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穿的那件衣服在床上,颜色很特别,暗蓝色,是用一种相当好的哗叽料子做的,可我一看便知那是旧的。那衣服我穿很合适,似乎是量身定做的,罗凯瑟夫妇看了都很满意。他俩在客厅里等我。那客厅占据了整座房子的前半部分,很宽敞,有三扇落地窗,中间那扇旁边放了一把背朝窗子的椅子,他们叫我坐到椅子上,接着罗凯瑟先生在屋子的另一边踱来踱去,开始给我讲一些我从未听过的趣事。你们不知道他有多滑稽,我都笑死了。可罗凯瑟夫人一点幽默细胞也没有,根本不笑,只是呆呆地坐着。她两手放在膝盖上,脸上忧郁而焦急。大约过了个把小时,他又突然说我该去工作了,并且可以换了衣服。
“两天以后,同样的事情又上演了一遍。我又不得不穿上蓝衣服,坐在窗前,听东家讲了半天稀奇古怪的笑话。他讲得很精彩,别人很难模仿,我笑得前仰后合。他还递给我一本黄色封面的小说,并让我把椅子往旁边移,以避免我的影子把书挡了。他让我给他大声朗读,是从一章的中间开始,但刚读了大约十分钟,他又突然叫停,让我回去换衣服。
“福尔摩斯先生,您肯定能想到,我对这种奇特的表演有多困惑。我发现他们总是小心地让我背对着那扇窗户,于是产生了怀疑,很想知道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开始我觉得很难当着他们的面回头看,不过很快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的一面镜子打破了,我悄悄地把一片碎镜子藏在了手帕里。在下一次表演时,我趁笑的时候把手帕拿到眼前,随便摆弄一下,顺势就可以看到身后的一切。第一次我什么也没看见。第二次再看时,我发现有个长着小胡子,穿灰色衣服的人正站在南安普敦路那边,好像在朝我们这边看。那是一条重要的公路,行人络绎不绝。那个人斜靠在场地周围的栏杆上,非常仔细地朝这边探望。我放低手帕,看了罗凯瑟夫人一眼,发现她也正以敏锐的眼光看着我。她没说话,可我肯定她已经发现我手里拿着一面镜子,而且也看见了我身后的情景。她马上站起身。
“‘杰佛诺,’她说,‘马路那边有一个不三不四的家伙,他正在看亨特小姐。’
“‘亨特小姐,那是您朋友吗?’他问。
“‘不,我在这里谁也不认得。’
“‘哼!太没礼貌了!您转过身去,挥手示意他离开。’
“‘最好别理他。’
“不,那样他会常常来这里的,请您回过身去像这样挥手叫他走。’
“我按他说的做了。同时,罗凯瑟夫人拉下了窗帘。这事发生在一周之前,后来,我不再坐到窗边,也没再穿那件蓝衣服,那个男人再也没出现过。”
“请继续讲,这很有意思。”福尔摩斯说。
“您也许会觉得支离破碎,欠缺条理。因为我经历的各个事件之间就是彼此分离的。到这里的第一天,罗凯瑟先生领我去了厨房附近的一间小屋。快走近的时候,我听见一根铁链当啷作响,还有一头大动物在走动。
“‘往这里看!’罗凯瑟先生让我从两块板缝中往里看,‘一个可爱的家伙,是吧?’
“从门缝里望去,我发现黑暗中蜷伏着一个模糊的东西,它的两眼闪闪发亮。
“‘别怕,’东家说,他看到我惊讶的模样便笑了,‘它是我们的看门狗柯罗。虽然我是主人,可是只有我的饲养员老托乐才能对付他。我们每天喂它一次,不能太多,因此它才总有一股芥末那样的热辣劲儿。托乐每晚都把它放出来,要是有人私自闯进来碰上它的尖牙齿,那就只能乞求上帝保佑了。看在上帝的分上,您一定不要跨过那道门槛,否则就是不要命了。’
“他的警告是有根据的。两天之后,大概凌晨两点,我从卧室往外看去,发现月亮很明亮,屋前的草坪上闪着银光,就像白天一样。我正站在那里享受着宁静美丽的夜色,突然发现什么东西在紫叶山毛榉的阴影下移动。当它走到月光下,我才看清原来是一只如小牛般大小的巨犬。它毛色棕黄,颚骨宽厚且下垂,长着一张黑嘴巴和一副硕大突出的骨骼。它缓缓地走过草坪,消失在另一角。这只可怕的看门狗使我打了一个寒战,没有一个贼会像它那样能吓着我。
“我还得告诉您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我在伦敦把头发剪了,剪下来的那一大绺头发被我放在了箱子底下。有一天晚上,我把小孩子安置到床上后,便开始看看屋里的家具,整整我的东西,以此打发时间。屋里有一个旧衣柜,上面两个抽屉没锁,里面没什么东西,但下面的一只却被锁上了。我的衣服装满了上面两只抽屉,可还有很多没地方放。我正为不能用第三个抽屉而生气,突然想到也许是无意间被锁上了,于是便找出一大串钥匙来试着打开它。刚好第一把钥匙便打开了。抽屉里只有一样东西,我想你们永远不可能猜出那是什么——是我的那绺头发!
