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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颜氏家训(8)

某人的父祖伯叔如果在军队里,他就应该贬抑约束自己,不宜参加奏乐、宴会以及婚礼冠礼等吉庆活动。如果某人处在被围困的城邑之中,他就应该是面容憔悴,除去各种装饰品和玩具,时时显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样子。如果他的父母病重,那医生虽然地位低、年纪轻,他也应该向医生哭泣跪拜,以求得医生的怜悯。梁孝元帝在江州的时候,曾经生了病,他的大儿子萧方等就亲自拜求过中兵参军李猷。

四海之人,结为兄弟,又是多么不容易。必须是志向相同、义气相投,能够对朋友始终如一的人,才可以考虑结交。一旦与人结拜为兄弟,就要让自己的孩子向他伏地下拜,称他为丈人,表达孩子对父亲朋友的尊敬。自己对结拜兄弟的父母亲,也应该加以礼节。近来见到一些北方人,很轻视这种结交的礼节,两个人陌路相逢,就商定结为兄弟,有的只看看对方年龄、外貌,不加选择,不论是非,以至于有把父辈当成兄长,把子侄辈当成弟弟的。

从前,周公曾洗一次头三次握住头发,吃一顿饭三次把口中的食物吐出来,为的就是停下来接待来访的平民寒士,一天之内接见的士人达七十多人。而晋文公以正在沐浴为由拒绝接见侍臣头须,以致遭来“图反”的讥诮。不能让宾客滞留在门口,这是古人所看重的。那些缺少教养的人家,他们的守门人也没有礼貌,有的以主人正在睡觉、吃饭或发脾气为借口,拒绝为客人通报,江南地区的人家深以此种事为耻。

黄门侍郎裴之礼,被称作是能为人楷模的士大夫,如果他家中有这类慢待宾客的仆人,他会当着客人的面用棍子打。所以他的门子、僮仆在接待客人时,也都是有礼貌地曲行引进,低头弯腰,言辞表情和应对客人,没有一样不是毕恭毕敬的,与主人没有什么两样。

慕贤第七

古人云:“千载一圣,犹旦慕也,五百年一贤,犹比?也①。”言圣贤之难得,疏阔如此②。傥遭不世明达君子③,安可不攀附景仰之乎?吾生于乱世,长于戎马,流离播越④,闻见已多,所值名贤,未尝不心醉魂迷向慕之也。人在少年,神情未定,所与款狎⑤,熏渍陶染⑥,言笑举对,无心于学,潜移暗化⑦,自然似之。何况操履艺能⑧,较明易习者也?是以与善人居,如人芝兰之室,久而自芳也;与恶人居,如人鲍鱼之肆,久而自臭也⑨。墨子悲于染丝⑩,是之谓矣。君子必慎交游焉。孔子曰:

“无友不如己者瑏瑡。”颜、闵之徒瑏瑢,何可世得瑏琐,但优于我,便足贵之。

世人多蔽瑏瑶,贵耳贱目,重遥轻近。少长周旋瑏瑥,如有贤哲,每相狎侮,不加礼敬;他乡异县,微藉风声,延颈企踵瑏瑦,甚于饥渴。校其长短。

核其精粗,或彼不能如此矣。所以鲁人谓孔子为东家丘瑏瑧。昔虞国宫之奇瑏瑨,少长于君,君狎之,不纳其谏,以至亡国,不可不留心也。

用其言,弃其身,古人所耻。凡有一言一行取于人者,皆显称瑏莹之,不可窃人之美,以为己力;虽轻虽贱者,必归功焉。窃人之财,刑辟瑐瑠之所处;窃人之美,鬼神之所责。

梁孝元前在荆州瑐瑡,有丁觇者瑐瑢,洪亭民耳,颇善属文,殊工草隶,孝元书记瑐琐,一皆使之。军府轻贱瑐瑶,多未之重,耻令子弟以为楷法,时云:

“丁君十纸,不敌王褒数字瑐瑥。”吾雅爱其手迹,常所宝持瑐瑦。孝元尝遣典签惠编送文章示萧祭酒瑐瑧,祭酒问云:“君王比赐书翰瑐瑨,及写诗笔瑐莹,殊为佳手瑑瑠,姓名为谁?那得都无声问?”编以实答。子云叹曰:“此人后生无比,遂不为世所称,亦是奇事。”于是闻者少复刮目瑑瑡。稍仕至尚书仪曹郎瑑瑢,末为晋安王侍读瑑琐,随王东下。及西台陷殁瑑瑶,简牍湮散,丁亦寻卒于扬州瑑瑥;前所轻者,后思一纸,不可得矣。

