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老人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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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陌生的天空(4)

“你怎么看俄国人呢?”

“这个问题你问我,算是找对人了。至于那些俄国熊嘛,应该让它留在自己的后院里。”

“好哇,这样的话,这些问题也差不多全解决了。”洛基站起身来了。

“形势看来还是不坏的,”掌柜的说。“你看,我是个乐观派。等到老亨利抓住了教皇,你瞧着吧,我们刚才说的那三个人全得垮台。”

“你在看什么报纸?”

“我?什么报纸都看,”那人说。“不过必须告诉你,我的政治见解并不是照搬报纸的。我说的这些啊,都经过了自己的思考。”

“哦,帮我看看,我该付多少账?”

“四毛五。”

“这顿早饭真是不错呢。”

“欢迎再来,”那人说着就从柜台上拿起洛基放下的报纸。他没准又要去自个儿琢磨什么问题了,洛基心想。

洛基向汽车旅馆走回去,在经过杂货店的时候他买了一份新出的《迈阿密先驱报》。当然,还有一些必需品,让我们看看他买了什么:几把剃胡子刀片、一管薄荷剃须膏、几包洁齿口香糖、一种消毒药水和一台闹钟。

回到小屋门口,他轻轻开门,把买来的东西一一在桌子上放下,保温壶、搪瓷杯、牛皮纸袋里一瓶瓶白石牌苏打水,还有昨晚忘了喝的那两瓶王牌啤酒,都还在那儿,没挪地方。他看海伦娜也仍旧熟睡未醒。就坐在椅子里看他的报纸,也看她睡觉。这个时候太阳已经高高升起,阳光照不到她的脸上,轻柔的微风从另一边的窗子里吹进来,一阵阵在她身上拂过,她依然睡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洛基想根据报上的那些新闻公报,来揣度一下,现在局面到底是演变成了什么样。当前又是怎么个形势。他心里想:她要睡,还是由她去睡吧。尽情的睡吧。事情,现在终于爆发了,现在我们也只好有一天过一天了。尽情享受现在可以拥有的每一天。我们只好每天尽量过得充实些、尽量过得有意思些才好。看来事情来得比我预料的快呢。眼下我还不一定马上就要去。我们应该还可以等一等。说不定叛乱会被政府给镇压下去,所有的问题很快就会解决呢,要不,那可就来日方长了。要说啊,我如果不是跟孩子们在一起待了这两个月,这时候应该早已身在那边,什么都碰上了。不过他又想:不管怎么说,这两个月跟孩子们在一起,我待得不后悔。只是现在再去已经晚了。兴许人还没有到,事情早已都了结了呢。反正这样的事情今后一定有的是了。我们在有生之年就有得可以看到了。别不相信,有的是呢。多得不叫你头疼才怪呢。今年夏天有汤姆和孩子们做伴我过得真是快活极了,现在我又有了这个姑娘,在这么美妙的生活里,我倒要看看我的良心还能安生多久。反正到了不能不去的时候我一定就去,非要操心也到那时候再操心吧。这说不定还只是个开头。但是我知道的,一旦开了头就不会有完。不把他们里里外外一起斩草除根,我看就不会有什么结束的时候。他想:我看这号事情永远也不会有完。至少在我们这一代不会有个了结的。不过他又想:第一次较量可能会被他们很快得手,因此这一次我恐怕就不一定要去了。他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事,为此他还曾在马德里等了整整一个秋天,现在事情果真来了,他却忙不迭地寻找借口想要甩手不管了。前些日子他到孩子们那儿过了一阵,倒还情有可原,因为他相信当时的西班牙还没有什么谋反的活动。但是现在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又在这儿干什么呢?他在寻找种种理由,想叫自己确信没有他照样不会耽误任何事情,他不用去。现在他心里想的是,说不定我人还没到那儿,问题就全解决了。反正来日方长嘛。

另外还有一些事情也拉了他的后腿,只是当时他还没有理解到。那就是,在发展了自己长处的同时,他也滋生出了一些缺点,这就好像冰川的积雪之下还隐藏着裂缝,假如嫌这个比喻失之于夸大,那也可以用这个比喻来说明问题:肌肉之间还夹着一层层脂肪。这些缺点假如不是发展到盖过了长处,一般还是看不太出来的。不过这些缺点往往隐而不露,他自己并不理解,也不知道可以化解利用。他就知道出了这种事他不能不理,而且他必须千方百计助上一臂之力,但是他又觉得其实有种种理由表明他也不是一定非去不可。

