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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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扶桑之旅(23)

你的诗我是最爱读的,你诗中的境界便是我的境界。我每读了一首,就得了一回的安慰。因为我心中也常常有这种同等的意境,只是因为平日都在“概念世界”中分析康德哲学,不常在“直觉世界”中感觉自然的神秘,所以偶然起了这种清妙幽远的感觉,一时提不着名言将它表写出来。又因为我向来主张我们心中不可无诗意诗境,却不必一定要做诗,所以有许多诗稿便无形的打消了。现在你的诗可以代表我的诗意,就认做我的诗也无妨,你许可么?

沫若,你有Lvrical的天才,我很愿你一方面多写自然与哲理接近,养成高尚的“诗人人格”,一方面多研究古昔诗人的自然音节,自然形式,以完“诗的构造”,则中国新文化中有了真诗人。这是我很热情的希望,因你本负有这种天才,并不是淑的客气。

我有个朋友田汉,他对欧美文学很有研究。现在东京留学,他同你很能同调,我很愿意你两人携手做东方未来的诗人。你若愿意抽空去会他,我可以介绍。

今年《学灯》栏中很想多发表些有价值的文艺和学理文字,你能常常投稿么?你一有新作就请寄来。

郭沫若刚刚接到第一封信,第二封信也就到了。“你的诗已经陆续发表了,我很希望《学灯》栏每天发表你的一篇新诗,使《学灯》栏有一种清芬,一种自然界的清芬。”

沫若好不激动。有道是“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他得到了真正的知音和伯乐。每天一有空暇,他立即写诗。课余、散步之间、甚至打瞌睡,他都来了诗。浸在海水里,在千代松原中,在去九州帝国大学的路上,他忽儿来了灵感。他的耳朵中忽然响起诗的音乐,忽儿是单簧管,忽儿是笛子独奏,忽儿是月光奏鸣曲,忽儿是江河湖海的交响乐。他心情开朗,晕头转向,妻子儿子和一切都觉得成了诗的世界。

他满怀激情,奔放不羁。坐到地板上与孩子玩耍,忽然想到诗,会像孩子一样趴在地板上写下它,诗,对于他来说,不是写出来的,而是像不竭的山泉倾泄而出。

那是他最兴奋的时刻,他是个浑身充满朝气和精力的男子汉,他把自己诗文的情况告诉他的长兄,长兄不以为然,抱怨他与雕虫小技沾了边。“只有学医才是正道”,他来信训诫他,长兄深信他的才气。但他当然料想不到这中国现代第一个大诗人原来就是他的弟兄。他不敢想象,也不可想象。郭沫若没有受到挫伤。他是一个敢作敢为的青年,心中有的是主见,安娜贤慧、孩子可爱,这就够了!他不仅喜欢泰戈尔,也喜欢歌德,还有惠特曼,那些拜伦、雪莱、济慈,那些旷世无匹的诗人与他神交已久,在人的心中留下深刻的形象。

他深深感谢那位只有神交,并不相识的宗白华朋友,由投稿到通信。郭沫若每写出寄去的诗,宗白华一定见报。在“五四”中国文坛上,并不缺乏诗人,但这样的诗人是凤毛麟角。那时徐志摩还没有登上诗坛,戴望舒还没有写诗的计划……,写诗的只有几个弄潮儿。鲁迅有几首略带幽默的新诗,的确有良好的志趣,可他的志向不在此。周作人什么都尝试了一下,那新诗的确令人耳目一新,但也只有一条“小河”。胡适搞了一本《尝试集》,开了风气之先,但那仅仅是尝试一下,没有诗意,失之浅薄无聊。刘半农、康白情者流,好坏芜杂,仅仅是荒丘中的几支谷穗而已。而篇篇珠玑者,沫若一人罢了。

郭沫若名声大震。与其说,他是为了投稿写诗,不如说,他是为了一个知心的朋友。他无意中买到一本《叛逆者》的书,那里面介绍了三个艺术家,那是法国的罗丹——举世知名的雕塑家;法国的大画家米勒,他一反传统的家庭画,不画仕女,只表现乡村的农民;一位是十八世纪的美国最伟大的诗人惠特曼,他的《草叶集》打破诗界的一切传统,振聋发聩。那书的作家是有岛武郎,知名的日本学者。郭沫若深受鼓舞,Whitman的无韵诗,奔放自由,深深地打动了这个中国年轻人的心,郭沫若的诗歌欲爆发了,他写下了更为强烈和扣人心弦的诗篇。

那是《女神》。郭沫若觉得自己的创作欲望就像火烧一样,那是燃烧的荆棘,爆发的火山,奔腾的岩浆。在一九一九年和一九二。年之间,他已经是一座做诗的工厂。每天沉醉在诗情里。他写出了《凤凰涅檠》、《晨安》、《地球,我的母亲》、《匪徒颂》、《炉中煤》等足以流传千古的新诗。

