后的机会,和他们叙叙旧。

“好吧,”岩的思维波缓和下来,“你想说点儿什么?”

“我……”一时间,九哥却也找不出合适的话题,过去的那些事,在他的光脑层中,就像那退色的老照片一样,朦朦胧胧,总也辨认不清。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避回忆。

“你现在还唱歌吗?”还是流氓兔反应快,他向九哥发来一束淡绿色的思维波。

“——哦,还唱,对,还唱。”九哥忙说。

“那,唱一首给我听吧。”流氓兔转向了岩,“岩,你也听听吧。还记得小时候吗,我和阿九都爱唱歌,你总是说,阿九唱得比我好,让我好嫉妒哈——我们再听一遍?”

“好的,呵呵……”岩努力调整思维波,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可是——”九哥问,“唱哪个?”

“嘿嘿……”流氓兔狡黠地闪了闪思维波,“我想听《灭顶之灾》。”

“这……”九哥有些尴尬,“现在唱这首歌?好像不太合适吧……”

正在这时,飞船内开始广播:“注意,注意,舰队即将进入曲率航行,现在开始倒数,10——9——……”

时间不多了。

“没什么,就它吧,别的歌我也没印象了。”岩说,显然,他也在努力逃避回忆。

“就唱它。”流氓兔再次要求。

“……好吧。”九哥同意了,他激活一个新的悬浮窗来播放伴奏,于是,在广播音的倒数声中,演唱开始了:

“Anotherwinterday,

Anothergreyreminderthatwhatusedtobe

hasgoneaway。”

广播在继续:“……4——3——2——”

九哥继续唱着:

“It‘sreallyhardtosay,

Howlongwehavetolivewithourinsanity。

Wehavetopayforallweuse。

Weneverthinkbeforewelightthefuse。”

“——1,启动曲率驱动!”

与此同时,九哥的歌曲也进入了高潮部分:

“Lookup,lookup,lookup,

Theskyisfalling!

Lookup,there‘ssomethingthatyouhavetodo。”

超重消失,第二舰队全体退出常规加速,进入曲率航行阶段。

为了防止前排飞船的曲率航迹对后排飞船造成不良影响,第二舰队将415艘飞船排成了一个平面队形,当那415艘飞船同时启动曲率引擎时,时空膜上涌起了415个空泡,空泡不断扩大,最终融为一体,成为一个巨大的慢雾航迹——那是第二舰队留给母星世界的最后足迹。

第二舰队迅速加速:17%光速……19%光速……35%光速……

于是,多普勒效应越来越明显,红移加剧,九哥的歌声随之深沉起来:

“Beforeyoutrytogooutside,

totakei-nt-h-ev-i-e-w,”

(翻译:在你走出去之前,仔细看一看,——笔者注)

悬浮窗变成了亮红色,发出警报:“注意,受光速通讯的钟慢效应限制,悬浮窗即将自动关闭。”

舰队的速度越来越高:……50%光速……75%光速……90%光速……

相对论钟慢效应开始呈现,在岩和流氓兔看来,九哥最后一句歌词费了好长时间才唱完:

“L-o-o-ku-pb-e-c--a--u--s--et---h---es---k---yc——o——u——l——df——a——-l——-lo——--ny——-o————u!”

(翻译:当心,因为天空正朝你坠落!——笔者注)

“谢谢,我会注意的,你也要多多保重!”岩刚默念完,悬浮窗就自动关闭了。

与此同时,流氓兔也发送了最后一条思维波给九哥:“阿九,我等你回来!”

第二舰队达到了光速。

九哥这边,悬浮窗也同时关闭了,但他仍在不停地歌唱,放佛整个母星世界、整个宇宙都是他的听众,他乘着光,尽情地抒发在黑暗森林里生活的压抑和苦闷:

“Anotherrestlessnight,

Thewindishowlingthroughtheemptystreetsoutside,

Wehavetohide。

Wedarenotgooutside,

Wemustnotwalkintothedarknessofthenight。

Wehavetopayforallweuse。

Weneverthinkbeforewelightthefuse。”

光速中,伴着外面剧烈的红移和蓝移,九哥思维波闪烁着。他有些伤感,有些思索,更有许多迷茫,他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导致了三体人同胞体之间的疏远、导致了母星与伴星的分离,此刻,他对歌曲的含义体会分外深刻,他知道,这很可能就是母星未来的命运:

“Lookup,lookup,lookup,

Theskyisfalling!

Lookup,there‘ssomethingthatyouhavetodo。

Beforeyoutrytogooutside,

totakeintheview,

Lookupbecausetheskycouldfallonyou!”

他知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一切都不可逃避,他知道三体母星正在犯下什么错误:

“……Wehavetopayforallweuse。

Weneverthinkbeforewelightthefuse…….”

可他们为什么不觉醒?唱歌是为了唤醒民众,可是,自己唱了这么久,又有几个人听了之后清醒过来?

“……Lookupbecausetheskycouldfallonyou!”

伴奏音乐渐渐停止,悬浮窗显示“播放结束”字样,然后闪了几下,消失了。

九哥疲倦地倒在了地上。

九哥心里很累,那是一种失去同胞体后的虚弱感,他和岩、流氓兔源自同一个父体,光脑层里流淌着同样的电脉冲,但最后,却只有他一个人继承父体的遗志、参与到星际远航中来。三体文明这种不可避免的群内分化,让他感觉好孤单。

其实,九哥应该感到庆幸才对,三体世界“母文明”和“伴星文明”的分化还是很温和的,跟地球人那惨绝人寰的社会大分工比起来,这些跟本算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