这些理由其实都还多少有些道理,可也都不是十分具有说服力,只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还得去挣些钱,给自己的孩子和他们的妈妈做生活费。他得好好写些文章,以此把他们的生活费筹足。他觉得不筹足这笔钱他自己就算不得个男子汉。他心里想:我有六个很好的短篇其实已经有了腹稿,只要有需要,我就把这六个短篇写出来。其实写出来也算完成了一件工作,我得拿这几篇小说,来为我在西海岸干下的那件违心事将功补过。这几个小说真要能有四篇写成了,我也就差不多可以心安理得的对那件违心勾当有所补偿了。违心?呸!什么违心,说的那么好听。实际上,那简直就像是给你个试管,让你提供一份****。去给别人作人工授精之用。为了要你搞出来,还专门给了你一间办公室,给你配备了一名秘书。不用说,这真是奇耻大辱啊。当然了,这不过是打个比方,其实他想的那个跟****是毫不相干的。他的意思只是说,他收受了一些钱,让他写的却是不能代表他最高水平的作品。或者说不是他的本意。呸!扯得上什么最高水平!那简直是垃圾。他在制造无聊透顶的垃圾。但是以后不会那样了,现在他就得写出自己的最高水平,而且还要超过自己的最高水平。这样才能将功赎罪,恢复名声。他想,这事好像不难。那我找一天就动手开始做吧。反正只要我发挥水平写好了四篇文章。只要我正正经经地写,就决不稍逊于上帝耳聪目明时的杰作(嗨,天庭里的上帝!老兄哎,祝我好运吧!听说你老兄现在也干得不错,我真是为你高兴!)那我心上的内疚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别的都不用多说,只要那神通广大的叫做尼科尔森的家伙能帮我把四篇小说推销出两篇,那我们走以后,孩子们的生活费也就有了着落了。我们?是啊。是我们。你难道忘了我现在不是一个人?可不就像儿歌里唱的那只小猪吗,我们、我们、我们路遥遥回家乡。只是现在,我们不是回家乡,而是离开家乡了。家乡?真是笑话。我还有什么家乡啊?不对,我有家乡。这就是家乡。这儿的一切都是。这个小屋、汽车。还有那原先还算干净挺括的床单。嗯,还有那绿灯餐馆,那个寡妇老板娘,店里的王牌啤酒。对,不能忘了那杂货店,那海湾吹来的微风。那便餐柜台的怪掌柜,还有他做出来的,黑面包做的火腿煎蛋三明治。如果吃一份再带一份回去。还要夹一片生洋葱。请帮我的车子加足汽油,在顺便把油、水系统检查一下。麻烦你请替我把轮胎也检查一下好吗?接下来一阵嘶嘶响,压缩空气打了进去,嗯,真不错,服务周到,分文不取,这就是家乡,是我到处都是斑斑油渍水泥地的家乡,路上尽见破轮胎的家乡。我这生活设施这样舒适、有红色自动售货机卖可口可乐的家乡。瞧啊,公路当中的分道线就是家乡的边界线。

他暗自想道:瞧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头脑里的想法也跟那帮鼓吹“美国前途无限广阔”的作家一个样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这可得提高警惕啊。千万要注意了。眼睛看着你的姑娘睡觉是可以,但是心里可得记住:家乡,该是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地方。家乡,应该是个人们四处遭受压迫的地方。家乡,应该是个充斥着极强大的恶势力,并得与之斗争的地方。家乡,该是个今后不应再留恋的地方。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乡。

不过他心里又想:我现在还没有必要马上走。他给了自己一些慢点再走的充分理由。他的良心对他说:嗯,对,你还没有必要马上就走。他说:“我还可以把小说写出来。”对,你得把小说先写出来。记得一定要写出你的最佳水平,当然了,最好还要超过你的最佳水平。他暗暗下决心道:好吧,我的良心,那咱们就这样谈妥了。既然我已经打定主意了,我看那我还是让她睡她的吧。他的良心说:你就让她睡吧。别忘了,你可要尽心竭力好好照顾她,一定记得,不但要尽心竭力,而且一定要把她照顾好。他对他的良心说:放心吧,我会的,我一定尽我所能把她照顾好,我还会记得,我还至少要写出四篇好小说。他的良心对他说:可要写好了啊。不能糊弄。他说:一定写好。我一定写出一流的作品。

他就这样许了愿,下了决心,拿起铅笔和旧抄本,慢慢地把铅笔削好,趁这会儿姑娘还在睡觉,他就在桌子上动手开始写他的小说吧?但是他却又没那么办。他在一只搪瓷杯里倒了约有一英寸半高的白马威士忌,然后旋开冰壶盖子,把手伸到凉飕飕的壶底去掏出一大块冰,放进那个装了酒的搪瓷杯子。这之后又打开一瓶白石牌苏打水,倒在杯子里,直到把冰块浸没,然后他用指头把冰块转了几转,就仰头喝了起来。

