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创造社的擎天柱,我们还可以维持下去。”
沫若妥协了!
郁达夫满眼泪水,可他更决绝地说了一句:
“不停办,我是不寄稿的!”
“达夫,不能,既然你已经进了奥林匹克山,我们拿起笔来写,大约是已经习惯了,我们白天写,晚上写,大约以后我们终生与文字结下了不解之缘。无论如何,你、我、还有成仿吾都不能绝对地废除笔墨,对吗?”郭沫若委屈地流下了泪水。
看着仿吾、沫若两位老朋友,两位创造社的同人,郁达夫的心霎时软化了,他的心潮澎湃,他想起了许多,一阵心酸,他的心是阴晦的,外面的天空不是正有一滴没一滴地漏着秋雨么?他觉得头脑里空空如也。他心里想着妻子儿子,心里七上八下。他觉得自己愧对家乡的小儿,母亲,妻子,他们一定在怨恨他。他也对不起这几个朝夕相处的好友。但是,他觉得继续写作,正是受人虐待!“饿死在上海,这是不值得的。”他这样想——
“沫若,”他脱口而出,“在茫茫的上海,你的妻子儿子如何养育呢?
仿吾,你连孩子都没养啊!啊啊,兼有你们两种可怜的是我自己。‘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当年黄仲则还有一个毕秋帆,是他的知己,还有洪稚存,还有寄人篱下人机会,不比我们都是穷朋友!……‘今日爱才非昔日,莫抛心力作词人’,……我去教书,我去拉黄包车比在这里好!我们在这里只剩下皮和骨,……啊,沫若,我劝你做文人太清苦,你不觉得你的孩子太可怜么?无论如何,干哪一行都比干革命、做文人这一行强。”
郁达夫满心怨愤。郭沫若不能不承认他是对的。成仿吾也黯然神伤。啊,诗之神哪,文艺女神哪,离散这就是创造社的命运么?
他们的一家,时常买一点水果之类的东西。他们惜别,追忆,朋友之谊,语言何止千言万语?然而他们一切都在默默之中,他们彼此只有肝胆相照。有道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岂在朝朝暮暮?
上北京,他是为了换换空气。他知道,上北京,也是一条死路。都城的空气险恶,腐劣,他是知道的。但他觉得自己老是蹲在上海这臭水沟里。身心都快要崩溃了。他下决心到北京去,也是为了养精蓄锐,换换空气,何况险恶的背后也有他的安慰。北京,那是帝王的故都,风土人情对他是一大引力。那是五四新文化的策源地,那是人文荟萃的文物与文化之邦。何况那里有他的亲人,两个兄长——一个在大法院,一个在海军部——之家,尽管二哥为了母亲已决定退职,那里还有他众多的友人与偶像——鲁迅、周作人、徐志摩,陈独秀、胡适、李大钊、蔡元培……
可他总有一种缺憾,他觉得自己愧对创造社的两个知己。
阁楼的外面是秋色的夜空,十月的秋风带着凉意破窗而入。南国的上海已经是秋风萧瑟了。“秋风秋雨愁煞人”,那是鉴湖女侠秋竞雄临刑前的诗句,可用来比此,也是别有一番滋味。郁达夫听着萧瑟的秋风,心里无端产生一种悲哀。梧桐秋雨,滴答有声。再过几天,他就要离开上海了,他早已买好了去天津的船票,电报已经打到北京的长兄处。也早已把受聘的回音传输给北京大学。在这里饯行酒也吃了,成突起的异军仿吾他们为他专门举行便宴结束的时候,他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哀思。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他早已将该带的书籍行李都送上轮船的码头。而郭沫若未能出现在他的宴会上,使他大失所望,他知道,郭沫若的心里也极不愉快,而且他们那个五白之家,三口病孩顾得了别人么?后面是三个杂志,一个周刊,一个日刊,加上一个季刊,他们如何顾得过来?他的心融化了!
他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那是谁都没有注意到的,创造社的根基尚未稳固,它不比文学研究会,有自己的专门机构与机关刊物,有坚强的后盾。它也不像新月派文人,有雄厚的家庭后盾,而且与政学系的北洋政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创造社只是一个松散的同人组织,其核心不过是三根支柱、三个支点,三个穷学生,十来张求生的口,随着他的离去,他们也是独木难支,难道只有离散吗?
