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行长夫妇坐在院长办公室会客的长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的细瓷茶杯冒着氤氲热气。旁边有一摞打印的资料，黑字的题目是“创伤后肺水肿ARDS”。
金副院长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凌远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微微皱眉，瞧着行长夫妇，庄行长正在对他说着话，语音平静：“谢谢凌院长花时间给我们解释这个医疗常识。”他拿起那摞资料，摇头笑笑，“医生嘛，不是神仙，不能完全控制疾病走向。”
庄夫人一下坐直身子，刚要开口，被丈夫在旁边往下按了按，只好先停住。
庄行长继续：“但是您也承认，虽然这个呼吸衰竭，可能是创伤引起的，但是材料里不是也提到了，手术精细度啊，时间长短啊，操作的规范啊，以及急诊接诊医生的判断，也是有可能有关的，无法100%排除医生诊断治疗的责任。”
庄夫人使劲点头。
凌远笑笑：“庄行长说得挺专业。”
庄行长：“这些年我专管医药卫生行业的贷款审批，跟医疗口打了不少交道啊！我的工作，是要审核申请单位的资格的，难免要了解一些跟专业有关的东西。”
凌远抬起眼皮，嘴角扯了扯，带了丝玩味。
庄行长抬了下眉毛，拿起茶杯：“这次嘛，巧了，我们正在审核贵院的贷款申请和要求的条件，我自己居然就成了患者家属。我也很犹豫，要不要避嫌？但是又想，作为一个有机会跟院长面对面讨论的患者家属，如果避嫌，反而不坦诚了。”
他说罢，望住凌远。
凌远：“那么现在我已经解释了这个疾病现象，也提供了李大夫的履历、工作成绩，您还有什么想弄清楚的？”
庄行长喝了口茶，沉吟一下，还没说话，夫人已经忍不住开口，一开口就先流眼泪了：“什么履历，什么工作成绩，那都是你们医院拿出来的，我到哪儿去看真假啊！哪个医院不说自己的大夫好啊，尤其是……”她哽咽着道，“已经出了事的时候！”
凌远：“那您要是想找医疗机构鉴定，也可以。”
庄夫人：“我不管鉴定不鉴定！你们摸摸良心，我嫂子清楚地说我哥进手术室之前虽然肚子疼得不得了，但呼吸是好的，人清醒得很！我说手术是大事，就等我来了，我总得听听别的大夫的意见再决定，你们这个李大夫非要立刻自己做！他总共才工作了11年，能有多少经验？不是正好拿我哥哥练手？”
庄行长不语，转着杯子。
凌远冲庄行长：“您审核机构的时候，看的是实在的数字。”
庄行长点头。
凌远：“如果我给您看李大夫在这两年中，主刀完成的高难度手术的数字，他主持大小事故抢救的数字，我不知道您还能不能说，李大夫坚持立即进行手术，是想争取这个手术，来“练手”。“
庄行长一时犹豫，夫人已经斩钉截铁地道：“凌院长，你不用拿话挤兑老庄，他说什么也没有用，躺在那的是我哥！我看他心里是不真疼！他不能做我的主！什么数字不数字？李睿不是着急练手，连哄带骗带吓我嫂子非得趁我来之前送进手术室？”
凌远平静地：“非得赶紧送进手术室，是因为手术时机太重要了，胃肠道破裂，内容物流出刺激腹腔、污染腹腔，加上出血创伤，耽误多一分钟，多一分钟败血症，器官衰竭的危险。”
庄夫人悲愤冷笑：“现在呢？他如果耽误了时间，衰竭不衰竭我不知道！他没有耽误时间，做了之后就确实是衰竭了！刚才还有些发烧，你们也说了有可能是感染！”
凌远并不看她，只瞧着庄行长。
庄行长也不说话，庄夫人拍腿大哭：“我不管，我要给我哥哥找最好的大夫！我不信这个把他整呼吸衰竭的李睿是什么好大夫，我不能把我哥的命继续交给他手里坑害！”
金副院长一脸为难地左右看着。
庄行长不语，庄夫人双目红肿：“我就是不信了，谁能说这个衰竭肯定不是误诊了哪落了哪没查？说了半天要做核磁，一直没做！连ct都只做了一个。我侄女在国外出车祸，送到急诊，光核磁、ct就一股脑做了好几个！你们为什么不做？开始没做，现在我让做还不做？让我想拿着片子给其他专家看看都没东西，是不敢做吧？是怕发现漏诊吧？”她说着激动地站了起来，边挥手边说，“我不信！我就是要转院！没错，一定是有什么伤他给误诊了，没准在流血呢，当时就没弄好！所以才不肯照核磁共振！怕抓着证据！就想拿这个什么创伤引起的衰竭糊弄我们。”
