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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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扶桑之旅(21)

已是初秋天气,热暑难消,然而郁达夫获悉自己如愿进人东京帝大的经济学部,大为欣慰。日本帝国由于经济发展颇快,经济管理已列入最重要的课程之一,是大有前途,大有可为的学科。加上在各地留学的一批同学相继回到东京,郁达夫认识了不少同学。张资平学开矿,成仿吾学造兵,田汉正在东京高等师范读书,还有从名古屋八高就开始同学的日本学生福田武雄等人,福田武雄在东大法学部学政治,八高同班的稻吉英治也考入东大政治科,还有志贺富士夫等几个人,这些人因为出身相同,竞一见如故。

快要开学的时候,郁达夫突然接到北京长兄的来信,来信要他立即回国参加北京十月的外交官、高等文官的考试。郁达夫满心欢喜,按照自己的学识,参加考试是不成问题的。九月初,郁达夫来到驹入上富士前町的小楼上,从名古屋返东京的富长蝶如便住在这里。他邀约蝶如出门:

“蝶如,我们出去痛饮一杯吧!”

“什么事那么高兴?”

“接到长兄的信,想回国去参加外交官、文官考试,真的,明天我就动身去北京。”

“真替你高兴,祝你成功!”

“仆十年后若成名,当迎君!”郁达夫满怀信心。

他们在一个酒吧里大杯大杯地喝酒,蝶如发现,这位朋友一点醉意也没有,眼睛雪亮,他比日本人更能喝酒。日本人喝酒是以少量微醉为准绳的,而郁达夫却大量也不醉。

郁达夫身怀抱负,与他祖国几千年相沿下来的文人风习没有什么不同。参加科举考试,科举考试是中国读书人的惟一出路。宋太祖说“作相当用读书人”,古代诗人也这样写李世民:“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三年一次全国数以万千的英雄兴冲冲而来,谁不想摘取桂冠?郁达夫自视甚高。当他获知自己进入帝大经济科时,他写下一首诗,为《新秋偶成》,流露了他的自视甚高的心态:

客里苍茫又值秋,

高歌弹铗我无忧。

百年事业归经济,

一夜西风梦石头。

诸葛居常怀管乐,

谢安才岂亚伊周?

不鸣大鸟知何待,

待溯天河万里舟。

其心何其壮哉?他以诸葛孔明、管乐、谢安、伊周自任!以大鹏自诩,欲溯天河。最后两句他原写作“浮槎此去东山下,也定柴桑破贼谋”,他真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好名标青史。

九月四日,他坐船离开横滨港,经过长崎时,他写下那时的心情:

长崎山市势欲斜,

一带民风似汉家。

西望昆仑东望海,

行人飞驿到京华。

到了九月十三日,他已到了杭州的西泠。海外归鸿,观看西子城楼十万家,心情不禁暗淡下来。来到苏小小墓侧,想起当年文士经营惨淡,终落个才子落难,佳人难再的处境,好不惨伤!他写下《西泠话旧》:

碧纱红袖两无情,

壁上凋残字几行。

日暮楼空人独立,

满江秋意哭莺莺。

因为是回国应试,绕道访亲,虽然他与孙兰坡有刻骨的相思,并没有去探望,那时功名未就,他不想让未婚妻知道他的行程,只道是此去考试马到成功,岂知万事蹉跎!只在春江家中小住三数日,便匆匆起程。他临行之前,再次登上鹳山,来到春江第一楼,第一楼壁上尚有他的数次题壁,他又在上面题了一绝:

匆匆临别更登楼,

打叠行装打叠愁。

江上青峰江下水,

不应齐向夜郎流。

他匆匆拜别了祖母与母亲,还有几个小时候的朋友,赴京考试。坐上去京的火车,眼看江南大地一片荒凉,国家里忧外患,忽然悲从中来,写下本书开头的那一首诗《过徐州》……

他来得也过分匆忙些!长兄抱怨他。二兄也参加了这次考试。虽然是首次来京,可翌晨便准备匆匆参加考试,更无暇游览这三朝古都。

郁达夫本想参加外交官考试,只可惜来也太迟,临时上场,即行被斥退。

郁达夫并不知道,那时京都官场最是腐败,必须事先关说,考试倒在其次。郁达夫恨不得立即东行,既然不能继续参加外交官考试,无异是“不遂青云望,愁看黄鸟飞”,他在当天的日记上写道:

“庸人碌碌者,反登台省;品学兼优者,被黜而亡!世事如斯,余亦安能得志乎!闻此次失败,因试前无人关说之故。夫考试必欲人之关说,是无人关说之应试者无可为力矣,取士为之何?”

他灰心极了!明知不是缘。想即刻东行。可他长兄劝他无论如何要参加不久后的高等文官考试,郁达夫兴味索然,他游览了北京的几处名胜古迹,前门、天安门、北海、残破的圆明园,还可以看到当年外国列强烧杀的痕迹。一日,郁达夫经过某清王府花园,在那壁上信手写下心事,《己未秋,应外交官试被斥,仓卒东行,返国不知当在何日》:

江上芙蓉惨遭霜,

有人兰佩祝东皇。

狱中钝剑光千丈,

垓下雄歌泣数行。

燕雀岂知鸿鹄志,

凤凰终惜羽毛伤!

明朝挂席扶桑去,

回首中原事渺茫。

在诗的下面,他大书“江南一布衣题”。岂不快哉!郁达夫回到了西城巡捕胡同长兄的下处,满腹牢落。更闻知高等文官考试是考较古籍的,这与唐宋元明清的考较八股文没什么两样,只可惜郁达夫海外所学决非符合这些前清遗老的口味。他的特长是外交官方面,可人家早已徇私舞弊,没了他的份!在中国“赛先生”还未真正请进门呢!在短短的时间读完二十四史,四书五经,谈何容易!郁达夫十分烦恼。他想起胡适,看来自己要与文学结缘呢。十三日,他给大名士胡适博士去了一封信,想与他见面一次,只可惜大博士臭架子不小,没有半点回音……

十月十九日,天好冷,郁达夫老早起了床,进东华门外时,但见微月一弯晓风侵寒。正是:“疏星淡月夜初残,钟鼓严城欲渡难。耐得早朝辛苦否?东华门内晓风寒”,而这一天是郁达夫文官考试的第一天。

三天下来,达夫垮了下来,仿佛得了一场大病。他自己心中清楚,万里西归参加考试实属不易,不仅母亲、长兄要费不少心机,得典卖田地,得蚕食祖产!榜文公布之日,幸而养吾兄高高在上,中了文官考试,成绩合格,不日即行分配海军部任用。郁达夫名落孙山。

他经受的打击确实太大,他没有再去游览这三代王朝的古老京畿,只是静思身世,静思父母兄弟,静思祖母与未婚妻,他恨不得入山学道或遁入空门,了此残生。他做梦也料想不到落第秀才的难堪,竞落到自己身上,真是越想越痛苦,越想越烦恼。

十月廿七日,他要立即东行,写了《静思身世,懊恼有加,成诗一首,以别养吾》,最能反映他此刻心情:

匆匆半月春明住,

心事苍茫不可云。

父老今日羞项羽,

诸生谁肯荐刘贲。

秋风江上芙蓉落,

旧垒巢边燕子分。

失意到头还自悔,

逢人怕问北山云。

十一月初,郁达夫准备东归,夜晚,养吾来宽慰他,为他送行,写了一首别离诗:

一片芦沟月,怜君万里行。

清淡当此夜,难尽别离情。

郁达夫也写了《别家兄养吾》的诗,充满了愤慨与离愁:

