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是充满活力还是无精打采?”
“嗯,很有活力,毛色十分光滑。”
“谢谢,不好意思,打扰了您的话,您继续。”
“就这样,我们上了路,足足驶了一个小时左右。莱桑德·斯塔克上校说只有七英里远,可我觉得至少有近十二英里的路程。他一直默默地坐在我旁边,我几次望过去,都发现他也正紧张地盯着我。路很不好走,随着车子的颠簸我们歪来倒去。我向窗外看去,想知道我们到了什么地方。可是窗子是毛玻璃做的,除了偶尔透过几点朦胧的灯光,其他什么也看不见。我不时地搭讪几句,想打破旅途的沉闷,可上校只用只言片语来敷衍我,因此话题总是无法谈下去。马车最后在一条砾石路上停了下来,上校下了车,我跟在他后面。突然,他一把将我拉进了一扇车前敞开的大门,还没来得及看清房子的模样,我已经被带到了一个大厅。隐约间,我还能听到马车离开时发出的嘎吱声。
“房子里漆黑一片,上校一边小声嘟哝着,一边摸着寻找火柴。突然,走廊一头的一扇门打开了,朝我们这边射来一道亮光。灯光越来越亮,接着,一个手里持灯的人出现在我们面前。她朝前探身打量着我们。我也看清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从她黑衣上反射出的光泽上看,那衣料应该很华贵。她说了几句外语,似乎是在问话,可我的同伴却粗暴地回答了她。这使她很吃惊,手里的灯都差点掉下来。随后,斯塔克上校对她耳语了一番,然后就把她推进了房间,自己提着灯向我走来。
“‘你就在这间屋里等一会儿,’他说着推开了另一间屋子,一个摆设简单并且很僻静的小屋子。屋中间有一张圆桌,上面放着几本德文书。他把灯放在门边的一架小风琴的顶上。‘我不会让你久等。’说着就消失在黑夜里。
“我虽然不懂德文,但我能认出其中有两本是科学论文,其余都是诗集。我走到窗边,想看看乡间的景色,但是一扇栎木百叶窗关得很严,挡住了窗子。屋里相当安静,走廊外似乎有一座破旧的钟在滴滴嗒嗒地响。除此之外,一切都死气沉沉。我逐渐被一种不安的感觉笼罩:这些德国人是干什么的?他们为什么要深居在这偏僻的小山村?这儿到底是哪里?我甚至分不清东西南北,只知道这里离艾津十英里左右。
“但是我估计雷汀或其他一些大镇子应该都在这个半径所形成的范围内,因此这里也许并不偏僻。不过,既然如此安静,那肯定是在乡间。我在屋里来回走动,小声唱着小曲来壮胆,我想自己完全被那五十畿尼的报酬征服了。
“寂静当中,房门突然打开了,在此之前我并未听到任何响动。门缝里挤进了那个女人,她身后是漆黑的大厅。房里那盏灯发出的昏暗的灯光照在她漂亮的脸上,我一眼看出了她的惊慌失措,自己也更加紧张。她哆嗦着举起手指示意我不要出声,又很快对我说了几句蹩脚的英语,眼睛像一匹受惊的小马,边说边向后面的阴暗处张望。
“她说:‘如果我是你,早跑了,我绝对不会留在这里,留下来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但是,夫人,’我说,‘我还没有工作呢。等看过机器,我自然会走。’
“‘不要等了。’她又说,‘从这道门可以出去,没人会阻挡你。’她看我笑着摆手,突然镇定起来,向前一步,两手紧握着轻声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快点逃,现在还来得及。’
“‘可我这个人生来固执,遇到阻碍反而会越发坚持。丰富的酬金,疲惫的旅行,以及眼前这个不愉快的夜晚……难道要让一切毫无价值地付诸东流吗?我为什么放弃报酬,不工作就逃走呢?我想她也许怀有某种偏见。尽管她的神情给了我极大的震动,但我还是很坚定,摇头表示我要留下来。她还想再次劝我,但楼上传来很响的关门声,楼梯上也传来了脚步声,她听了之后,举起双手做了一个绝望的姿势,之后就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莱桑德·斯塔克上校和一个矮胖子走了进来。那位上校向我介绍说那是弗卡森先生。
“‘他是我的秘书兼经理,’上校说,‘还有,我记着这门是关上的。我担心穿堂风吹坏了您。’
“我说:‘刚好相反,我觉得这房间有些闷,所以把门打开了。’
“他疑惑地瞅了我一眼,说:‘我们开始工作吧,我们先带你去看看上面的机器。’
“‘我想应该戴上帽子。’
“‘不用了,就在这房子里面。’
“‘啊?你们在屋子里挖矿?’
