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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玉米深处

四面是雨,四面是风,四面是风雨中的玉米叶子发出的巨大声响。淮北平原一片玉米地中的小路上,一个小小的身影在移动着。

那是15岁的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回故乡。因在途中自作主张换了列快车,所以下车后我只有一个人背着行囊往回赶的份了。一出车站,天就急速地阴下来,暴雨欲来,风满四野。走进一个村庄,不时有乡亲劝我:“妮,歇歇吧,过了这场雨再走。”这声音很像奶奶。这个村叫刘庄,离故乡夏桥只有一大片田野之隔。走到村头,看见很多赶路人挤在东头几家人的屋檐底下,又有人招呼我:“闺女,这雨说下就下啊!”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加快了脚步。

田野中的庄稼起伏着,被风翻卷过的植物背面的颜色稍浅些,整个田野里呈现出不同的绿色。在我进入一片玉米地时,雨就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幼年时离开家乡,多年的城市生活使我已经忘记雨原本的模样。我没想到平原上的雨这样地迅雷不及掩耳。我想,必须抓紧时间赶回去,包中还有不能被雨淋湿的书和带给奶奶的糕点呢!包是抵抗不住这样的雨的。

而我同样也是抵抗不了这样的雨的。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

玉米地中的小径很狭窄,只能过个把人而已。高过我半个身子的玉米,叶子杆子不停地打在我身上。那个夏天,我最喜欢穿的是一件藕荷色的无领无袖泡泡纱连衣裙,密密的叶杆不间歇地划在头上、脸上、膀子上,一下下都有着锯齿般的疼痛。玉米叶子是有齿的?小时候帮奶奶掰玉米时,我常在玉米地钻来钻去,怎么没意识到呢?是因为那时年纪太小,分辨不清了?抑或是因为相隔的日子太遥远,印象模糊了呢?

这时候,雨更大了,更大的还有玉米叶在风雨中发出的撞击声。这些混杂在一起的声音总使我感到后面有什么在追赶我,而前面又有可能会冒出什么来拦住去路,似乎书中强盗的出现都是在这样的时候。疼痛已经不重要了,恐怖压倒了一切。我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而周围的风声、雨声、雷声和玉米叶子的撞击声依然不停地呼啸着。

实际上,穿越这块种植着不同农作物的田野,最多只要半个小时。走进豆子地时我望见前面只是一小块玉米地,可为什么我走进它,它突然变得无边无际起来?是风穿过玉米地有硬度的呼嘯声使它显得铺天盖地起来,还是暴雨及玉米之间的撞击声使它变大了?抑或是那时的我承受不了如此粗犷凶猛的风雨,在感觉上出现错位了呢?为什么在豆子地我尚能坚定地走下去,进入玉米地时我就战栗得无法移动脚步了呢?

后来,我的解释是在豆子地头还能望见前面隔着玉米地的小村中几户地势较高的人家,其中有奶奶家,奶奶在干什么?她看到我肯定会高兴地咧开嘴,唔,她嘴里的牙齿是不是又掉了一颗……而进入玉米地之后,这一切想象一下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沦陷在玉米地中了,而沦陷在其中要想迅速拔出自己是不可能的,那其中必然包括障碍、阻力,被紧紧地缠绕或吸住。

在越紧越急的风雨中,我的心猛烈一跳。我忽然想起我脚下的高粱地多年以前似乎是座坟场,常有人从村头望见这里有闪闪的磷光。童年的我是不愿到坟场上割草的,哪怕这里的草常年茂盛。坟场边还有座古庙,庙里有位凶神恶煞般的看庙老头,平日是不许小孩子随便进出庙的。沿河边放羊时,我和小伙伴会偷偷溜进去,阳光弯弯曲曲射在古庙四周,落下层层灰暗的阴影,几座高高的神像显得残缺不堪。

不难想象,在风雨里想起这些对我的心理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关于强盗山大王的想象顿然变成隐藏在玉米丛中的鬼神们,似乎它们会随时向我扑来。多年之后,我读《心理学与文学》,看到荣格对原始恐惧做过这样的描述:“它使人联想到把我们和史前时代分隔开来的时间鸿沟。它从脱离时间的深渊里升起,它是冰冷的、陌生的、多面的、超脱的,又是奇异的。它是永恒混乱的一个极其奇怪的例子——用尼采的话来说,是一种对人类的背叛。”

再没有比“背叛”这个字眼更准确的了。显而易见,在恐惧中,人是极容易背叛自己的。

童年阳光下帮奶奶掰玉米的我,少年时在玉米深处穿行的我,以及今天有机会回忆这一切的我,除了经历的不同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异。

而实际上,从那以后,我从未有过再进入任何玉米深处的经历,多年的南方生活使我早已忘记玉米叶子原本的模样,因此,我在玉米深处感到的恐惧也应该是被忽视或遗忘了。然而,十多年来某些变故在我生存意识中出现过的深深断裂与恐惧,却使我深深意识到玉米地中的经历并没有消失,它不过换了空间与时间而已。

在一种恐怖中坚持下去是不容易的,这需要大过恐怖若干倍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