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性文化史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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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要求秩序——只有男人才这样说(3)

3.中国男女的绝欲苦行(上)

当“礼”的绞索渐渐收紧之后,性活动在中国人的生活中就不再是理直气壮的事情了。绞索首先就吊死了性的快乐功能,只留下了繁育后代这个勉强被认可的存在理由。如果追求性乐,将被视为淫行。淫为万恶之首,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即使以“求嗣”的名义进行性活动,也像“挖地雷”游戏,搞不好就有动机问题了。性活动成为丑事,成为可羞之事,这是中国伦理文化结出的苦果。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中,性活动因此被迫转向地下。直至今日,一对中国夫妇在家里性交,也要千方百计避免弄出声音,唯恐外人知道——这就是耻感的心理传承。

在秩序森严的父权社会中,男人要得到一点性乐尚且小心翼翼地假“继嗣”之名,女人则完全不敢以任何方式表达性乐需求:不能表露情欲;不能在性交时让人发现性高潮(比如叫喊、激烈动作等);当然更不能主动要求性交。

阿拉伯人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是对女人施行割礼:割掉她们最敏感的阴蒂,使她们感受不到性高潮。坦娜西尔在《历史中的性》一书中说,直至20世纪40年代,仍有90%的埃及女孩被割了阴蒂或者阴唇。不能不说,这是非常残忍的行为。幸亏中国人没有这种陋习;幸亏儒学重父母所赐的“身体发肤”。但中国不兴割礼这个事实,于女人是福耶?祸耶?一个生理状况正常的女人,也就会出现正常的性冲动与性欲。礼教保留了她产生性激动的器官,却从精神上对她的欲念施行“割礼”,从而让欲念在“罪”与“耻”这两把钝刀的割戮下痛苦万状。痛苦的惨烈程度,由于当事人讳莫如深,所以很少见诸史笔。据唐人李肃《纪闻》载,唐时仪光禅师,因难以忍受情欲煎熬,自己动手阉割了自己。可见精神钳制比肉体阉割远为痛苦。较男人更柔弱的女人又何堪忍受?据清时青城子记述——

一节母,年少矢志守节,每夜就寝,关户后,即闻撒钱于地声,明晨启户,地上并无一钱,后享上寿。疾大渐,枕畔出百钱,光明如镜,以示子妇曰:“此助我守节物也!我自失所天,孑身独宿,辗转不寐。因思鲁敬姜‘劳则善,逸则淫’一语,每于人静后,即熄灯火,以百钱散抛地上,一一俯身捡拾,一钱不得,终不就枕,及捡齐后,神倦力乏,始就寝,则晏然矣。历今六十余年,无愧于心,故为尔等言之。”

(《志异续编·卷三》)

按当时婚俗,“年少”母亲,恐怕也就十七八岁光景。为了压制性欲,于黑灯瞎火的暗夜中撒百枚钱于地上,一个找不到都不睡觉——这是“注意转移”之法。这“作业”一做就六十年,连铜钱都摸亮了!她为什么要苦苦地折磨自己?另据《开封府志》载,明代有十四岁的单姓农家女三姐,在家中被街邻恶少闯入施暴。单三姐至死不从,以一弱女子攒紧贴身衣裤,强奸者竟力不能使其松手,恶徒一怒之下杀了单女。单女死后,手仍攒衣裤,紧不可解。地方政府听说后,拟申报朝廷给予表彰。难以理喻的是,上报之前,专门对单女进行了尸检,目的是要确定她是否真的没有遭到强奸?如属实,则有表彰价值;如果已遭强奸,“节”未守住,那还算什么“先进事迹”呢?可怜一个小女子,生前本已受辱,死后还要被道学家们抬上公堂验看处女膜是否完整!十四岁的单女死于无知,她的所谓道德观是环境强制灌输的,那么,对于深明事理的女人来说,情况又如何呢?清人沈起凤记述的一则逸闻颇有意思——

赵蓉江未第时,馆东城陆氏。时主妇新寡,有子七岁,从蓉江受业。一夕秉烛读书,闻叩户声,启而纳之,主人妇也。叩所自来,含笑不言。固诘之,曰:“先生离家久,孤眠岑寂,今夕好风月,不揣自荐,遣此良宵。”蓉江正色曰:“妇珍名节,士重廉隅,稍不自爱,交相失矣。汝请速回,人言大可畏也!”妇坚立不行,蓉江推之出户,妇返身复入,蓉江急阖其扉,而两指夹于门隙,大声呼痛,稍启之,脱手遁去。妇归,阖户寝,顿思清门孀妇,何至做此丑行,凌贱乃尔?转辗床褥,羞与悔并。急起引佩刀截其两指,血流奔溢,濒死复苏。潜取两指拌以石灰,什袭藏之,而蓉江不知也,即于明日卷帐归。后其子成进士,入部曹,为其母请旌。时蓉江已居显要,屡申屡驳。其子不解归述诸母,母笑曰:“吾知之矣。”出一小檀盒,封其口,授其子曰:“往呈尔师,当有验。”子奉母命,呈盒于师。蓉江启视之,见断指两枚骈卧其中,灰土上犹隐然有血斑也,遂大悟,即日具题请旌。

(《谐铎·卷三》)

赵蓉江在陆家做塾师,年轻的孀居主妇对之心有所动,这是极为正常的。陆氏敢于夜半之时去敲赵的门,说明她是个敢作敢为的女子。说起来,她这举动跟卓文君、崔莺莺也没什么大区别,要较之杨素宠姬红拂夜奔李靖,更属“正当防卫”。那红拂奔李靖之前,仅止于见过一面,连话都没说上过一句,她就敢扮男装直投客栈,对满脸茫然的李靖表明爱意,且宣布就跟他了!陆氏与赵蓉江,毕竟东家与西席,在一个屋顶下相处,何至于就心如古井,呈风马牛之交?赵蓉江对一示爱的女子,正如程朱之流道学家,有一番大言正论。接不接受陆氏的性表达,固然是赵的权利,但将陆“推之出户”则实属野蛮,须知这是在她自己的家里!这时,她所以“坚立不行”,并非要纠缠赵,而是遭到赵大言正论的侮辱之后,产生了强烈的耻感,尚未从极度尴尬中把自己调整过来。结果是赵蓉江猛地关门将陆氏两个手指夹在门缝中,陆痛得大呼,赵才把门稍稍开了一点让陆得以抽身离去。

赵蓉江的行为,实在不近人情,已经类乎禽兽之举了。不幸的是,陆氏且惧且恨,竟砍下被夹两指,保存起来以为教训。另一种可能是两指已被赵夹得粉碎,没有存活希望了,陆自己施行了“截肢”术,以避免产生更糟的结果。

陆的儿子长大后科考进士及第,而赵蓉江也已飞黄腾达,位居显要,成为陆生的上司。陆生为了进一步光宗耀祖,开始动脑筋要为母亲向朝廷请旌表——由皇家来表彰他妈坚持守寡的“贞节一生”,但陆生屡次申请屡次被他的老师赵蓉江驳回,其中原因当然非陆生所知。最后陆氏叫儿子给赵蓉江送去了当年保存的断指,赵才为陆氏当年的幡然自新所感动,同意了向上边送申报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