迹似飞蓬人似雁,

东门祖道又离群。

秋风江上芙蓉落,

旧垒巢边燕子分。

薄有狂才追杜牧,

应无好梦到刘贲。

明朝去赋扶桑日,

心事苍茫不可云。

那时达夫二哥郁浩从长兄在北京读书三年,医专早已毕业。养吾与达夫的个性正好相反,生性忠厚,明志淡泊,不像达夫那样容易感情冲动。临别之前,他陪着达夫游历了香山、陶然亭,那是游览非常好的季节,已然满山红叶,对于郁达夫来说那本是求之不得的事。可是如今他满腹愁云,只想出家,脱离这红尘。此时,他又不好违拗了二哥的一片心意,可是处处触景生情,好不伤心!游陶然亭后达夫写下一诗:

泥落危巢燕子哀,

荒亭欲去更徘徊。

明年月白风清夜,

应有翩跹道士来。

老北京哟,郁达夫在这里先后住了一个多月,怀才不遇,真是满腔怨愤。以前,他只听说他人秀才不第,无脸回乡,羞见家乡父老!可如今,这一种悲惨的命运竞落到自己身上!庸庸碌碌的人们满街都是,不乏瓜皮小帽的前清遗老遗少,醉生梦死的政客,得过且过的小市民。秦楼楚馆,京戏大鼓,这一切都使达夫感到厌恶。他本是有心为国服务而来,可如今一切都落空了,他觉得这里的天空也是灰色的。

到了十一日,郁达夫离京返回日本,临行前他写下《己未都门杂事诗》与《己未出都口占》,后者颇能反映他此际的心事:

芦沟立马怕摇鞭,

默看城南尺五天。

此去愿戕千里脚,

再来不值半分钱。

塞翁得失原难定,

贫士生涯总可怜。

寄语诸公深致意,

凉风近在殿西边。

他心里在呼唤着,北京啊北京,如果我不成名再也不来打搅了!

那是个失意的中旬,郁达夫困扰在忧郁之城中,不能自拔。他进入东京帝国大学的经济学部读书,心情郁郁寡欢。不久,他即接到未婚妻的来信,来信委婉体贴,致以慰问,然而也带有委婉的责备,既回故乡,何以两情不能相会片刻,倍诉相思之苦,更责以何故音讯全无。郁达夫读毕来信,泪雨滂沱,立即回了一信,说自己因考试不遂而意气消沉,功名不遂无面目回家见面与作书,他请她原谅,信后道:

“青山隐隐,忆煞江南,游子他乡,何年归娶?君为我伤心,我亦岂能无所感于怀哉!渭北江东,离情固相似耳!幸勿唤我作无情。”

第二天又寄出一信,信中更是悲诉心中的块垒:

“文少时曾负盛名,今则一败涂地,见弃于国君,见弃于同袍矣,伤心哉,伤心也!”他边写边泪水夺眶而出。郁达夫心细如发,好胜心又过于强,心中愤愤,一时又难以宣泄,只是苦了他自己。他给未婚妻附去一首诗,确是体现自己当时的心绪:

风急星繁夜,离愁比梦强。

昨宵逢汝别,竟夕觉秋凉。

岂是音书懒,都缘客思长。

纵裁千尺素,难尽九回肠。

小草根先折,大鹏翼末张。

谢娘偏有意,怜及白衣郎。

郁达夫很是失意,风霜牢落,谁人可诉?天生我材有何用?但在旧诗界郁达夫已薄有才名。杭州的《之江日报》、日本的《新爱知新闻》常常出现他的诗作。那年十一月,上海的《神州日报》、日本的《太阳杂志》等都有他的诗作发表。《太阳》杂志也是一群汉学家的园地,著名的汉学家森槐南便是它最重要的成员之一,并且历史悠久。