“‘不,这里只是压砖坯。这不重要,我们只需要你检查一下机器,再把毛病指出来。’
“我们上了楼,上校提着灯在前面走,我和胖经理跟在后面。这房子很像一座迷宫,有许多走廊、过道、窄窄的螺旋式楼梯、低矮的门。经历了几代人的践踏,房子的门坎都凹了下去,底层的地板没有铺地毯,也未摆放任何瓷具,墙上的白灰不时往下掉,肮脏的污渍上还冒着湿气。我虽然没有接受那位夫人的警告,但还是故意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刻意观察了这两个人。弗卡森话很少,不过从他的只言片语里我断定,他可能是本国同胞。
“莱桑德·斯塔克上校打开了最后一扇矮门,里面是一个方形的小房间,小得甚至容不下三个人。因此上校带我进去,弗卡森留在外面。
“他说:‘这里实际上是水压机房,要是一开动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个屋子的天花板也实际是下降活塞的底部,它降落到这个金属地板上时将会产生好几吨的压力。外面有些平行的水柱,水受压后,就会传送和递加所受压力,机器这才能正常运转。可现在机器开动没问题,就是转得不很灵活,因此压力不够。请你检查一下,并告诉我们怎么才能修好它。’
“我接过他的灯,仔细查看那台机器。它相当庞大,能产生很强大的压力。我压下操作杆时,听到了飕飕声,于是意识到可能是机器里边有裂缝,这会导致水由一侧活塞回流。接下来我还发现,传动杆头上的一个橡皮垫圈皱缩了,因此塞不住在其中来回移动的杆套。这就是压力不足的原因,我给他们指出了这些。他们认真地听着,还问了一些关于如何修好机器的关键问题。向他们讲清楚之后,我们回到了机器主室。由于好奇,我不由仔细打量了这台机器,一眼便知,漂白土的故事绝对是谎言。因为开采漂白土根本用不到如此大功率的机器,否则也实在荒唐。屋子的地板是一个大铁槽构成的,墙壁都是木质的,地上积满了一层金属屑。我弯下腰正想看个究竟,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德语惊叫,上校脸色很难看地望着我。
“他问:‘你在做什么?’
“我深感上当,非常生气。‘我在欣赏您的漂白土,’我说,‘如果我能知道你们这台机器的真正用途,也许还能提供更好的建议。’
“话一出口,我马上后悔了。他的脸色更难看了,眼睛里冒出邪恶的光。’
“他说:‘很好,你会知道一切的!’他退后一步走了出去,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还把锁里的钥匙转动了一圈。我冲过去使劲拉门,但怎么也打不开。
“‘喂!’我大叫,‘上校,让我出去!’
“我在寂静里听见了一种声音,吓得我的心都快蹦了出来。那是杠杆的声音和水管漏水的飕飕声,他把机器开动了!我借着地板上的那盏灯,看到漆黑的屋顶正在慢慢地向我压过来。我知道它的威力足以在很短时间之内把我压成肉酱。我尖叫着,用力撞门,用手抠锁,哀求上校放了我,可是机器的声音吞没了一切。
“我的头离房顶只有一两英尺了,一抬手便能摸到屋顶。这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怎样的姿势才能减轻一个人死亡的痛苦呢?要是趴着,那样压力会全部落在脊椎骨上。想到骨头被劈啪地压断,我吓得浑身发抖,没准换个姿势会好一些。但总不能仰面躺,亲眼看着那屋顶向我压下来吧?我已经站不直了,这时,突然看见了一样东西,心里有了希望的火花。
“我说过了,房顶和地板都是铁做的,可墙是木板做的。我从两块墙板之间看见了一丝昏黄的光亮。当我拼命推倒一小块嵌板后,光线越来越亮了。真不敢相信这里还有一扇死里逃生的门。我立刻冲了出去,魂飞魄散地躺在墙的另一边喘息。此时,我身后的嵌板又关上了,那盏灯的破碎声和片刻之后铁板相撞的声音说明了我是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逃脱了险境。
“直到被人猛烈地拉扯手腕,我才苏醒过来。我发觉自己躺在一条走廊上,一个人右手拿着蜡烛,左手正使劲拉我。她就是那位好心的朋友,我当初是那么愚蠢地漠视她的劝告!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快!快!他们马上就会赶来,你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快点呀!’