侯景初人建业瑑瑦,台门虽闭瑑瑧,公私草扰瑑瑨,各不自全。太子左卫率羊侃坐东掖门瑑莹,部分经略瑒瑠,一宿皆办,遂得百余日抗拒凶逆。于时城内四万许人,王公朝士,不下一百,便是恃侃一人安之,其相去如此。古人云:“巢父、许由瑒瑡,让于天下;市道小人,争一钱之利。”亦已悬矣瑒瑢。

齐文宣帝即位数年瑒琐,便沉湎纵恣,略无纲纪瑒瑶,尚能委政尚书令杨遵彦瑒瑥,内外清谧瑒瑦,朝野晏如瑒瑧,各得其所,物无异议,终天保之朝瑒瑨。

遵彦后为孝昭所戮瑒莹,刑政于是衰矣瑓瑠。斛律明月齐朝折冲之臣瑓瑡,无罪被诛,将士解体,周人始有吞齐之志瑓瑢,关中至今誉之瑓琐。此人用兵,岂止万夫之望而已也!国之存亡,系其生死。

张延隽之为晋州行台左丞瑓瑶,匡维主将,镇抚疆埸瑓瑥,储积器用瑓瑦,爱活黎民,隐若敌国矣瑓瑧。群小不得行志,同力迁之瑓瑨。既代之后,公私扰乱,周师一举,此镇先平,齐国之亡,启于是矣。

[注释]

①比?(bó):比,紧靠(“比”字的造型是一个人挨着一个人);?,肩胛,肩膀。比?,肩膀挨着肩膀,比喻一个接一个地不断出现。

②疏阔:稀少。

③不世:非一世所能有,罕有。

④播越:逃亡;流离失所。

⑤款狎:款洽狎习。指交往密切,关系融洽、亲近。

⑥熏渍陶染:即熏陶、浸染,逐渐同化。

⑦潜移暗化:即潜移默化。

⑧操履艺能:指操守德行、技艺才能。

⑨鲍鱼之肆:卖咸鱼的店铺。鱼常腐臭,因以喻恶人之所或小人聚集之地。句意本自《说苑·杂言》:“孔子曰:“与善人居,如人兰芷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则与之化矣;与恶人居,如人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

⑩墨子:战国初期思想家,墨家学派创始人。名翟,相传为宋国人,后长期居于鲁国。悲于染丝:是说墨子看见染丝而感叹,洁白的丝置于什么颜色里就变成什么颜色,“故染不可不慎也”。

瑏瑡无友不如己者:意为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语出《论语·学而》篇。

瑏瑢颜、闵:指颜回和闵损。二人都是孔子学生中的佼佼者。

瑏琐世得:指人生一辈子所能碰到的。

瑏瑶蔽:蒙蔽,引申为看问题不全面,偏见。

瑏瑥少长(ShàoZhǎng):从小到大。周旋:此指交往。

瑏瑦延颈:伸长脖子。企踵:踮起脚后跟。

瑏瑧东家丘:据《孔子家语》载,孔丘的西邻不知孔丘的才学出众,轻蔑地称之为“东家丘”。后常用为才高而不被世人所识者的典故。

瑏瑨宫之奇:春秋时虞国大夫。据《左传·僖公》二年、五年载,晋国向虞国“假道”,即军队从虞国领土经过而去攻打虢国,虞君应允,宫之奇向国君进谏拒绝“假道”,国君不听,而导致晋军灭虢后回师途中趁机消灭了虞国。

瑏莹显称:此为公开声称。

瑐瑠刑辟(bì):刑法。

瑐瑡《梁书·元帝纪》:“普通七年,出为使持节都督荆、湘、郢、益、宁、南、梁六州诸军事,西中郎将、荆州刺史。”

瑐瑢丁觇(chān):南朝梁洪亭人。善着文,工草隶,与智永齐名,世称“丁真永草”。

瑐琐书记:从事公文、书信工作的人员。

瑐瑶军府:当时梁元帝萧绎是湘东王,都督云州诸军事,故其治所称军府。轻贱:指对丁觇轻贱,看不起他。

瑐瑥王褒:字子渊,琅邪临沂(今山东临沂)人。南北朝时文学家。

梁元帝时,官吏部尚书、左仆射。江陵被陷后人仕北周,任小司空。

《周书·王褒传》云:“梁国子祭酒萧子云,褒之姑父也,特善草隶,褒以姻戚去来其家,遂相模范,俄而名亚子云,并见重于世。”

瑐瑦宝持:像珍宝一样保持,犹珍藏。

瑐瑧典签:官名。本为处理文书的小吏。南朝宋、齐时朝廷常派以监视出任方镇的宗室诸王和各州刺史,权力甚大。梁以后渐废。萧祭酒:

即萧子云,南朝齐南兰陵(今江苏武进西北)人,字景乔。南齐宗室。

通文史,善草隶书。累官至侍中、国子祭酒领南徐州大中正。祭酒:汉魏以后职官名。汉代有博士祭酒,为博士之首。西晋改设国子祭酒,隋唐以后称国子监祭酒,为国子监的主管官。

瑐瑨比:近来。书翰:指书信。

瑐莹诗笔:六朝人以诗笔对言,笔指无韵之文。

瑑瑠佳手:犹今之一把好手,高手。

瑑瑡少:通“稍”,渐渐。刮目:擦拭眼睛,另眼相待。

瑑瑢尚书仪曹郎:官名。《隋书·百官志》:“尚书省置仪曹、虞曹等郎二十三人。”

瑑琐晋安王:即梁简文帝萧纲,字世缵,兰陵(今江苏武进西北)人,武帝第三子,于梁天监五年被封为晋安王。在位二年,后为叛将侯景所杀。侍读:为帝王、皇子讲学之官,南北朝时多为诸王属官,有侍读、侍讲。

瑑瑶西台:南北朝时称中央政府为台省,梁元帝在江陵称帝,江陵在西,故称西台。

瑑瑥扬州:此指扬州治所建康,即今南京市。

瑑瑦侯景:字万景,南朝梁怀朔镇(今属内蒙古固阳)人。初为北魏尔朱荣部将,后降归北齐文宣帝高洋的父亲高欢,欢死后,投奔南朝梁,武帝封他为河南王。后举兵叛梁,攻破建康。武帝萧衍被困而饿死于城中。侯景自立为汉帝,后兵败出逃,途中被部下杀死。建业:建康(今南京市)旧名。

瑑瑧台门:台省的城门。

瑑瑨公私:指政府官员和平民百姓。草扰:仓促纷乱,惊恐不安。

瑑莹太子左卫率:据《唐六典》二八:“左右卫率,掌东宫兵仗羽卫之政令,以总诸曹之事。”羊侃:见前注。东掖门:台城正南端的左右二门为东、西掖门。

瑒瑠部分:即部署处理。经略:规划安排。

瑒瑡巢父(fǔ):相传为尧时的隐士。晋皇甫谧《高士传》:“巢父者,尧时隐人也,山居不营世利,年老以树为巢而寝其上,故时人号曰巢父。”许由:古代隐士。相传尧要让位给他,他逃至箕山下,农耕而食。

瑒瑢悬:相差悬殊。

瑒琐文宣帝:即北齐的建立者高洋,字子建,公元550~559年在位。

东魏时封齐王,后代魏自立。“六七年后,以功业自矜,纵酒肆欲,事极猖狂,昏邪残暴,近世未有。”见《北齐书·文宣帝纪》。

瑒瑶纲纪:纲常法纪。

瑒瑥杨遵彦:即杨?(yīn),字遵彦,弘农华阴(今陕西华阴县)人,官至北齐尚书令,拜骠骑大将军,封开封王。文宣帝委政后,总摄机衡,百度修敕,以贤能为朝野所称。后孝昭帝高演即位,被杀。

瑒瑦清谧(mì):清静安宁。

瑒瑧晏如:安然。

瑒瑨天保:北齐文宣帝年号,公元550至559年。

瑒莹孝昭:即北齐孝昭帝高演,字延安,文宣帝之同母弟。文宣帝死后,欲废幼主高殷,而时遭杨遵彦等猜斥,遂谋杀杨等。

瑓瑠刑政:刑律政令。

瑓瑡斛(hǔ)律明月:即斛律光,字明月,北齐名将斛律金之子,北齐朔州人。英勇善战,屡建战功,官至太子太保,后因谣言离间,后主高纬疑忌而被杀。折冲:使敌军战车后退。冲,古代的一种战车。

瑓瑢周:指北周。

瑓琐关中:指陕西关中一带。

瑓瑶行台:台省在外者称行台。南北朝时,凡朝廷遣大臣督诸军于外者,谓之行台。

瑓瑥疆埸(yì):边疆。埸,边境。

瑓瑦器用:指人才、物资。

瑓瑧隐若敌国:隐,威重之貌;隐若敌国,言其威重若敌国。

瑓瑨迁:此为排斥,调离。

[译文]

