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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地板车

那种车被故乡人称为“地板车”。其实,它是用木头做的,应该叫做“木板车”才对。

后来,我自己曾给过一种解释,因为它是在地上跑的,所以叫地板车。

现在想来,这种解释还是有一定道理的。那样的车的确是跟土地有关的。不管土地怎样的坎坎坷坷、高高低低、歪歪斜斜,它都会把自己的轮子紧紧地贴在上面。

而实际上,所有的车子都是紧贴着土地的。可唯独这种车被叫做地板车。由此,我能感受到它渗透出的原始,而这种车又是极为珍贵的,它几乎是当时唯一的交通运载工具,尽管它的结构很简单。车底、车厢用木板做成,车身前有两个把,底下是一对轴辘,可它的用处则很多,拉土、拉粮、拉肥,有时拉重病的人去镇医院,有时拉闺女、孩子回娘家。

母亲说,只要姥姥一想她,就差大舅拉地板车来。车的四周在冬日是木头护板,在夏天则是柳枝编的围,冬铺被子,夏垫凉席,母亲把我往怀里一搂就回家了。我曾如此舒坦地坐过或躺过那种车,却毫无印象。

小伙伴是常坐那种车的,上地时,车装满积粪、化肥等。日落而归时,小伙伴中小些的坐在堆起的农作物上,大的则在旁边帮忙扶把。车一律是男人拉回来的,他们总是低着头,不出声地走。这时,是他们最有力量的时候。帮忙推车的女人大多是吆喝的,吆喝车上小的别瞎闹,摔下来找死,吆喝车前背纤绳的老大不用劲,绳子没扯直能懒死……

我和地板车的联系很少。父亲一直在外地工作,母亲是小镇上的医生。在别的小孩帮着拉车时,我正帮母亲把消毒过的针管用托盘送到走廊

那一头,替大人能分担什么,心里总是很骄傲。我努力使自己穿着花裙子走过走廊的姿势保持一种优美。很多病人都会注视着我,那注视中流露出惊异而羡慕的神情,这使我过早地领略到优越感带来的乐趣。我知道他们是和地板车或土地有联系的人。他们有的晕倒在满载庄稼的车前,有的晕倒在打着农药的庄稼地里,艰辛劳作的人能承受任何疼痛,除非实在支持不住倒下去,才被人用地板车送到医院来。

既然不是标准意义上的农民,吃的苦流的汗也就少得多,由劳作产生的乐趣就更少。小时候,有一次,一位本家叔叔顺路拉车捎我去母亲的医院。下坡路上,他竟然斜坐在车把上,只用单脚不停地在地上点点,车就自动滚下去。这个动作之所以常留心中是因为当时心很脆弱,承受不了那样的惊险。有惊无险之后,就是彻底地轻松,对地板车特别亲切。

今年回故乡,再次看到那种车。它的底板被架在鸡窝上,和上面覆盖着的复合化肥袋一起,成了几只鸡挡风遮雨的屋顶。一只车轱辘随意地扔在地上,被小姑家的两个小表弟轮流滚着玩。这样的车一定是无法接触地面了,那么它还能被称为地板车吗?

去车站送我的是舅舅家的小表弟,他开的已是小四轮,我坐在突突向前急驶的车上,看车后的灰尘扬起又落下,将我对地板车保持的记忆彻底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