八高出身的几个日本同学,都很钦佩达夫的才气,一群志向相同的同学老是相聚在一起,谈论着日本的文学,评论着佐藤春夫、夏目漱石、森瓯外、志贺直哉、芥川龙之芥、长种节诸人的作品。他们更时常谈及海涅、托尔斯泰、易卜生、雨果、哈代、泰戈尔、波德莱尔、歌德的作品。

日本当时的文学正全面遭受西方文学的冲击,翻译介绍的文章比比皆是。各种思潮的文学大举进攻小小的日本文学界。中国的留学生一个个谁不深受影响?日本的同学,福田武雄、稻吉英治、志贺富士夫等一群六七人也摩拳擦掌。福田武雄提议,我们大家起来办一个杂志如何?

文体就用日文,作者就是我们八高毕业的全体同学,大家气氛热烈,与会者一致通过。

郁达夫无论从日文与文学的根底来说,都是首屈一指的,他是杂志社的当然人选,郁达夫提议杂志的名称就叫做《寂光》,沉寂的黑暗中突然升起一束强光来,照亮暗淡的夜空一角。与会的日本朋友又一次通过。

《寂光》准备在一九二。年春天发创刊号。大家各报文学篇目,郁达夫奋勇当先,报了《圆明园一之一夜》,小说,其他几个同学也相继报了新诗、小说、散文、俳句等等。

郁达夫没有沉沦,他在奋起。在他的耳畔响起了那首《沧浪歌》: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他决心奋斗五年十载-,如功业不就,宁愿不成家,宁愿不还家,誓要十年内功成名就。郁达夫决心复仇,向不合理的社会复仇,他以伍子胥、屈原自任,在一九一九年的岁末,上海《申报》发表了他的三首新作,表达了达夫的愤怒与雄心:

《岁暮感愤》

岁暮天涯景寂寥,

月明风紧夜萧萧。

美人应梦河边骨,

逐客还吹市上箫。

穷塞寒侵苏武节,

朝廷宴赐侍中貂。

士生季世多流窜,

湘水何当赋大招。

《穷乡独立,日暮苍茫,顾影自伤,漫然得句》日暮霜风落野塘,荒郊独立感苍茫。

九原谁会真空士?

一笑淮阴是假王。

我纵有才还未遇,

达如无命亦何伤?

只愁物换星移后,

反被旁人唤漫郎。

《和某君》

廿年江河未立名,

学书学剑事难成。

天津桥上鹃啼日,

痛哭长沙陋贾生。

《寂光》并没有发出那一束光来,郁达夫也没有写成那《圆明园的一夜》,那是一个近乎套套的小说,才子落难,佳人难遇,虽然亲身经历,奈何古典小说中并不少这种小说。日本的几位同学因课程渐紧都打了退堂鼓,郁达夫忧愤成疾……

到了第二年的二月下旬,郁达夫又得了一场重病,只得权且到房州海岸养病,那是郁达夫终生的疾病,呼吸不畅。

病中郁达夫收到了兰坡孙荃的来信,一片孤冷的口气,寂寞的愁感,多愁的感遇,使郁达夫大为不安,那信后也是两首诗:

朔风凛冽夜沉沉,

兽炭书灯识此身。

君去吴头侬楚尾,

知音千里抱孤琴。

深闺静坐觉魂消,

梅影横窗气寂寥。

无奈夜长孤梦冷,

书灯空照可怜宵。

未婚妻只能是对灯对书,一发是春闺寂寞,郁达夫很是烦恼。生我何补?一不能成功立业,二不能荣宗耀祖,三不能归养妻子。他给未婚妻兰坡写了长长的一封信:

“文来此间海岸静养,去东京可二百余里,距离犹杭州去上海也。

日夜涛声喧耳,无市井之尘杂。……今日去访友归,购得《唐诗选三体合刻》一册。读之,觉曩时诗兴油然而作,成五古一首,诗虽恶劣,然足以窥文近日心身之变状,因录之如左:

生年十八九,亦作时世装。

而今英气尽,谦抑让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