古人说:“千载一圣,犹旦暮也;五百年一贤,犹比?也。”意思是说圣贤十分难得,要经过很长时间才能出现一个。假如碰上了世上罕有的明达君子,怎么不会攀附景仰他呢?我出生于乱世之中,在兵荒马乱中长大,流离失所,所听到的和所看到的够多厂,但遇到名人贤士,未尝不心醉神迷地崇拜他。人在年轻的时候,精神性情尚未成型,与圣贤之士亲近还可以受到其熏陶。他的言行举止,音容笑貌,即使无心去模仿,但在潜移默化中,自然跟他相似,何况操守和技能,是比较容易学习的东西呢?因此,与善人相处,就像与芷兰香草共处一室,时间久了,自己也会变得芳香了;与恶人相处,就像是进入满是鲍鱼的房间,时间长厂,人也变得跟鲍鱼一样臭。墨子有感于染丝而悲叹,他说的也是一样的道理。君子结交朋友一定要慎重啊。孔子说:“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做朋友。”像颜回、闵损那样的贤人,我们一辈子都难遇上。但只要比我强的,那也就值得我敬重他了。

世上的人多数没有见识,对传闻的人和事十分看重,对自己亲眼听见的却不相信;对远方的人十分重视,对自己身边的人却蛮不在乎。跟自己一起长大的人,如果当中有人成了贤达之士,往往就对他轻狎怠慢,缺少敬意。如果是异乡别县的人,只凭听到了他们一点点的名声,就争着去见识一下,以致伸长了脖于,踮起了脚跟,如饥似渴地去仰慕。

比较两个人的长短,核对两者的优劣,或许远方的圣人不如自己身边的贤士。因此鲁国的人不把孔子视为圣人,而称之为“东家丘”。从前虞国的宫之奇,年龄比国君大了几岁,国君与他较为亲近,因而不肯受他的劝告,以至亡了国。这个教训我们不可不多加注意啊!

引用别人的名言,嫌弃这个人本身,古人认为这是非常可耻的。凡是一,句话,或一个举措,取自于他人的,都应该公开弘扬,不能够掠人之美,当作是自己的功劳;即使是地位低下之人,身份卑微之士,也要把功劳归还给他。盗窃他人的财物,会受到刑律的处罚;盗窃别人的功绩,会遭到鬼神的谴责。

梁孝元帝在荆州时,那里有一位叫丁觇的人,是洪亭这个地方的人。他很会写文章,尤其擅长草书和隶书。孝元帝的文书抄写,全都是由他负责。军府中的人看不起他,耻于让自己的子弟去临习他的书法。

当时有这样的说法:“丁觇的十张纸,抵不上王褒的几个字。”我非常喜欢丁觇的书法墨宝,常常把它们珍藏起来。孝元帝曾经派典签惠编把文章送给祭酒萧子云看。萧子云问:“君王近来常有书信赐给我,里面的诗歌文章、书法都非常漂亮,实在是一位非常出色的人才,那人姓甚名谁?”惠编据实回答。子云十分感慨地说:“这个人在年轻人中无以伦比,竟然不被世人所称道,实在是一件怪事。”别的人听了子云这样的评价以后,才改变对丁觇的看法。后来,丁觇也渐渐官至尚书仪曹郎,后来担任晋安王的伴读,追随着晋安王顺江东下。等到后来江陵陷落的时候,那些文书竹简礼札都散失了,丁觇不久也死于扬州。以前那些看不起他的人,想再得到他的只字片纸,也是得不到了。

侯景刚进入建业城的时候,城门紧紧地关着,即使这样,城内的官吏和百姓一片混乱,人人都在担心自己的安全。这时,太子左卫率(官名)羊侃坐镇东掖门,他在那里部署策划防守事务,一夜之间就办完了应办的事。因此,才得到一百多天的时间来抵御凶恶的侯景之乱:当时,城里面有四万多人,王公大臣、朝中命官不下一百多人,但就凭着羊侃一个人安定厂局势,其间的相差竟到了那么大的地步。古人说:“巢父、许由,把天下让给别人;而市道小人,却为一钱之利争执不休。”这其中,人与人之间的悬殊就更大了。

齐文宣帝登上皇位没几年,就沉浸于酒色,放纵恣肆,目无纲纪。

但他总算还能把政事授权尚书令杨遵彦处理,所以朝廷内外倒也平静,朝野上下安然,人人各得其所,没有引起什么非议,最终保全了天保王朝。后来杨遵彦被孝昭帝所杀,国家的刑政法律也因此而废弛了。斛律明月是齐朝安邦制敌的将帅,可他却无罪被杀,军队将士因而人心涣散,这使北周萌发了吞并北齐的念头。而关中的人民,至今仍对斛律明月赞扬有加。这个人用兵打仗,又岂止是千军万马众望所归!他的生死存亡可关系到国家的生死存亡。

张延隽在任晋州行台左丞时,严格管理扶持主将,镇守边疆国界,储积物资,爱惜黎民百姓,使晋州坚稳威重可与一国相匹敌。而一些卑鄙小人因为不能随心所欲便大力排挤他;后来,张延隽被取代了,晋州上下一片混乱,北周一举兵,晋州就被扫平了。齐朝败亡就是从这里开始了。

勉学第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