郭沫若的新诗震动了文坛,那是一股新鲜富有生命力的春风,在中国诗坛放出了异彩。既震动了北京的文化人也震动了上海的出版界,当然也震动了东京的留学圈子。田汉首先得到这样的心理,由于宗白华的介绍,他与勇敢无畏的郭沫若开始了长时间的通讯。彼此建立了亲切友好的关系。到了一九二。年的三月,田汉决计要拜访这位通讯三个月的老朋友,他从东京乘火车来到九州福冈,要与这位名声如雷贯耳的大诗人当面相识。

田汉很容易地按照沫若所给的地址,找到千代松原那个松林大海中的一隅,他们怀着激动人心的心情见面了,结果使田汉大失所望,人物挺精神,与他的想象中没有多少出入,全无两样。可由于经济拮据,家里请不起一个佣人,郭沫若的一切都得自己动手。田汉也是一个昂头天外的诗人,正与他的未婚妻编织着美好的玫瑰花般的梦想,可他看见郭沫若分明是喝着一杯苦酒,太令人失望了!郭沫若的第二个儿子诞生刚刚三天,他又要带着儿子和夫人,又要劈柴又要做饭做汤,一切家务全是沫若自己。这给田汉的印象正如万丈虚空中,突然跌落在地,虚幻突然变成现实,田汉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诗人郭沫若,和现实中的郭开贞重叠在一起。但是田汉很快地发现了那个诗人的热烈的心,第三天开始他就陪同他游历了福冈市的名胜古迹太宰府,第四天游历了福冈的一切名胜,郭沫若知道的,田汉都知道了。他们还决定把他们三人——郭沫若、宗白华、田汉的通讯收集起来,出一本书叫《三叶集》,那是他们三人包罗万象的作品。

田汉回到东京,郑伯奇遇见了他,问他:“你到郭沫若家有何感想?”

“哦,闻名深望想见,见面不如不见。”他大大地把沫若嘲笑了一番,“郭沫若对我说‘谈笑有鸿儒’,我却说,‘来往有产婆’。”

郑伯奇哭笑不得。

在东京,无形之中形成了一个写作文学的圈子,那是一群血气方刚的青年。精神饱满与神情阴郁的,刺探隐私与好事猎奇的众生相,各有千秋。新文化——由于苏联的建立,潮流的逆转——的风气刮向一批一心向学的莘莘学子,那风气中写作就像是市场上买菜。

东京帝国大学这时正孕育着********文坛的一批精英。一九一九年到一九二。年新春,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张资平、田汉之间已建立了友好的关系,他们认识了,差不多每天见面,他们共同探讨着祖国的命运……

郁达夫和张资平两人已经是无话不谈,共同的愿望:创作、发表欲把这两个人生观完全不同的人联结在一起。在东京帝大的校园内,上野公园的甬道上,都留下他们的足迹,他们把住处也搬在一起——郁达夫一个日本同学家的二楼上,那时读书的官费正在闹饥荒,穷困到极点,可是他们都很愉快。

东京的春天真好!傍晚,晚风习习,郁达夫与张资平来到大街上,到处是闪烁的霓虹灯,乌龟壳似的小汽车,还有小酒吧、大商场,没有钱,他们只能是慢慢地散步。

“你现在经常看到郭开贞的诗了吗?”

“你说沫若?当然看到,在上海的《时事新报·学灯》上,在《黑潮》上,我几乎每天看到这样的诗。”

“你喜欢吗?”张资平问。

“说句老实话,我很喜欢。他的诗很有意境。”

“我相信,沫若是我国第一位大诗人。”张资平十分称赞。

郁达夫笑了起来,对于新诗他是有保留的。终其一生,他没有涉足新诗。

“是中国第一大诗人吗?”

“当然。”

“你近来还写你的长篇小说吗?《他的生活》,我记得你说过的。”

“写的,我将前面几节两万字寄给了郭沫若,请他看看,沫若很感兴趣,不过他说我的题目改一改,叫《冲积期化石》了,现在拉拉杂杂写了不少。我可以给你看一看的。”

“成仿吾也很喜欢写诗,听说他也把诗寄给沫若。沫若很喜欢,你知道?”

“知道,沫若还把仿吾的诗抄了几首给我,他认为仿吾很有诗的天才,我可以背几首给你听听。他写了一首《归东京时车上》:‘清流一般美的,/甘露一般甜的,/梦一般的光阴,/飞一般的,/啊,又完全消失了!’你看如何?可我把这诗拿给仿吾看,他却说,这算不了什么。看来他是很有才气的人。”

郁达夫非常欣喜,“哦,那我们的确有几个同道了,那么我们几个人以后就可以每人将自己所写的东西,磨一磨,必要时有一本杂志,交流交流如何?”

“当然,这很好。你现在除了写诗外,还写小说么?”

