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穷而后工”,在他的形象中,不是憔悴是不配做诗的,做了诗人便越发憔悴了。而且他知道郁达夫除做诗外还好旅游。当年日本时代没有几个钱,郁达夫还遍地旅游呢!但这一次回乡一是会会老朋友,二是要让老朋友,遍游汉寿的名胜古迹,三是他知道郁达夫夫妇发生了不愉快,要让他们和好如初……
郁达夫本来就是一个叹苦嗟卑的人。特殊的环境,特殊的心态,特殊的生活经历,使他的作品迥异于别人的创作。易君左深知这一点,所以他与郁达夫在一起时,共同喝酒,且写出“申春江上神仙侣”这样的诗句,那诗并非出于他对郁达夫生活现状的不知情,而是出于一片好心。
这正与他后来写的《楚天辽阔一诗人——记我的朋友郁达夫》一篇文章一样,希望郁达夫夫妇和好如初,长居汉寿,希望他们“雨后的宇宙好像泪洗过似的良心,创后的魂灵好像花裹着的裂口,人生原像波纹,没有风便会镜一样的平静”,旅游、喝酒、品诗、做诗,那本是郁达夫最大的乐事,易君左回汉寿来正是摸着郁达夫的痒处。
七月三十一日,易君左带着妻子、女儿,七、八个亲戚,邀郁达夫一家同游汉寿的南湖。汉寿地处洞庭湖西,南湖自然也就是洞庭湖的一角,洞庭湖风光自古优美,何况这是一年中最美的七月天呢!
南湖是一个积水不深的湖泊,洞庭湖一带有很多这样的湖,冬天时节,烟波万顷,波光融与;盛夏时节,荷花千亩,菱香十里,芋艿片片,自是一派洞庭风情。虽然这时外边鄂皖战乱兵荒时刻,可这边远偏僻的小县城依然是一片平和的气氛。易君左、郁达夫与易君左的亲戚、内眷在汉寿南门的粼水桥以一元钱向一家小渔户租了两条小渔船,到南湖去采菱角、摘莲蓬。他们原来当然是邀请王映霞一起去的,可王映霞以要照顾孩子为藉口推掉了。那些眷属们也的确是极有意思的,一人在荡桨,一人在唱歌,一人在伸足戏水。他们唱着极具风情的洞庭湖——
湘西民歌,把个郁达夫乐得如置身平和年景中的西湖了。他们还一起去看了史家嘴易家的祖墓,郁达夫的那只船上还有几位年轻的姑娘,正在伏水采菱,一会儿便采了满满的几大篮子。好一幅《南湖采菱图》!
另外的那=只小船呢?也是采了大量的鲜嫩的菱角。然后他们撑船到荷花深处,游玩了一回。郁达夫难得这样的好心境,大笑了一回。他们在临回之前,以三角钱的代价向当地渔民购回四条尺把长的大鳜鱼,活蹦乱跳,把个郁达夫喜得乐不思蜀了呢!据说这鳜鱼乃这南湖的一大特产……
夕阳掩映的时候,他们一行一起游览了离汉寿才三里远的西竺山的净照寺。这净照寺是汉寿的一大名胜古迹。寺中自有石碑,碑上有“草圣遗踪”的碑刻,旁边还有个传为张旭洗过笔的洗墨池。郁达夫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掌故,他凭吊了有关张旭的古迹,打算以后有空时好好以它为材料写写散文呢!第二天易君左又陪同达夫游玩了几个名胜,并告诉他这汉寿虽然地处偏僻,却是大有来历的。汉寿的古老典故竞大多与古文化相关。楚国的文化发祥地就在这一带,并且还有屈原的行踪。《离骚》上的“朝发枉渚,夕宿辰阳”,原来这枉渚是常德德山旁边的一条枉水,这辰阳竟是汉寿的旧名了。汉寿城西有个大镇中沧港,又叫沧水,乃是屈原遇渔父处等等,郁达夫都认真地记下了。在喝酒时,易君左希望以昨天与君左、学艺、及易黄诸女伴泛舟南湖,瞻墓采菱,晚至西竺山一事联句做诗,郁达夫慨然应允,起了头一句,和成一律:
戎马余闲暂息机,(郁)
南湖清露湿荷衣。(易)
采菱儿女歌清越,
展墓渔樵话式微。(郁)
十里波光流水去,
两船鬓影带香归。(易)
鲁阳戈在能挥日,
为吊张颠款寺扉。(郁)
那几天郁达夫即兴写下不少清新的诗句与日记,可惜的是这些诗句与日记都在战乱中遗失了。在汉寿这个小县城,郁达夫的到来,仿佛也成了一件不小的事。县长先生亲自设宴招待郁达夫,还有医院的刘院长也特地在西竺山设宴席招饮郁达夫与易君左,夜里归来,他们沿着夕照,走完了长长的花姑堤。堤的两旁是一片绿荫,他们诗兴大发,后来还留下一首他们的联唱诗《刘院长招饮西竺山,沿花姑堤一带,风景绝佳,与君左口唱,仍“微”韵》:
郁:西竺山前白鹭飞,
花姑堤下藕田肥。
柳荫闲系瓜皮艇,
易:茅舍新开杉木扉。
藤蔓欲攀张网架,
牛羊也恋钓鱼矶。
郁:桃源此去无多路,
易:天遣诗人看落晖。
郁达夫住在汉寿的时间是短暂的,但是那颗疲于奔命的心有所调整,在此地他休整了整整一个月。虽然是休整,郁达夫与外界仍然维持着关系,他给陈公洽主席、郭沫若厅长等去信,戴望舒等还不断向他约稿。郁达夫在这非常时期并不因为暂居偏僻的湘西一隅而忘记国家大事,而是依然关心着中国大事,与朋友们的情况。在短短的一个月中,他写下了《轰炸妇孺的国际制裁》、《政治与军事》、《达夫近作(旧体诗四首)》、《苏日间的爆竹》、《西方的猴子》、《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国与家》、《财聚民散的现状》等文章,发表在香港的《星座》上。不仅仅如此,郁达夫从八月十四日起,执笔动手写长篇的回忆文章《回忆鲁迅》,回顾自己与鲁迅交往的历史,表达了自己对鲁迅的仰慕与思念。鲁迅是郁达夫始终不渝而且差不多是惟一终生敬仰而没有发生过一次龃龉的老朋友。回忆老朋友,虽然永诀已经两年,音容笑貌,一切如在目前……
易君左回长沙去了,避居汉寿又耳目不明,对于一个伟大的爱国者,郁达夫不可能甘于居住在这湘西一隅无所作为。居住了一段时间,郁达夫的心境开始恶劣起来。汉寿虽好,终非久居之乡啊!大敌当前,他能不忧心如焚吗?虽然物价不高,但他辞去了工作,收入有限,版税早已断绝,生活如何能安定呢?何况王映霞虽然表面上与他言归于好,可那条感情的裂缝尚未修补。何处去捡那补天的五色石呢?
尽管他们一起赴宴赴约的次数并不多,比如一起去易君左家去赴约,她都带着笑脸,宾主尽欢。可他们的内战还存在,还在继续。他们也不知道这中日战争持续到何时?王映霞抱怨以前郁达夫用度太大方。以至于今天入不敷出,而郁达夫也时而以书信上的措辞发泄他的不满,夫妻双方依然处于一种痛苦的边缘。战乱、艰难的生活,多灾多难啊!
到了那一年的秋天,九月中旬,郁达夫早已是心情烦恼,恨不得立即离开汉寿,奔赴另一个地方。郁达夫始终是活跃的,他不想有太多的拘束,他没有平安避世的心情与幸运。这也许是宿命,郁达夫想离开汉寿,要么去抗战的前方返回武汉,要么回到福建……
有一天,郁达夫接到福建省政府主席陈仪将军的电话,希望他能回到福建去。郁达夫喜出望外,他决心离开这个沉闷的家。但他的心十分矛盾,他很想离开这个家,又不想离开这个家。他已明显处于生活的歧路。他与妻子商量,是不是让他走。王映霞的心里也十分矛盾,虽然她不希望他现在就走,这个破裂的家庭现在刚刚好一点,中秋马上就要来临,应该是花好月圆的季节呀!可是郁达夫的心境已是实在恶劣,他已经是再也住不下去了,王映霞发觉丈夫的精神有些异常。她知道,如果一切都顺利,夫妻住在一起可以减少不少的麻烦,可以使家庭分外和睦。但是在逆境里,郁达夫的精神压抑也可以导致夫妻的争吵,如果……,他们继续争斗,那他们之间也就万劫不复了。王映霞当然也知道,郁达夫他一方面是一个极普通的人,食人间烟火,七情六欲毫不缺少:另一方面,他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作家,是半个思想家,是超常的人,他是一只时代的海鸥,喜欢在暴风雨中搏浪。他是一只昂首青天的雄鹰,他不是一只家养的鸡,更不是一只目光短浅的土拨鼠。他志在青天、大海、高山,如果是以普通的儿女情长要求他,非憋坏他不可。郁达夫的雄心比常人高出一万倍。王映霞答应郁达夫离开汉寿,但是她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要郁达夫随时来信告知他的行踪。王映霞按郁达夫的意见,目前还是暂居汉寿。离开丈夫王映霞反正也是司空见惯,对郁达夫远走高飞到福州并不十分在意……
可谁知道,郁达夫的这一走,又会产生更大的家庭危机呢?