“这次,我完全相信她了,马上站起来跟着她冲出走廊,接着又跑下了一条螺旋楼梯,来到了一条宽敞的过道前。还没站稳脚跟,便听到了跑步声和两个人的大喊声。一个人在我们刚待过的那一层,另一个在他下面,两人上下呼应。我的向导停下来看了看四周,慌忙带我钻进了一扇门。它通向一间卧室,月光正从窗户上洒落进来。
“她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尽管很高,但你还是得跳下去。’
“她说话时,过道那头已经出现了灯光,上校正急速跑过来。他一手提灯,一手拿着一把像屠夫切肉刀一样的凶器。我拼命跑过卧室,推开窗户。月光下的花园非常安静,芳香无比,它就在下面三十英尺左右的地方。我爬上窗台,但犹豫着要不要跳,因为我担心我的救命恩人会受到伤害,要是那样,再危险也得救她。正想着,上校已冲到门口,想推开她闯进来。可她却使劲抱住他,往后推。
“她用英语叫:‘弗里兹!弗里兹!你上次已经发过誓,答应过我不再做这种事了,他不会讲出去的!’
“‘你疯了,爱丽丝!’他喊道,竭力挣开她,‘你知道吧,这会毁了我们,让我过去,他知道的太多了。’他把她推开,跑到窗口,用那把刀向我砍来,那时我身子已离开了窗子,可两手还在抓着窗台。我感到一阵剧痛,一松手便掉了下去。’
“我只是震了一下,但并未摔伤,于是很快爬起来,拼命奔向矮树丛,因为我知道自己并未脱离危险。跑着跑着。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和恶心,低头看了一眼那只受伤的手,才发觉大拇指被砍掉了,伤口的血还在不断往外涌。我急忙用手帕包裹好伤口,一阵耳鸣之后,我晕了过去。
“当我再次醒来时,也不知昏迷了多久。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我全身的衣服都被露水打湿了,伤口流出的血浸透了袖子,疼痛再次使我想起了昨夜的危险遭遇。一想到追赶我的人,我又立马跳了起来。奇怪的是,四周既没有房子也没有花园,原来我躺在公路边的树篱笆角落里,不远处有座长长的建筑物。走近一看,原来是昨晚下车的车站。要不是手上的伤,我简直以为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我迷迷糊糊地走进车站,打听了早班车的时间,他们告诉我一个小时内会有一趟开往雷汀的火车。我见值班的仍是昨晚那个搬运工,急忙向他打听莱桑德·斯塔克上校。可他对这个名字好像很陌生。我问他昨晚有没有注意到等我的马车,他说没有,又问他附近哪儿有警察局,他说三英里外有一个。
“对我这样一个伤疲交加的人来说,那路程太远了,我打算回城再去报警。差不多六点钟左右,我总算回到城里,先去包扎了伤口。然后这位医生就陪我来这里了。案子现在托付给您了,我会全力配合。”
听完这段奇异的叙述,房间里陷入了沉默。随后,福尔摩斯从架子上取下了一本厚重的剪贴报。
“这则广告也许你们会感兴趣,”他说,“大概所有报纸一年前都刊登过,我念一下:
寻人:杰利麦亚·海林先生,现年二十六岁。职业:水利工程师。于本月九日晚十时离寓所后下落不明。身穿……
“啊!等一等。我猜,看来上校上一次就需要彻底维修他的机器了。”
“天哪!”我的病人喊道,“这刚好验证了那位夫人说的话。”
“毫无疑问,上校是一个冷酷的亡命之徒,他不容许任何东西妨碍他的行动。他跟海盗一样,不会在被他俘获的船上留下一个活口。好了,时间宝贵,我们得马上采取第一步措施,到苏格兰场报案,要是你还能坚持的话。”
三小时之后,我们上了火车。从雷汀去波克郡那个小村子的路上,除了我和福尔摩斯以及那位水利工程师,还有苏格兰场的布莱斯特里特巡官和一位便衣警察。布莱斯特里特把一张本郡的军用地图放在座位上,用圆规以艾津为中心画了一个圆。
“就是这儿。”他说,“这是以这个车站为圆心,十英里为半径画的圆,我们要找的地方就在边线附近。先生,我记得您说的是十英里。”
“马车整整驶了一个小时。”
“你觉得他们在你昏迷时把你从那么远的地方运了回来?”