庄行长只是低头喝茶，凌远缓缓站起来，沉吟了一下，看着庄夫人：“在哪里治疗，是患者和家属的自由，我们只是提供对患者病情的解释和治疗的方案；患者不相信我们，要选择其他医院，我们之所以不能立即同意，更多的考虑是目前转院的安全问题。”
庄夫人：“你们就是拖延，你们是不是想把我哥哥拖到没得治也查不出来你们的错才……”
凌远打断她：“好吧，我把李大夫叫来，当你们大家的面，听听他怎么说，然后你们交流一下，后面到底怎么办。”
黄昏的街上，李睿几乎是漫无目的地走。他刚刚去过少年宫，少年宫的校长说许楠请了长假，他又立刻去了许楠从前住的大杂院，那些叔叔婶婶说她从来没有回来。他不知道再到哪里去找她——－除了徒劳地请少年宫的她的同事，大杂院里她的老邻居，一见到她就通知他之外。
他当然不知道他才从大杂院出来，许楠就从王叔家出来了，王叔看着她脸上的伤，疑惑又担心又心疼，半天只是叹气，劝她，李睿看来对她是认真的，别错过这么个好小伙子。许楠却只是呆呆望着外面，他离开的方向，没有眼泪，面如死灰。
李睿手里抓着那张纸条，那句话——“我实在厌恶了爱人总是要被半夜的电话叫走这样的生活”与她美丽的脸交相地出现在他眼前，让他有些眩晕，而她温柔的眼，她微笑地给他做的点心，她对他说“我们要生两个孩子，男孩儿要象你，女孩儿也要象你”。
他站住，微微张开嘴，努力地吸进更多这黄昏微凉的空气，希望借那一丝凉意能让满脑子满胸腔的汹涌的凌乱略为平静。
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呼机突然同时响起来，他呆楞地站着，由着手机呼机轮番地响。终于他抱头，靠在树上，过了好一阵子，他接了手机，一边走向自己的车打开车门一边跟侯宁讲电话：“……3床请心内和呼吸会诊，她的上腹痛不像胃肠道问题，9床叫肾内过来会诊，尽快做个评估……我正在过来，你再去查一下凌院长本周有没有空。患者肝癌并发肝硬化，无法做切除肿瘤的手术，移植可能是唯一可行的方式……”他说着已经打开车子。
来到医院，李睿推开楼道门大步走进普外科，在护士台前停住，问护士，“侯大夫在监护病房？”
值班护士：“是，刚才肾内的姚副主任过来会诊了，侯大夫和祁宇宙一起过去了。”
李睿点头，一边往自己办公室走一边交代护士：“把他从前天夜里急诊入院开始的所有检查都给我整理一下，然后跟东方医院联系，调9床在那边的既往病历。”
李睿一边说着已经走向了自己办公室，打开门进去，迅速地拿过挂在门后的白大衣穿上胸牌别好，抓起来桌上的听诊器。
这时他的目光落在办公桌一角的保温饭盒上——那是之前许楠来给他送午饭留下的，饭盒上还有加菲猫的图案。
李睿仰头，深呼吸。
手机响，他抱着头使劲甩了几下，接起来：“是我，凌院长？啊，王东跟您约了？是这样，9床肝癌合并肝硬化，前天晚上胃底曲张的经脉破裂大出血，我做的止血手术。探查时，发现患者肝硬化严重，左右叶各有肿瘤，传统的肝癌切除手术都无法进行，现在患者家属希望能够移植……”
凌远打断李睿：“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院长办公室里，围成一圈的会客沙发上，除了行长夫妇、凌远，患者的妻子和儿子也到了，重症科副主任在一边一把椅子上坐着，眉头微皱。
大家都沉默着，患者妻子脸色苍白眼睛红肿，双手放在双膝，低头看着地面。
金副院长把两杯茶递在患者妻子和儿子面前的茶几上。
敲门声想起来，凌远对门喊了一声：“进来。”
李睿抱着一叠病历检查，推门进来，看见在座的人，有些发愣，看凌远，凌远点头：“9床的事情我们过后再说。李睿，我们来把11床的情况跟家属讨论一下，尽量把所有可能跟他们讲清楚，让他们好决定，究竟是在我们这里继续治疗，还是转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