哦!离散……
苦心经营了三年,创造社就这样离散了么?出生于浙江、湖南、四川三个省的三个学子,家境虽然不同,可轻财重义这一点,倾心于文学艺术这一点上却不约而同。三个人所受的教育比别人高深,可他们对于这个社会的人情世故,却毫不通晓,对于虚伪、卑劣的行径痛疾如仇的他们,力图挽回这颓然的风气,可现在他们被彻底打败了!泰东的老板,只供他们的食、住,只供他们的一点零用钱,他们干了两年多,竟像孟尝君座下的下等食客,吃无鱼,坐无车,无以养老母,无以为家!可现在终于……要走出这围城,他不敢想下去。
他满眼的泪水,仿佛一点也不值钱,真有点如徐志摩批评沫若的“泪浪滔滔”了!他产生了一种幻觉,似乎创造社就要离散,在离散之前他们三个情同手足的三个兄弟祭拜诗神——文艺女神。在文艺女神面前,是一桌鱼肉,还放着一捆捆的《创造季刊》、《创造周报》、《创造日》,面前燃烧着一对足斤的巨烛,三兄弟,还有邓均吾,他不是也在编《创造日》么?他们一起喝酒,喝得微醉,向女神展拜,叩着响头,他大声地说:
“诗神请来受飨,我们因为意志不坚,不能以生命为牺牲,所以只有离散,艺术之神哟,我们所受的迫害也不算少了,我们决没有嫌弃你的意思,世人的指斥,我们都可以忍受,我们只有请求你理解我们,能为我们说一句话,说:
天就要劳燕纷飞
我们的共同工作
得如同古代的异
亲手的工作付之
他仿佛在说
红了大家庭的脸
他怀着痛苦
十月五日清
来码头上送行的
一直把他送上了
了这汽笛快要鸣响的时候,他还没有影子,郁达夫一面与朋友们交谈着,心情甚是快怏不乐。
哦,郭沫若最后还是赶来了,气喘吁吁,远远叫道:
“达夫,达夫!”
郁达夫的眼睛亮了。
“沫若,我还以为你来不了啦!见到你我真愉快。”他如释重负,一脸真诚。
“我能不来吗?”沫若庄重地说。
他们默默地握着手,手是冰凉的。那毕竟是凄凉的境遇啊!
“保重!”
“顺风!”
他们互相道了别,郁达夫还从行李中拿出几只橘子来,交给郭沫若说,“拿回去给孩子们吃吧。”说着泪水就流了出来,沫若的眼睛也潮了。
汽笛响了,轮船就要远行了!这一次郁达夫走海道,准备过烟台、天津,再赴北京。船开出老远了,郁达夫看到郭沫若、成仿吾、邓均吾他们还一直站在码头上,他们的心一定与他的心一样不好受!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过去了的不堪回首!未来的世界谁又能先知?
他觉得他的前途就像这高远的海天,茫茫然不着边际。
突起的异军
是泣别伤离,还是悲叹天涯沦落?他说不清。他只看到愈来愈远的上海陆地地平线,看到海上起了微波,感到孤冷!他已经是孤独的飘泊者,他想起了鲁宾逊。往日往返扶桑日本的时候,心情也比这好得多,他可以站在甲板上,看看蔚蓝色的大海,看看海上的落日,享受自然的陶醉。他从悲哀中慢慢地解脱出来,感到风尘仆仆,一事无成。他没有激动,脑子中只有空白。去吧!怨恨!去吧,烦恼!去吧,该死的笔墨生涯……
哦,他又想起来了,他老是想着沫若,想着仿吾,想着轻财重义的兄弟之情,想起孤凄的三个汉子!三个志同道合的已近中年的男人,三个时代的反叛者,他心中产生了新的烦恼!“啊啊沫若,仿吾,你不要以为我是寻快乐而去北京,我的前途风波正多着呢!”
他打开了书箱,手里拿着册列宁著作,这是他近来最崇拜的人物的著作呀!陈启修不是到那个巨人的国家去了么?就是徐志摩不也是对那个列宁的国家赞扬备至么?还有陈独秀、瞿秋白、李大钊不都是向往那个国家么?瞿秋白不是写了有名的《饿乡纪程》和《赤都心史》么?他对列宁的学说的确是十分的佩服。有朝一日,他也要去苏联留学一次。
太孤冷了罢!一个人在旅途上,旅途上只有一个人。他一个人到甲板上,或在舰舱里喝着酒,头脑中乱纷纷的。啊,他又满腹牢骚了!
他最喜欢的作家是日本的佐藤春夫,他不是喜欢佐藤春夫《田园的忧郁》么?不就是《病了的蔷薇》么?这文章他看过好几遍,他翻开他最近的新作《被剪的花儿》,据说这是他近来的杰作,新印行还不久,纸页间还散发着淡淡的油墨芳香。当他听到有人说他是中国的佐藤春夫时,他生气了。日本的佐藤春夫因为写了这小说,赢得了热烈的名声,并且发了财,可我郁达夫人家能理解我么?我是想以作家之身都办不到的,而我这个国度叫中国!
他落寞得又要流泪了!一阵阵的悲哀催赶着他,他觉得现在又成了无根之萍,有羽的蒲公英,飘呀飘,飘呀飘,在天涯海角中飘泊……
他想起了沫若临别前的话,当时是那样嫌弃,而现在是那样的亲近:“我们的拿起笔来写,大约已成为习惯了,无论如何,我们总不会绝对地废除笔墨的。”
浩竞在码头上等他。郁达夫眼里噙着泪水,激动地叫着:
“二哥,你就这样等到现在么?”