“我猜是,因为模糊中我感觉被人抬过。”
我说:“可是,为什么他们发现你昏倒在花园里却不继续干掉你,还要放过你。是因为那个女人的求情使坏蛋心软了吗?”
“我想不是,他太凶残了。”
布莱斯特里特说:“真相总会大白的。”
“看,我画好了一个圆,接下来就看要在哪一个点可以找出那个坏蛋了。”
“依我看,这地方不难确定。”福尔摩斯胸有成竹地说。
“真的?现在就能确定?”巡官问,“那好,这是您的判断。让我们再看一下谁的看法跟您一样。我认为在南边,因为那一带更加人烟稀少,非常荒凉。”
病人说:“我觉得在东面。”
“我想在西边,那里有几个很偏僻的村庄。”那位便衣侦探说。
“我认为在北面,”我说,“因为那地方没有山,我们的朋友说过,马车没有上过坡。”
巡官笑道:“哦,看来意见并不统一,我们绕了一个大圈,您将把最关键的一票投给谁?”
“你们全错了。”
“不可能吧?”
“没错,你们都不对,请听我说,”他把手指放在圆心,“他们就在这儿。”
“但是,十二英里的路程呢?”哈瑟利急忙说。
“来回各六英里,这最简单了,您也说过,上马车时,那匹马精力充沛,要是它已经奔走了十二英里那么难走的路,怎么可能还是那个样子?”
“的确,很可能是这样的把戏”,布莱斯特里特说,“显然,这个团伙的性质已很清楚了。”
“毫无疑问,”福尔摩斯说,“他们是个大规模制造假币的团伙,那台机器是用来铸造合金硬币以代替银币的。”
“我们追查这件事情已经很久了,发现这群罪犯很狡猾。”巡官说,“他们一直在大量生产半克朗的假币。我们曾经追踪到雷汀,可再往远处便没了线索。他们很会掩藏行踪,足以证明是精通此道的惯犯。幸好有了这个线索,这下一定要将之一网打尽。”
然而巡官想错了,这群罪犯并未就此落网。当我们的火车进站时,看到了一股浓烟从附近的小树丛后涌出,宛如一片硕大无朋的驼鸟毛高悬在景色优美的田园上空。
“难道是房子失火了吗?”火车出站时,布莱斯特里特问。
“是的,先生。”站长说。
“什么时候着的火?”
“听说是晚上,火势愈来愈猛,房子现在已成一片火海了。”
“那是谁家的房子呢?”
“彼彻医生的。”
工程师说:“请问,彼彻医生是不是德国人,骨瘦伶仃,鼻子又尖又长?”站长笑了起来,“不是的,彼彻医生是英国人,我们这个教区没有人穿得比他更讲究了。据我所知,有一个人和他住在一起,倒是个外国人,也是个病人。但是好像即便你请他吃顿上好的牛排,他也不会嫌油腻。”
站长还没说完,我们便冲向了失火的地方。那条路直通小山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座高大的白灰粉刷的建筑。每扇窗的每条缝里都冒着火苗,花园里有三辆消防车在扑救,但已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