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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疼痛

我很怕痛,即使是轻微一下的针刺,也会让我心脏紧缩。我一直把这解释为胆小和脆弱。所以,我总是不断地改造自己,并让自己处于培养意志磨炼意志的过程中。尽管如此,我还是怕痛,我只好不停地查找原因。后来,我发现我不仅仅是怕痛,并且还怕冷、怕热、怕烫、怕辣、怕苦……所有这些和怕痛一样,它们都与胆小、脆弱无关,但与敏感、细腻有关。

只能说,我有异常敏感、细腻的皮肤、触觉。所以,我的感觉要比别人敏锐得多,丰富得多。多年来,我因为惧怕痛苦所以拼命让自己变得粗糙,变得迟钝,甚至变得麻木。我希望自己能对一切最好做到无动于衷。可是,我还是很容易地感到痛,在这一点上,我因此不太喜欢自己。这从我有意识地改造自己中可以看出来。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许是我太固执,对自己的改造显然没有起多大成效。

当然,也不能说我对自己的改造毫无用处,作用还是或多或少有的。我可以让自己在很多方面反应迟钝,充耳不闻。如今的我,已经能够把一些伤害降低到最低限度。但我依然无法对那种针刺在身上的感受表示淡漠。因为那种感受是最直接的,它几乎不是靠你用理智、用思维可以排除的。

我依然怕痛,而且还十分痛恨那些强加于人身上的各种各样的疼痛。直到有一天,我改变了看法。那时,我处在高烧中,整个人糊里糊涂,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

昏睡了整整一天之后,我在子夜时分开始清醒。这种清醒首先让我感到的是疼痛。我感到了身体某处的疼痛,先是隐隐的,后来是一阵一阵的。可这疼痛似乎是一种提醒,提醒我还活着,提醒我还有清晰地感受能力和体验生命的能力,就是在这种疼痛中,我的大脑清晰无误地分辨出了这一切。

世间上的事真是很难说,我竟然因为疼痛苏醒。这让我感到惊奇又惊喜,同时我也清醒地认识到所有发生的直接作用于自己身上的疼痛,也只能直接应对,不能逃避或躲闪,也无法逃避或躲闪。也许人们为克服疼痛采取过很多的方法,转移、克制、排解……等等,但这些都是暂时的,只有疼痛是永远的。

这也是每一个人必将遭遇的最为真实的生存状态。不管我们处于什么处境中,经历什么样的经历,将会遭遇什么样的结局,我们都不可避免地遭遇疼痛,肌肤、骨骼、关节以及心。我们只有面对。

后来,我开始了对疼痛的关注。人是一步步经受疼痛到达死亡的。疼痛几乎就是人生存于世界上的伴生物,在某些时候疼痛确实是一种提醒,提醒人的精神不能完全处于迟钝麻木的状态,提醒人不能对自己的生命熟视无睹。甚至在某些时候,疼痛会使你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让你感到事物竟能这样不可思议;疼痛,置人于死地的疼痛,竟然就是生命得到确证的关键因素。

正因为如此,我对于人的身体以及性格的脆弱有了更深的理解。我理解孩子对父母拳头与巴掌的恐惧,我理解人们在灾难与困难来临前的惊慌,我理解人们在苍茫暮色中渴望回家的焦灼我理解人类那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悲怆,所以,我尽量让自己去尊重别人而不去伤害别人,我注意让自己越来越深刻地理解事物丰富而深刻的内涵。因为我知道活在世上的人各有各的疼痛,我们所处的处境都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