养吾笑了笑:“你来电报了,我和大哥能无动于衷吗?大哥叫我来此接你。”
“大哥大嫂可好?”
“好的。他们只是不放心你,说你在上海太出风头了,你不会照顾自己的,你以前不是生过肺炎吗?他们怕你吃不消。”
郁达夫流出一串更长的泪水。他确实感动了。
“达夫,半年不见,你又瘦了不少啊!没有得病吗?”
“没有,二哥,我这是半年来睡眠不足,儒冠之害呀。成仿吾、郭沫若,我们三个好朋友,谁又不是为了文艺呕心沥血搞这创作呢,可想不到如今落到这样的下场……”
“大哥却经常在我们面前提到你呢!你记得那首诗吗?‘莫从海外叹离群,奇字时还问子云。几辈名流能抗手,一家年少最怜君。懒眠每凭乌皮几,好句争题白练裙。夺得诸兄新壁垒,骚坛从此要平分。’达夫,大哥可很少这样评价你呢!”
“大哥确实对我严格了一点,可是现在哪来骚坛平分呢?我是消乏了!我总觉得我与沫若、仿吾都走错了路。仿吾放着长沙兵工厂一个好突起的异军好的技正不当,却跑到上海来有一顿没一顿;郭沫若家乡为他物色了个医院院长不当,却在上海滩过煎熬日子;还有我,……。二哥,我真后悔!
可是我现在又想起郭沫若、成仿吾来了,我们三个孤凄得厉害。”
“先睡吧,”养吾帮达夫提着行李,“我已经为你订好旅馆,明天我们上北京,听说曹锟已经贿选上了总统,明天就职……”
经过长街,来到所旅馆,郁达夫睡不着觉,他想立即给他的朋友们写信,“也许他们等急了呢!”他这样想。
当郁达夫北上的时候,成仿吾、邓均吾、郭沫若的工作落入了窘境,面临着四面楚歌了。他们果然被郁达夫说中了。他们都有很好的条件,完全可以在这社会上谋得一官半职,可是他们一点也不后悔。这半是天性使然,半是时代的潮涌,这些人,包括郁达夫、成仿吾、郭沫若,还有文学研究会,新近出现的太平洋、语丝派等全国各地的文学社雨后春笋似的涌现,出现了一批无怨无悔的弄潮儿。沉闷的空气打开了,他们便一发而不可收,终于走上了这贫穷、苦难、沉重、狭窄的通道。他们或年届而立,或年近而立,或才年方二十,血气方刚,但求自由民主,富国强兵,拯救中华的思想。这些人与那些谋求妻妾成群、仆从如云的买办豪绅是迥然不同的,可在这个世界上,要么是污泥浊水,要么铜臭血腥,能容许你洁身自好么?
失去了郁达夫的创造社,就像失去了一个擎天大柱,三个杂志是岌岌可危了!他进入了歧路,也进入了伤感。他们已经觉得力不从心。
《创造季刊》的发行实际上已经停顿下来,人手太少,缺乏有力的力作。
稿件得大量地供应《创造周报》和《创造日》,那《创造日》开创时是为了容纳大量的外来稿子,可这外来稿件的质量又较次,需要改作、添写,才能合乎要求。《创造周报》的组稿基本上落在郭沫若身上,而《创造日》一刊基本压在成仿吾的身上。加上少了一员大将郁达夫,自然减色不少。成仿吾在主办这《创造日》的工作上费力不少,可也受气不少。《中华新报》的排字工人与校对员的水平太低,错误百出。以前,郁达夫与成仿吾轮流去校对,轮流着写作,可如今这任务全在成仿吾身上。啊,成仿吾怨天忧人,他后悔不该放走郁达夫,那时他是纯粹替达夫着想。
可现在,失去了这才华出众的伙伴,他感到办这《创造日》是力不从心了!他翘首等待郁达夫寄来出色的稿件,可他哪里知道,郁达夫此时此际心潮会低落到不愿写作的地步?哪里知道郁达夫在这段时间内连学生时代旷日持久的日记都懒得写了!他临行前答应的稿件自然没有着落了。
郭沫若面临更大的蜕变,或者是剧变。在挈妇将雏回国的日子里,他是一片痴心,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了自己的《女神》,那是文艺女神哟!
他把苦学八年的专业——那是他曾经梦寐以求以良医拯治世界的医学——抛撇了!临毕业时,他把重庆红十字会的来人谢绝了,他与鲁迅先生走着同一条路,在中国应该唤起民众,拯救国民的灵魂。他毅然与创造社其他同人联袂,向文学倾尽他所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