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老人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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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公牛(2)

“我不会这么说,”她说,“想不出那么说有什么意思。我们都是‘触过礁’的人啦。”

“既然命运已经定下来了,再难挽回,那我们就要自己努力挺住,不是嘛”事情他都回想起来了,“你还能不能记得起我们是打什么时候起忌讳那种话的?”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是我弄到了那头狮子的时候。这头狮子雄壮不雄壮?我真想再亲眼看看它。”

“说实话,我也很想。”

“啊,对不起。”

“你记不记得我们是打什么时候开始忌讳那句话的?”

“我刚才差点儿又说漏了嘴呢。”

“你知道的,”他对她说,“我们现在能够到这儿也真是万幸。那个时候的情景,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一切都还历历在目。说起来可笑,这句成语我倒还是第一次用,看来今后也要忌讳了。可当时的情景真是太美了。直到现在,我一听到雨声,眼前就能呈现出雨点纷纷打在石子路上,纷纷打在运河里和湖面上的画面,我知道刮怎样的风那树就会怎样弯,在什么样的天色下,那教堂和塔楼会变成怎样的光景。对我来说现在哪儿还有更合适的地方呢。这儿真是再完美不过了。我们有最好的收音机,有很好的磁带录音机,我想我一定要写出以前从来都不曾写出来的好文章。有了这录音机只要舍得花工夫,字字句句,我都可以改到称心为止。我可不着急,可以慢慢儿干,一字一句只要嘴里这么一说,写下来,也就呈现在眼前了。有什么不妥的话,倒过来一听就可以听出来,我可以再重新来过,把东西一直修改到称心为止。亲爱的,这里的优点太多了,真是再理想不过了。”

“喔,菲利普……”

“嘿,”他说。“两眼一抹黑也不过如此。其实说实话,我现在的感觉跟落在真正的黑暗里感觉不一样。我的心眼儿里看得可挺清楚的,眼瞎心不瞎。我的脑子也在一天天好起来了,我能回想起过去的事了,我还能充分发挥想像。不信的话,你等着看吧。你没有觉得我今天的记忆力有进步了吗?”

“是的,先生,你的记忆力一直在不断进步。你的身体也一天天强壮起来了。”

“我身体很强壮,”他说,“嗯,我看你是不是可以……”

“可以什么?”

“可以出一趟门,换个环境,去休息一阵子,别老闷在这里了。”

“你不需要我了吗?”

“别那么说,我当然需要你啦,亲爱的。”

“那何必还要提让我出门的事呢?我知道我对你照应的还不够好,不过说实话,有些事别人干不了,我却干得了,而且你知道的,我们彼此早就相爱了。你是爱我的,这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我想不出来,还有谁能像我们这样知心呢?”

“在黑咕隆咚中我们其实过得挺幸福的。”他说。“嗯,在大白天我们过得也挺幸福的。”

“你知道,我倒很喜欢这么两眼一抹黑的。从某些方面来说这倒要比本来好。”

“别在那一直唱高调了,”她说,“何苦呢,装得好像胸怀有多宽广似的。”

“你听这雨声,”他说,“告诉我,这会儿潮情怎么样了?”

“退得很低了,如果再来点风,水位就更低了。连布拉诺都差不多可以走着去了。”

“这么说除了一个地方,现在都不能走着去了,”他说,“鸟儿多吗?”

“嗯,我想多半是海鸥和燕鸥。它们都栖息在沙洲浅滩上,风大,飞起来会让它们觉得吃不住。”

“没有水鸟吗?”

“有一些,遇上这样的大风、这样的潮位,你知道的,那些平时不露头的沙洲浅滩都露出水面来了,水鸟都在那儿踏着沙走呢。”

“你看会不会就要开春了?”

“我也说不上呢,”她说,“不过看这样子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

“你的酒喝完了吗?”

“嗯,快喝完了。你为什么自己不喝?”

“我要留着慢慢儿喝。”

“喝了吧,”她说,“那个时候你一点一滴都不能喝,不是难受得要死吗?”