“我拿着那绺头发仔细查看,那罕见的颜色和密度跟我的一模一样。这是不可能的,我的头发怎么会锁在这里?我双手颤抖着打开我的箱子,把东西全倒出来,从箱子底下拿出了我自己的那绺头发。我把两绺放在一块儿,它们竟然完全相同。这难道不奇怪吗?简直莫名其妙,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便重新把那绺头发放回抽屉,没再对罗凯瑟提及。我想我真不该打开那只锁上的抽屉。
“也许您注意到了,我天生喜欢观察事物,福尔摩斯先生。不久,我便对整所房子有了个清晰的轮廓:有一边的厢房根本没人住,托乐一家住的通道对面有一扇老是锁着的门。有一天我正要上楼,突然看见罗凯瑟手拿钥匙从那扇门里走出来。当时他跟平日判若两人,脸部因发怒而涨得通红,眉头紧皱,额头因激动而露出了青筋。他锁好那扇门,急忙从我身边走过,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看我。
“这使我觉得奇怪,所以当我带着孩子去散步时,绕了个圈子来到那房子的另一边,这样便能看到它的一部分窗子。那里一排有四个窗子,其中的三个非常破旧且肮脏,第四扇拉下了百叶窗,关闭着,显然很久没用了。我来回踱步并不时朝它们看,结果罗凯瑟先生出现了,他和平时一样高兴,‘啊!’他说,‘要是我悄悄地从您身边走过,亲爱的小姐,请别误会我没礼貌,我刚处理完一些事务。’
“我请他放心,我没认为他冒犯了我。我说:‘顺便问一下,好像上面有一整套房间,有一间是关着窗板的。’
“他看上去很吃惊,我想我的问话出乎了他的意料。”
“‘我喜欢拍照,’他说,‘把那几间当作暗室。看看我们年轻的小姐多仔细啊!谁会想到这个呢?’他像开玩笑一样说道。可他的眼神却不是打趣,而是疑惑和恼怒,根本不是在开玩笑。
“哦,福尔摩斯先生,当我知道那所房子里可能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后,就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一切。我和大家一样好奇,而且还想,要是揭开内情没准还会有好事呢。所以,与其说是我的好奇心,还不如说是我的使命感呢。这种感觉也许是人们所说的女人的本能。但不管怎样,的确有那种感觉。我密切地观察着,一有机会便想冲破这道禁门。
“一直到昨天,机会终于出现了。除了罗凯瑟先生,托乐和他妻子也都曾在这空房子里忙乎过什么。有一次,我看到托乐抱着一个大黑布袋从里面走出来。他最近常酗酒,昨晚又喝醉了。我上楼时,发觉门上还插着钥匙,无疑是他们落下的。那时,罗凯瑟夫妇和孩子都在楼下,机会难得,于是我悄悄转动钥匙,打开那扇门,溜了进去。
“前面有一条小过道,既没裱糊过,也没铺地毯。尽头拐弯处是一个直角,转过弯有并排着的三扇门,第一扇和第三扇开着,里面都是空的,又暗又脏。其中一间有两扇窗,另一间只有一扇,窗台上堆满了厚土,黄昏的光线照在那里显得房间更加昏暗。中间那道门关着,外边横挡着一根铁床上的粗铁杠,一头锁在墙上的一个环上,另一头用一根粗绳绑在墙上。门本身也上了锁,可钥匙不在。这扇被密封的门与从外边看见的那扇紧闭的窗户同属一个房间。门缝下面射出了一点点光线,可见屋里不是很暗,也许里面有天窗,可以透进光线。我站在过道里,看着那道门,猜不出里面藏着什么秘密。这时,我突然听到里面有脚步声,从门缝里透出的微光中,我看到一个人影在来回走动,这使我立刻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恐惧。福尔摩斯先生,我被吓得转身撒腿就跑,似乎还有一只可怕的手在后面紧抓我的衣服。我慌忙沿着过道跑,跨过那道门,一头撞到等在外面的罗凯瑟先生的怀里。他笑着说:‘没错,果真是您,我见门开着,就猜到是您。’
“‘啊,吓死我了!’我气喘吁吁地说。
“‘哦,我亲爱的小姐!我亲爱的小姐!’您难以想象他那时有多温柔体贴,‘什么东西把您吓成这样?’
“他说话的声音好像哄小孩一样,相当做作,我高度警惕地提防着他。
“‘我好笨,走到那个空房子去了,’我说,‘它在昏暗的光线下,好凄凉!好恐怖!我被吓得跑了出来,天哪,里面死气沉沉的,静得可怕!”
“‘就这些?’他怀疑地看着我。
“‘您什么意思?’我问道。
“‘我锁上的那道门,您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
“‘就是不许闲人进去,您明白吗?’他仍然亲热地微笑着。
“‘如果早些知道,我一定……’
“‘行了,您现在知道也不迟!如果再敢跨进那道门……’说到这儿,他的微笑突然变成了恐怖的狞笑,一张魔鬼般的脸瞅着我,‘那我就把您扔给那个看门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