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声色现场:和苏七七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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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盛志民 《心心》

因为拿到的是《心心》的录像带,我到现象工作室的看片室去看,四处堆叠着光盘与盒带——这真是一个影像泛滥的时代。坐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不由得要生起一点形而上的疑问:我们的个人影像创作有多大的意义呢?在一个众声喧哗的时代里,一点声音几乎如同河海中的水沫,转瞬而逝。个人的热情与努力,可能在多大程度上起到反映、沟通乃至于改变的作用?——念头也是即起即逝的,电视机里传来熟悉的春节联欢晚会的声音,这个叫做《心心》的影片,从2001年春节开始。

人物与剧情

一个女孩叫心心。一个女孩叫婷婷。1980年代生。十六七岁。

心心要去加拿大读书,她将机票延期了两个星期,去找男友吴赞。然后一个老故事发生了:好友跟男友搅在一起。虽然是老故事,新新人类的处理方式完全不同:两个女孩在脏乱的小饭馆说这事,桌上满堆的啤酒瓶子,说就说嘛,干嘛不说,操。——琼瑶亦舒的时代过去了。用不着轻愁重恨哭天抹泪。在意吗?不在意吗?感情与身体算是怎么回事?心心在吴赞的家门外按门铃跟他爸爸对话时,语声倒还是茫然的乖巧。临走前,她不能什么也不做。没个交待。她做了。给吴赞发电邮:“我做不成你女朋友,做了你妈。”

婷婷是四川来的。一个色情声讯台的接线员,寒潮的小屋里,几台电话,一台电脑,是她全部的生活。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叫“博士”的男孩,去见了个面,还在网上认识了头像是男孩的“海”。过年了,她要回四川去,得等着老板把拖欠的工资结清。故事临到结尾。心心与婷婷见面了。在中华民族园的门口,婷婷看着应约而来的“海”,没有去打招呼,而心心看看四周,进了的士,走了。

这个影片,将时空的坐标系设置在这个新世纪的新年,北京。一个要离开的女孩与一个要回家的女孩,两种生活浅淡的勾勒,彼此有隐隐的呼应,对比与交织。虽然片子的情节十分“新潮另类”,可是风格却是和缓甚至安静的。片子中无数的粗口很奇怪地没有破坏一种迷茫忧伤的气氛,这些女孩的生活,让人讶异,却很难说反感。——她们像是身不由己地被抛到浪尖上去了,也不害怕,只是晃晃悠悠,倒让看的人担心。

这些1980年代出生的孩子,身与心都被时代催熟,对于性她们不害怕也不回避,对于情感好像也不太在意。——心心在包厢看到爸爸和小姐,倒是让小姐少收她爸二百块钱。但她们却还是处在成人社会的边缘,再要无所谓,也还带着青春的清澈眼神,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无所谓,不是真正经历磨练出来的无所谓。

影片结尾在中华民族园的门口,让人回头去想片头的春节联欢会。在宏大的主流叙事的背后,新的一代在成长起来。街头两个擦肩而过的女孩,有谁知道与关心她们的生活与情感?这些事情,说起来好像骇人听闻,可是又如此,微不足道。

——而也许,正是在这里的,导演的一种关心打动了我。他奇怪地不是从自己的生活去找表达的可行性,而是将目光投放在这些孩子们的身上。——这些孩子们,还没有自己的表达权。主流与地下的诸种媒介与方式,都还不是他们所能够占有与利用的。在一个成人的社会里,孩子同样是无语的族群。《站台》陈述的是一个过去时的故事,影片中的那代人,现在可以稍稍沉静在影像面前回顾与追索,而《心心》陈述的是一个现在时的故事,导演、人物与观众之间,都存在着种种错位与表达交流的困难。作为一部电影来说,《心心》不能说是一部相当完善的作品,它过于平淡了一些,不够有力量,在感受与理解的细节上,还觉得导演与生活有些“隔”。但是这种隔着的表述,让我觉得有难得的地方:它不是自述体,是代言体,这种代言里头,固然有一点好奇,却让人体会得到,导演的宽和。隔了十几年的巨大的裂缝,纵然这种理解与表达不完全,这种关心却还是让人体会到一种可能的沟通与互相的了解。《心心》提供的是一个与《十六岁的花季》完全不同的文本,而我认为,任何单一的文本,总是有它的边界。尤其在这样一个多质化的社会中,我们很难要求哪个文本进行全面的表述了,如果他还将目光投向了哪个原本未被照亮的角度,提供了多一角度多一层面的认识,或者,其中就有了意义。视域的逼仄与视角的褊狭不是致命伤,而盛志民的问题,在于他的角度,是一个过于要求戏剧性的观察者,他对他的故事与影像,没有足够的洞察。因此,在感受与思想的表层擦过去了,也许呈现出刮痕,但没有深入内里。

影像与声音

我在电视上看这个16:9格式的片子,画面被拉得有些变长。只能想像在宽银幕上,这个片子的影像会有一种更平静的气质。——是的,这是一个动荡与平静结合得有些奇怪的片子。尤其是关于婷婷的那个部分。

这个女孩一个人住在一间小平房里,屋里简陋清冷,她用以谋生的叫床声在这个环境里听上去非常疏离,连幽默感都没有,只是空旷的怪异。电话与网络好像连通起外面的世界,但却一样的虚无。于是当镜头固定地对着她,或者从她的环境里平静地移过去时,这些画面有了静物画的美——因为陈设简单,画面一点也不躁,像是上个世纪的风格,贫乏的安定。但电话铃声与QQ呼叫声不停地打破这个格局,也将内在的张力外化了。

片子里有一个这样的镜头:婷婷站在窗前,看出去,外面好像是个小学校,篮球场,篮球架,一个穿蓝衣服的老人走过去,唱着戏文。这个镜头是与主题无关的,但拍得很好看。非常寂寞与变形的青春,在与一种安静平和的画面的映照对比中,不由得人要生出怜惜。而一旦走出去,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你的耳朵。婷婷去与博士见面。坐一辆小巴走,小巴上聒噪的歌曲一遍又一遍地放,有多少地方能安置得下较为诚实、细腻、优美的情感呢?公共场所无处不在的声音被实录下来,记载着喧哗中的麻木。

婷婷的这一部分,是拍得比心心要特别一些的。——只是我也怀疑真的色情声讯台是这样营运的吗?心心那条线索可能是更真实的,而婷婷这条线索,她的困窘与希望,都更有打动人的质感。也许更深入一些,质地更结实一些,能不像这样过于轻茫。

是的,这个片子有一种“轻茫”的气息。如果流行元素更多些。拍得更流丽些,几乎可以向岩井俊二靠拢,只是盛志民的故事与影像还是老老实实的,有始有终编织得平整。我见过他几次——前两次是在电影播映完,坐在台上与观众交流,很严肃认真的样子,后一次在梦旅人咖啡馆,现象工作室组织了一次电影爱好者的网友聚会,他和王兵来了,AA制,两个人都掏了三十块钱。坐在那里跟一个女孩子争这种地下电影的意义,还是严肃认真。他1969年生,个子算高大,经历也多,可是还是哪里有一股子认真天真之气。

我收到快递公司的《心心》的录像带,上面他的字迹偏小,且略略牵连,心想可不像他人。看完了片子,觉得还是像的。他是个容易受感动的人,而且,还有理想。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