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老人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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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世界之都(2)

“剑刺手,”她说,顺手把门关上。“我的剑刺手。”在房间里,剑刺手沮丧地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他的脸仍然那样紧蹙着。在斗牛场上,每到他真的不高兴的时候,他总是强作笑脸,把坐在第一排的观众吓了一大跳,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竟会落到这步田地,”他大声说。“真是的,竟会落到这步田地。”他还是没有办法忘记自己志得意满的那些日子,那不过是三年前的事情。他还没有忘记五月里那个炎热的下午,他身上披着那件盘着金丝花的、沉重的斗牛服。那时候他在斗牛场上的嗓音像在咖啡馆里一样从容,响亮。到现在他还记得当他动手去刺杀公牛的时候,牛角正低下来,他握紧宝剑,剑锋斜着向下,对准牛肩膀的顶端。他什么都看不到,只看见两只宽大的、可以撞倒木栅、尖端已经裂开的牛角,牛角上面是一片布满尘土、长着短毛的黝黑色的****。那个时候,他曾经吁了一口气;他还记得剑扎进去时就像扎进一堆硬黄油一样容易,他用手掌推着剑柄,左臂低低地伸过去,左肩向前,全身的重量全都压到了他的左腿上,接着忽地一下身体的重量又不在他的腿上了。说时迟,那时快,他身体的重量不知道怎么竟落到了他的小肚子上。就在那一瞬间,公牛抬起头来,一只牛角戳进了他的小肚子,他被牛角戳住,转了两下,才被别人救下来。因此直到现在,当他难得有机会动手去刺杀公牛的时候,他已经不敢正眼盯着那可怕的牛角了。一个臭****又怎么会知道,他每次斗牛之前思想上要经历一番什么样的斗争呢?这帮人什么场面都没有经历过,居然敢来嘲笑他?她们都是些****,谁都知道她们会干出些什么勾当来。与此同时,在楼下餐室里,那个骑马长矛手坐在那里,开始打量着那两个教士。餐室里要是有女人,他就直眉瞪眼瞅着她们。要是不巧,没有女人,他就很有兴趣地盯着一个外国人,uninglés,但这个时候,既没有女人又没有外国人,他很无聊,只好傲慢无礼而又自得起乐地盯着那两个教士了。正在他这样盯着教士看的时候,脸上带有胎记的那个商人站起身来,折好餐巾,走了出去,他要来的最后一瓶葡萄酒被剩下了一大半。如果他在鲁昂克的账目早已付清的话,相信他准会把这啤酒全部喝光的。

两个教士还在聊自己的,并没有回看这个骑马长矛手。一个教士说:“我来到这里等着见他已经有十天了。我整天坐在接待室里,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是不肯见我。”

“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吗?”

“我还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你知道的,咱们这种身份的人是没法抗拒权贵的。”

“我来两个星期了,也是一事无成。我乖乖地在这里等着,他们就是不肯见我。”

“咱们都是被人遗弃的乡下人。等钱花光后,我估计咱们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再回到被人遗弃的乡下去。真不知道马德里对加利西亚有什么好关心的呢?咱们那儿可是个穷省份。”

“唉,我想啊,咱们的巴西略兄弟所干的事是可以理解的。”

“但我对巴西略·阿尔瓦雷斯是否诚实还真是缺乏一点信心呢。”

“兴许人到了马德里就学会懂事了。这个该死的马德里扼杀了西班牙的生机。”

“只要他们肯接见一下我们,哪怕是拒绝你的要求也好啊。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真是郁闷。”

“不会的。我们还是干等着吧,就是要让你等得焦头烂额,精疲力竭。”

“好吧,咱们就等着瞧吧。别人能等,我也就能等,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正在这个时候,那个花白头发秃鹫面孔的骑马长矛手站起身,走过来站在教士们的餐桌旁,面带微笑地盯着他们看了一会。

“看来这是一位斗牛士,”一个教士对另一个说。“一定要说的是,而是个非常出色。”骑马长矛手说,然后便走出了餐室。他身穿灰色夹克衫、紧身马裤,他的腰身很漂亮,双腿呈弓形,足蹬一双牧牛人的高跟皮靴。就在他一边微笑着,一边相当稳健地大踏步走出去的时候,这双皮靴在地板上发出卡嗒卡嗒的声响。他生活在一个安排得当的职业小天地里。而且看得出来,在这个天地里,他日子过得挺乐和,夜夜陶醉在纵酒狂欢之中,他什么都不会放在眼里。此时此刻,他点起一支雪茄,在门厅里把帽子歪戴在头上,就出门向咖啡馆去了。

两个教士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是餐室里最后剩下的两个人了,于是便紧跟着那位骑马长矛手也离开了。现在餐室里除了帕克和那个中年侍应生外,已经空无一人了。他俩收拾好餐桌,把剩下的酒瓶拿进了厨房。

洗盘子的小伙子正待在厨房里。他比帕克大三岁,为人尖酸刻薄,玩世不恭。

“来,拿过去吧。”中年的侍应生说。他倒了一杯巴耳德佩尼亚斯红葡萄酒,递给他。

“有好喝的为什么不喝呢?”小伙子把酒杯接了过去。

“tu,帕克?”年纪较大的侍应生问。“谢谢你。”帕克说。他们三个人都喝了。“我必须得走了。”中年的侍应生说。“晚安。”帕克和那个小伙子对他说。他走了出去,只剩下他们俩了。帕克拿起一个教士用过的餐巾,两脚站定,笔直地站立着,然后放下餐巾,顺势低下头去,把双臂一挥,模仿着斗牛士从从容容摆动披风的那种潇洒的架势。他转过身来,右脚稍稍向前移动了一下,又做了一个摆动披风的动作,看起来还满像那么回事。他对着假想的公牛占据到了一个较为有利的地位,接着又做了一个摆动披风的动作,这一次动作徐缓、恰到好处、十分漂亮。然后他把餐巾收回到腰部,脚步不动,身子一闪,躲过了那头假想的公牛。

那个洗盘子的名叫昂利卡,他用挑剔的目光嘲笑地望着帕克。

“你的那头公牛怎么样?”他说。“非常勇猛,”帕克说,“你瞧啊。”他挺直瘦长的身子,又连续做了四个无懈可击的摆动披风的动作,身段干净利落,姿势优美极了。“公牛呢?”昂利卡问,他背靠洗碗槽站着,手里拿着酒杯,腰上系着个围裙。“看样子劲头还很足。”帕克说。“你的样子真叫我恶心。”昂利卡说。“为什么?”

“瞧我的。”昂利卡脱下了他的围裙,开始逗引着假想中的公牛,也做了四个漂亮的、吉卜赛式的挥动披风的慢动作。最后他把围裙的一端放开,用手成弧形地一摆,掠过从身边冲过的公牛的鼻子,最后绕到了自己的腰上。

“瞧瞧我这一手,”他说,“棒吧,可我却在洗盘子。”

“为什么你不去试试看呢?”

“因为我害怕,”昂利卡说,“miedo.你在斗牛场上面对真的公牛的时候,也会同样害怕的。”“不,”帕克说,“我才不会害怕。”

“leche !”昂利卡说,“每个人都会害怕的。只不过斗牛士能够抑制住自己心头的害怕,因此他才能撩拨公牛。我参加过一次业余的斗牛,结果你知道怎么样吗?我怕得要死,只好逃走。每个人都认为那很有趣。不过别不相信,到时候你也会害怕的。假如不是因为害怕,那西班牙所有擦皮鞋的早就都成了斗牛士了。而你,一个乡下小伙子,一定会比我怕得还要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