他心里想:潘普洛纳、布尔戈斯、西属摩洛哥、塞维利亚、萨拉戈萨,都被他们给占了。巴塞罗那、马德里、巴伦西亚,还有巴斯克地区,还在我们手里。形势看来还不算太坏,两面的边界都还畅通无阻。应该说还是不错的。看来我得去买一份最新的地图。在新奥尔良兴许买得到,说不定在莫比尔就有。

在这一刻他没有用什么地图,凭着脑子里大致的印象琢磨起形势来。他心想:萨拉戈萨被占倒是有点不太好。这一来,去巴塞罗那的铁路就给切断了。萨拉戈萨市的无政府主义势力很大,他们虽说比不上巴塞罗那或莱里达,可也挺强的。看来那边不见得会做不了什么像样的抵抗。兴许根本就从来都没有做过什么抵抗。他们要是有足够力量的话,早就去把萨拉戈萨夺过来了。对,没错的,得赶快从加泰隆尼亚方面发动进攻,把萨拉戈萨夺过来。

如果他们能够保持马德里—巴伦西亚—巴塞罗那一线的铁路不失,再把马德里—萨拉戈萨—巴塞罗那一线的铁路打通,然后坚决守住伊隆,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只要物资能源源不断地从法国运来,他们就应该可以在北线的巴斯克地区积聚力量,强攻莫拉高地。这一仗是最难打的了。要真的打起来才够呛呢。至于南线的形势嘛,他脑子里就没有多少印象了,还真没有什么思路,只知道叛军要进攻马德里的话,就一定得取道特茹河谷。还有啊,他们很可能会从北面同时打过来。要是那样的话,那他们就得先下手为强,先要设法强行通过瓜达腊马山的山口,就像当年的拿破仑做过的那样。

他心里想:假如我没来跟孩子们团聚就好了。那样说不定我现在就待在那了,我要是能在那儿该有多好呢。不,你可别这么说,别说没来跟孩子们团聚就好。要样样都照顾到是不可能的。哪有那么多美事啊。你既然到了这儿,就该安下心来,也不能那边一动手就立时赶去呀。你又不是救火队。一定要记得这一点,你对孩子们应尽的义务,分量决不比你的其他义务轻。于是他就把话作了修正:那就等以后再看,什么时候这世界不能让他的孩子们太太平平过下去了,不斗争就没法活了,到了那个时候他一定冲上去,去斗争。但是这话听来漂亮而并不实在,因此他又改为:当战斗的需要超过团聚的需要的时候再去。这话就说得痛快多了。看样子,时间也不会很远了。

他告诉自己:等我把这个问题考虑完了,明确了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到时候就要坚决按照这个方针办。不管做什么,一定要经过深思熟虑,能做到的一定要做到才对。随后他对自己说道:好吧。开始研究一下吧。于是他就又琢磨了起来。

海伦娜到十一点半才醒,这个时候他第二杯酒也已经喝完了。

“亲爱的,你怎么也不叫醒我呀?”姑娘睁开眼睛,翻过身来,冲着他甜甜一笑说。

“你睡觉的模样太可爱了,我怎么忍心打扰你呢。”

“可我们原本说好了一早就动身,趁清晨赶路的呀,这一来都被我搞砸了。”

“明天一早再走吧。”

“吻吻我,亲爱的。”

“好,吻你。”

“再搂搂我,好吗?”

“好,紧紧搂住你。”

“嗯,真甜,”她说。“哎,这才像恋爱,亲爱的。”随后她冲了个凉水澡,用橡皮帽裹住了头发。从淋浴间里轻轻走出来后,她说:“亲爱的,你该不是因为寂寞难耐才喝酒的吧?”

“当然不,我是正想喝两杯。”

“那是你心里觉得不痛快了?”

“没有的事。别担心,亲爱的,我心情好得很。”

“那太好了。亲爱的,你不起。我一睡就睡了那么久。”

“收拾好了我们去海里游游再吃午饭吧。”

“这好吗?”她说。“我是饿慌了。亲爱的,你看我们是不是可以先吃午饭,然后再打上个盹,或者看会儿报纸什么的。这一切之后再去海里游游?”

“Wunderbar.”

“那我们今天下午就真的不走了?”“由你决定吧!我一切都听你的,小姑娘儿。”

“过来。”她说。他走过去。姑娘把他一把搂住。这个洗了淋浴还有点潮潮的、遍体透着一股清新凉意的姑娘等在那儿不动了。于是他就欣然给了她一个深情款款的吻,这个时候,他感到被她紧紧贴住的地方压得都发了疼,不过疼得愉快。

“怎么了?”

“没什么亲爱的。”

“那就好,”她说。“那我们就说好了,就明天再走吧。”海滩上的白沙,细得简直像面粉,绵延好几里。傍晚时候,他们顺着沙滩走了很远,然后才下到海里,仰卧在清澈的海水中。浮游嬉戏尽情欢乐,后来又回到岸上,他们顺着海滩再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