郁达夫闷居汉寿即将两个月,现在要只身前往闽海。闽南此际其实也已在日本的侵略者手中,陈仪要求郁达夫前去看一看,然后再赴牛央,与政治部联络。此时政治部已移居湘南的衡山一带,郁达夫是准名再回湖南去的。九月廿二日,郁达夫朝发辰阳(汉寿),经洞庭湖中的沥工,心中不免感慨良多,对家庭甚觉依恋,正不知此去前途如何?郁达是的心又一次产生了激烈的震荡,他的心理非常复杂,一方面他有些依衣惜别之情,一方面又有一种解脱之感,那一天正是季风季节,船行到元江之中,野阔天低,湿云与湖水相接,阴阴瑟瑟,颇与此次行程的心情旧似。往日郁达夫以外出旅游为乐事,可此时此境,却觉得索然无味。
顷有一股淡淡的哀伤。不知何故?他在沅江县买了一札明信片,写信哿给汉寿北门外蔡天培醋铺中的妻子王映霞以求解脱。九月廿三日晨荧沅江,夕宿长沙,郁达夫依然是写了一张明信片,倾诉离家的思念,又旨之坐船,买汽车票的经过。九月廿四日,汽车到达南昌,依然有一帧碉信片告知行程。他心里从来没有过对妻子的这一种牵挂,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一种相思吧,也许是因为对这战乱一家处境的忧思吧。
武汉危急!长沙已经成为战时的又一个中心!沿途,郁达夫尽是见到逃难的人群,汽车、火车早就坐满了,还有步行挑担的,这都是“日本鬼子”侵略者的作孽!从前方逃入内地的人们都知道,日本鬼子是野兽的军队,嗜杀成性,所经之处,杀人放火、强奸掳掠、无恶不作!九月廿五日,从南昌乘车到向塘,不过三十公里的路程,可火车开了整整一天。从向塘到上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郁达夫的心都焦躁起来了。九月廿七日,他才到达浙江省的江山,在那里郁达夫又向妻子连写两片,下午乘汽车到达福建的浦城,又打电报给汉寿的妻子,郁达夫不知自己的心情何以如此不振?
汽车的交通极为不便,郁达夫的心就更加阴晦了,他发觉自己离不开自己的妻子。九月廿八日,车过福建的建阳、建瓯、南平,郁达夫一天内连寄了四张明信片给湘西的妻子,沿途心境不佳,触景生情,寄给他的妻子两首诗:
建瓯道中作
去年曾宿此江滨,
归梦分明绕富春。
今日梁空泥落尽,
梦中难觅去年人。
此身自分炎荒老,
远道多愁驿递迟。
万死干君唯一事,
为侬和顺捌诸儿。
郁达夫沿途所过,堪叹国事家事巨变,国家已沦亡中华半壁,而母亲亡故。长兄一家依然生活在孤岛中的上海,二兄一家竟不知如何了?
而杭州的故园早已有家难投了!合家老小寄居于湘西的汉寿!而自己又为生活所逼,第二度只身赴闽!郁达夫还是那样劳碌,还是那样居无定所,风雨茅庐,无法为了遮挡时代风雨!还是那样卑苦不堪,他想起同样苦难的诗人黄仲则的《都门秋思》里的那两句不朽的诗句:
全家都在秋风里,
九月衣裳未剪裁。
郁达夫是九月底才赶到福州的。福州此际还没有沦陷,这东南沿海是一个特例。其实,在华南、华中日寇都加紧了攻势,城市的陷落就像多米诺骨牌效应。而福州还没有陷落,这的确是令人感到奇怪的事,海外华人还因此怀疑陈仪将军是一个亲日派呢。当然这主要是日军用兵华南、华东、华中、华北,还没有顾及福建的缘故。其实,福建从中日战争的角度来看,从地理、资源、战略位置等角度来看,其重要程度要稍逊一筹,这也是一个事实。但闽省政府早已迁至闽中的永安山区去了。
而陈仪将军此时作为省政府主席,还驻守在福州处理事务。在他的身边尚有一个“主席随从室”处理事务。郁达夫就是在那里协助处理工作。郁达夫与陈仪将军的个人关系非同寻常,这正如他们与鲁迅先生的感情不同寻常一样。
就在郁达夫向陈公洽主席报告武汉、台儿庄前线、东战场事务,投人新的工作后,王映霞也从汉寿不断写信来。当然妻子的来信不再是以前的儿女情长,而是充满幽怨、责备、解说与愤怒……
王映霞与郁达夫自离开武汉,奔常德,到达汉寿之后,已没有过那冲激烈的个性冲突,他们都想好自为之,不希望使这濒临破裂的感情雪上加霜。他们还必须维系这一个家庭。郁达夫在此时当然希望妻子回心转意,他太钟爱自己的妻子,以至于他总是把妻子的感情当做自己最畛贵的东西珍藏在自己感情的一角。那是私有的财产,别人不得染指。
王映霞可不一样,由于武汉婚变,对郁达夫充满了怨恨,她永远不能原凉丈夫伤害了她那颗懦弱的心。但是远居湘西的她毫无办法,为了这个家庭和三个儿子,她只有忍耐,她也屡次想真正破镜重圆。
当她一次次地接到郁达夫寄来的明信片时,心情是错综复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