“不,我跟你说,”他说,“刚才你下楼去的时候,我心里就在琢磨一件事情:我觉得你可以到巴黎去,去过巴黎再去伦敦,去看看各色人物,去痛痛快快地玩玩,到你回来的时候肯定已是春天了,那时你就可以详详细细把一切都讲给我听。”

“我觉得不行。”她说。“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他说,“你知道,我们这种伤脑筋的处境可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们得慢慢学会调整自己的生活节奏。再说我也不想把你给累垮了。你知道……”

“你说话别老是这么‘你知道’‘你知道’的好不好,我不太喜欢呢?”

“你听明白了吗?这是我们眼前的一件很要紧的事儿。至于说话嘛,我一定注意学着点儿就是,不叫你听着生气,好吧。等你回来一听,说不定还会让你喜欢得发狂呢。”

“那你晚上怎么办?”

“晚上好办。”

“不用想,我就知道你会说好办!你兴许连睡觉也学会了吧。”

“我会学会的,”他对她说,这才喝下了半杯酒。“其实这也是我计划的一部分。你知道我这计划有这样的妙处:你去好好玩儿了,我也就能安心了。这样,我问心无愧的,自然而然就睡得着了。来,我拿个枕头,代表我那颗无愧的心,我抱着它,就会渐渐睡着的。想想看啊,万一要是醒来的话,我可以去想一些个上不得台面的甜丝丝、美滋滋的想头,是吧。要不就想想自己有些什么不好的地方,好好的下个决心改正一下。或者呢,就想想过去的事。你知道,我现在真的很希望你去痛痛快快玩儿……”

“请你不要再说‘你知道’了。”

“我一定尽量注意不说好吗?我已经把这三个字当成了禁忌,只是一不留神,就说漏嘴了。总之我不希望你就光是起一只明眼狗的作用,你知道吗。”

“我才不是这么个人呢,你难道就不知道?再说,先生,那也不能叫明眼狗,该叫‘明眼’导盲狗。”

“这我知道,”他对她说,“过来坐在我的身边,好吗?”

于是她过来挨着他坐在床上,两人都只听见紧密的雨点打在玻璃窗上,他很想尽量不用盲人那样的动作去抚摸她的头和她可爱的脸庞,但是不这样的话,他又能怎样摸到她的脸呢?他想不出。于是他紧紧抱住了她,亲着她的头顶。他心想:看样子,我只能改天再劝劝她了。我可千万不能胡来一气。她抚上去是那么可爱,要知道我太爱她了,我给她造成的损失太大了,我一定要学会好好照应她,尽可能多多关爱她。我只要想着她,只一心想着她,所有那些事情都会得到圆满的解决的。

“我再也不把‘你知道’老是放在嘴上了,亲爱的,”他对她说,“让我们从现在开始吧。”

她摇了摇头,他敏感的感觉到她在哆嗦。“你爱怎么说就只管怎么说吧。”说着她亲了亲他。“请不要哭好吗,我的好姑娘。”他说。“我可不能让你抱着个臭枕头睡觉,我舍不得。”她说。

“那好。就不抱臭枕头睡觉。”他心里暗暗命令自己:刹住!赶快刹住!

“哎,我跟你讲啊,”他说,“我们应该快点下楼去,到炉边舒服的老位子上坐下,一边吃午饭,一边让我细细的说给你听,我要说说你这小猫儿有多好,我们这对猫儿有多幸福。”

“嗯,你说得对,我们真是挺幸福的。”

“我们一切都会安排妥当的,放心吧。”

“我就是不想被人给打发走。”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怎么会有人把你打发走呢。”但是,在扶着扶手小心翼翼一磴一探走下楼梯的时候,他心里却在想:我还是得让她去,得尽快想个法儿让她去,但是我要注意,绝不能伤了她的感情。因为,这事我办得是不大地道。的确不大地道。这我承认。可不这么办叫我还能怎样呢?没有什么办法可想啊——他心里想。实在是无法可想了。不过,还是且自走着瞧吧,兴许慢慢儿的你会摸出门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