“当然在写。只是还没能拿出来。”

成仿吾那时正准备在造兵科取得学位。取得学位有两种方法,一种是设计,一种是写论文。成仿吾要一鸣惊人,写了一个大大的命题:

《飞机与风力》,他每天在工科大学的地窖里吃着冷饭,实验风力。在他的实验台上摆着三四台大大小小的电风扇,这时郁达夫与张资平常常出现在成仿吾的身边。成仿吾一看到张资平、郁达夫两人,便高兴得了不得,无心搞他的试验,他们急于要办一个同人杂志。他们一起走出沉闷的地窖,一起来到神田街的一间小酒吧喝酒,一起谈论着小说、诗歌、谈论着日本少女,生活充满着乐趣。

他们都先后接到郭沫若的信,谈艺术也谈政治,用汉语,也用日文,有时用英文,也用德语,他们尽情地发挥自己的思想,他们互相沟通。

一个早春的夜里,他们相约到不忍池边,他们相约将自己的作品拿出来公评,郁达夫带来了自己的一束旧体新诗,还有一篇小说《两夜巢》,散文《圆明园的一夜》;张资平带来了《约檀河之水》、《冲积期化石》;成仿吾有《一个流浪人的生活》,还有一束新诗。他们相互品评着,看到自己的作品与人家的作品,相当愉快。他们相约到了相当数量的时候,刊行同人杂志。他们的杂志应该与别人的不一样,编辑与作家的地位均等。但是他们三人对编一个什么样的杂志一筹莫展,相互叹息。

由于郭沫若来信,成仿吾听说了很有名气的田汉,是少年中国学会会员,那时他正与郭沫若频繁通信,编出了一本《三叶集》,郭沫若在信中一再赞叹田汉的,成仿吾是个忠厚的人,两个人从不了解到认识起来。成仿吾常常对郁达夫、张资平相约时说:“我还约了田汉。”

可是田汉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田汉少年气盛。那时他正沉醉在热恋中,已经发表了不少创作的新诗、通讯,他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邀请他的是三个无论在创作欲与发表欲都是十二分强烈的未来文坛的大师,他好骄傲。

一个春天的下午,郁达夫、张资平一起买了一块银洋的橘子,怀着激动的心情,在他们的下宿——不忍池边等待着成仿吾,因为按照一周前成仿吾的相约,今天邀请郭沫若来东京参加他们第一个建社的会议。

另外,成仿吾的意思再次约了田汉,共五个人,协议建立文学社事宜。

成仿吾如期来了,他带来了沫若的诗稿和书信,郭沫若的来信表示了歉意,由于安娜身体不好,两个孩子脱不开身,不能参加,只能让诗稿参加这次会议。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看到郭沫若信中表示竭力建立一个文学社团,出一种杂志的说法都很感动。他虽然不能从遥远的福冈到东京来,可他带来了热情,他们一起朗读了沫若的诗,认真评论,他们觉得沫若的诗又有进步了!

田汉还没有来,他谈论着如何建社,组团。可是到了晚上电灯亮了的时候,田汉依然还没有来,会议终于没有好好开。只气得成仿吾大声用日本语骂着“马鹿”!三个人都觉得有点恨田汉,觉得他太粗心太无聊。

七月的一天,张资平喜冲冲地拿回了一本上海《学艺杂志》的校样,他先请郁达夫过目,郁达夫十分兴奋,那是张资平的《约檀河之水》,他替朋友快乐,张资平又将校样的事写信给沫若。一个月后,张资平收到了来自上海的杂志,那时郁达夫正好要到图书馆去,看到张资平那副快乐的样子,他问:

“有什么好消息?”

“我的《约檀河之水》发表了!”

郁达夫要了杂志,在路边看了起来。张资平愉快地问:“比校样怎么样?”

“文章印出来后,好像更加好了!祝贺你!”

“谢谢你。”

“也谢谢你!这是我们这个圈子的第一颗果实。”

他们都非常轻松和愉快。

还是七月里的一天,达夫忽然接到北京长兄的加急电报,电报说他们的老祖母病得十分厉害,要郁达夫立即回国返乡。

郁达夫大吃一惊。他给郭沫若去了一封信,与两个朋友郑重告别,又与富长蝶如道了别,便匆匆起程西归。

他与富长蝶如无话不谈,好在法科的课程不忙,他与张、成有较多的来往之外,与蝶如这边依然是好朋友。他的牢落太多了,关于未婚妻的事,他只对蝶如说知就里。他自叹功业未就,如何向妻子交代?

蝶如就在郁达夫动身之前来了,他们谈了那么久,临行前蝶如写了三首送别诗,《送达夫归乡》:

柳丝不绾别情多,

君棹长江兴奈何。

省却游资买藤纸,

西风当寄采莲歌。

青春虚拟执金吾,

取得丽华余事无?

儿女英雄千载迹,

羡君书剑入西湖。

吾尚白衣嗟客尘,

红笺临别费吟神。

征途若向钟陵过,

为示青楼未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