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公交车摇摇晃晃地爬上固塘时，天色已开始大亮，虽然还带着那么点儿的灰蒙蒙，但车厢里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已能看得清清楚楚。前方已是此行的终点站栖乌镇，车上仅剩下三五名乘客，他们或坐或躺在狭窄而又凌乱的卧铺上，意识还在瞌睡里浑沌着，不知今夕是何夕。
那些有着跟强力胶一样粘性的眼皮，终于在一阵尖利的刹车声中被突然睁开，人们纷纷抬起头来，就见离大巴车三五步路远的前方，一群鸭子摇摇摆摆穿过路面，后面跟着一持竹竿的老头，以同样悠闲的步伐和鸭子们一起不慌不忙地下了堤塘。这条已被废弃了有两个多世纪之久的堤塘北侧，是一望无际的海涂，灰蒙蒙的天空下，那一块块仿佛用上帝的餐刀划割过的庄稼地上，稀稀疏疏地点缀着一些绿色。隔了很远的距离，方能望见有三五户人家的屋舍围着池塘或沿河而居。
因为知道快要到终点站了，没有人再打瞌睡。车厢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在找东西吃，有的坐起身来，扭过头去，望着窗外，一语不发。终于，远远地望见栖乌镇的轮廓了，先是最高的一两栋房子，接着小镇慢慢地变得具体、丰富起来——那些高低错落的房屋、长满了青苔的外墙、敞开了门然而里面光线昏暗的店铺、并不宽阔的马路，还有造型古典、像驼背一样高高拱起的小石桥。在这个阴冷的冬日的清晨，小镇不动声色地看着这辆同样也是灰蒙蒙的长途公交车缓缓进入自己的身体。
汽车排气管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米庆兵最后一个下车，扑面而来的腥冷，使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对面，那个女人快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刚抽出行李箱的拉杆，一抬头，目光正好和她对接，也就持续了一两秒钟，女人便与他擦肩而过。他愣了愣，随即飞快地转过身去，就见她穿着件米色的羊绒大衣的背影，大衣带着貂毛领子，过了膝，下去便是一双后跟尖尖的皮靴。那面容、身段，还有那走路的姿势，隔了十五年的日日月月，依然能唤起他熟悉的记忆。胸口一阵痉挛，浑身的血液骤然汇聚到胸口，又猛然汩汩地涌向四肢，随之而来的是胸口和那十个指头与脚趾一阵阵麻酥酥的疼痛。
几乎没怎么想，他跟了上去。脚步却不敢跨得太快，那只该死的拉杆箱底下的几个小轮子碾过路面街道上一块块石板时，一不留神就会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他期待那个背影能停下来，然后一如他千万次想象中的那样，蓦然朝他转过身来，让她眼眸里的光，像电流一样击倒他。但他又害怕她真的突然转过身来，刚刚结束二十多个小时的颠簸，他知道自己此刻必定头发蓬乱，神情疲惫，他不愿意他们十五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就以这样的状态和她相遇。
快到一个十字路口，一辆拖拉机带着震天动地的声响，从后面啵啵啵地开上来。米庆兵站在路边让了让，等拖拉机走远，那个背影也随之不见了。握着那只拉杆箱的拉手，米庆兵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不知道此刻究竟是自己，还是她，再次迷失在了这小镇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