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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活着

我究竟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注意到生命是脆弱的呢?病魔、死亡、哭泣,该怎样描述这一切。对血腥场面的抗拒起始于六岁那年。整日里我在家边医院旁玩,直到一个男人被呼号着抬进去。他身后的血迹顿然占据了我的全部视线。隔着松树林围墙,你会看见一个梳着朝天辫女孩惊恐的双眼。这注定了从那以后我开始了对和那血迹形状颜色气息相关的一切一次次不停歇地逃离。

多年之后,面对父亲的墓地是一年的冬至。冬日的墓地在泪水和天空下变成一片枯叶和一只老去的蝴蝶的颜色。这样的时候,我总在不停地去那里,我需要想想父亲。一种緬想一种遗忘。我需要常常眺望父亲的方向。更多的时候,父亲的形象陷在界定与不界定之间。当我茫然对待生活时,他就会出现在天空、树叶和正在形成或遭到破坏的建筑之中。

面对密密麻麻的墓碑,到底是怎样偶然的机遇排列组合了他们该走的旅程。一种渴望清晰而独特的表达欲望让我无所适从。一个人的一生,就是这样被决定了。很多人的一生,也是这样被决定了。人到底被谁遗弃在这里,遗弃了多远,以至于他们不可能再回来。没有人能抗得过死亡,我们只能和它骤然面对。一个瞬间的到达就是永远的结束。这该是怎样悲戚惶恐而又孤独无助呵!

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我曾在一篇小说手稿的开头和结尾这样写道。

留在身后越来越多的只能是雾中的文字。米兰·昆德拉说:“道路在雾中……我说雾,而不是黑暗。在黑暗中,人们什么也看不见,人们是盲目的,人们受到制约,人们不自由。在雾中,人是自由的,但这是在雾中的人的自由。”

道路在雾中,留在雾中的文字当然是我生命中迷蒙而动人的纪念和经历。记下这些文字之后和之前的我肯定不同。我在这些文字中逐渐换了容颜。谁能把墓地和乐园截然分开?

旧约全书上说:“你在患难之日若胆怯,你的力量就会变得微不足道。”我尽己所能地把经历的枝枝蔓蔓、根根末末加以叙述,以抵制那让我恐惧而心悸的一切。

伫立在墓地的风中,除了写下的这些文字,还有什么比它们更属于我?总有一样东西在人的一生中是不可能取而代之的,人才不至于停留在原来的地方,从而会走上一条不同的道路。谁能妨碍?谁能阻挡?谁又能够证明?

花开时,留在墓地上的只能是花的声音。清明的墓地是摊在天空下的古字,散发着澄清而深远的气息。整个生命就是一场雨或者两场雨。

这时的墓地在用什么方式安慰我?父亲在这里,所有的人都在这里。他们怎样注视着最终出现的转折和灾难,他们怎样想象下一世纪的面庞和雨水,他们徐徐舒展开怎样的双手给我们最后的坚持和永远温暖的品质。

把你的手给我,即使泪水浸过心头也没什么。天下有没有过不去的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得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