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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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九岁题诗四座惊(16)

郁达夫从报上知道,整个中国,老大帝国已是千疮百孔,最后的一个封建王朝大清帝国已经摇摇欲坠,正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大清帝国烂得不能再烂了。翻开大清帝国的历史,强盛的康乾盛世早已成为历史,半个世纪的鼎革呈现在我们面前:鸦片的毒害,白花花的银子成万上亿地向外流淌;西方列强像强盗一样杀入中国;用枪炮慑服了号称强国的东方最大王朝。一群强盗杀入一个家庭,这个家庭还有什么生趣?当号称强国的英、法、俄、美、德、日、意等列强用最先进的武器杀害爱好和平、文明善良的大清子民时,中华帝国早已是民不聊生了!自1840年以来,中国的土地上多灾多难。在中国的土地上一切人权、民权、治权、生存权统统被外国列强所剥夺,在中国的大街上响起英国毒贩的皮靴声,日本强盗横行霸道,法兰西流氓在上海滩上跑马圈地,德意志大兵强占我胶州湾,山姆大叔要利益均沾门户开放,北极熊干脆一而再地从中国的北疆划走了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肥美土地,于是大中华帝国,国将不国,小日本劫走我台湾宝岛,香港、天津、上海、广州、武汉、大连或者陆沉或者残缺,呜呼!我中国国将不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国人伤心,而列强开心也。此际中国,人权安在?国权安在?

满清政府的懦弱,昏愦,使中华民族的有识之士,如坐针毡。晚清时期中华民族的救国行动从未停止过,一部中国的近代史,也就是中华民族的抗战史,血泪史。从林则徐禁烟、鸦片战争、英法战争、太平天国运动、甲午战争、百日维新、义和团运动、捻军起义,一直到清末的反清排满,孙中山、黄兴革命军兴,从未真正停止过。黄花岗义举、镇南关起义、1907年的同盟会和光复会会员徐锡麟联络会党分别在安徽安庆和浙江绍兴的起义、广东钦州廉州和云南河口起义、广州的新军起义,革命党会党与新军先后在粤、湘、赣、桂、滇、川、浙、皖举行多次武装起义,不消说此时的大清帝国已经是风雨飘摇,危机四伏了。由于满清的腐败,帝国主义的加紧侵略,民族危机的深重,革命的到来已经不可避免。加上这时朝廷谙弱,光绪皇帝与长期执掌权纲的慈禧太后先后谢世,儿皇帝宣统溥仪不过尔尔,哗啦啦如大厦倾,清王朝的塌圯已是势所必然了!

历史有其必然性,也有其偶然性。历史的突发事件往往令人费解,并不像人们通常想象的那样简单扼要。当年洪秀全的太平天国,雄兵百万,席卷大半个中国,发誓要荡平清妖,苦斗了十四年,使整个江南生灵涂炭,最后与他的忠实将领们饮恨而终,太平天国就像一现的昙花,在历史长河中只是那么短暂的一瞬,就在内外敌人的夹击下被绞杀了!

当年义和团的众多的志士们,立志要杀尽每一个洋人,如果不是落在像慈禧那样既顽固不化又阴险狠毒的妇人手中,那个最无耻、无信、反复无常、糜烂的妇人手里,也许可以遏止那些海盗、纵火犯、毒贩,那些借口通商开埠,视我中华民族人民为可侮可欺的千古罪人,那些战争贩子,那些野兽之军!如果孙中山的革命党——会党一次次奋斗得以成功,大清帝国也许早就土崩瓦解了!

历史的形成,有它自己的规律性和偶然性。在近代中国史上出现了一连串的大事件,也出现了一连串的英雄人物和不光彩的人物……

禁烟运动、太平天国运动、鸦片战报、百日维新、中俄战争、甲午战争、义和拳、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黄花岗起义……洪秀全、林则徐、关天培、刘永福、康有为、谭嗣同、慈禧、曾国藩、秋瑾、徐锡麟、光绪帝、孙逸仙……还有那些践踏中国土地杀人放火的外国强盗呢?如果不是历史是公正的,那么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一连串人物分别名留青史和钉上耻辱柱了!

历史翻到封建王朝的最后一页: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

1911年10月10日,这是一个在中国历史上有着重要意义的日子,爆发了中国近代史上有名的武装起义,打响了推翻大清王朝的第一枪。

“武昌形胜居天下之中,饷丰械足,交通便利”,湖北的革命志士,与全国一样,早就在武汉开展了不屈不挠的革命斗争。与东南各地一样,为了反清排满,这里的革命党人先后组织了科学补习所、日知会、军队同盟会、群治学社、振武学社、文学社等革命社团,进行反清活动。文学会共进会在同盟会中部总部的帮助下,决定乘四川保路运动之机,发动武装起义,原拟在10月6日的中秋举事,后因准备不足延迟,10月9日,孙武在汉口俄租界制造炸弹不慎爆炸,俄国巡捕闻声赶来,将准备起义用的炸弹、旗帜、名册等全部搜去,并抓去数名革命党人,机密泄露,湖广总督下令紧闭城门,分头搜捕。在这干钧一发之际,革命党人在群龙元首的情况下于10月10日按原计划举行起义,革命军先后占领楚望台和督署,武昌光复。

世界在升降浮沉,大地的激烈运动,人心没有安定,中国,这时仿佛成为一个混沌初开的世界,整个中国沉浸在一派独立的气氛中,帝制刚刚结束,新的纷争立即在各地产生——

武昌起义的胜利,震撼了全中国。短短数月之间,湖南、陕西、江西、云南、上海、浙江、江苏、贵州、安徽、广西、广东、福建、四川、山东各地纷纷独立光复。郁达夫就学的杭州,在上海革命党人的支持下,11月4日,经过昼夜的战斗,革命党人攻占了杭州,6日成立了浙江省军政府,举汤寿潜为都督。这时虽然大清帝国土崩瓦解,革命洪流汹涌澎湃,全国独立如火如荼,形势一片混乱,人心惶惶,郁达夫所在的杭州府中,自然停了课。

因为形势还不明朗,郁达夫的母亲不仅让她的小儿子居家,而且她还叫小儿子写信给两个哥哥,要他们回家暂避风头。谁知此时,全国一片独立,岂容两位现职人员如此?这的确使他们的祖母和母亲担了一段时间的心。

郁达夫在1918年5月作了《自述诗》十八首,其第十七首如此写道:

鼙鼓荆襄动地来,

横流到处劫飞灰。

秣陵围解君臣散,

予亦匆匆出马嵬。

其后有其自注云:八月武汉革命军起,杭州亦乱,学校散后,予奉祖母、母亲避难家居。其年郁达夫才十六岁的下半年。

少年郁达夫在杭州府中求学才一年,回到了他的出生地富阳,这时他的心是混乱的,有些兴奋,又有些忧郁,兴奋的是全国到处是“光复光复”的一片独立之声。忧郁的是两位兄长在外,学业停顿。山河光复,似乎是岁月不同于以往的速度运动,时间加快了脚步,大地该是簇新的了。然而山河依旧,依然是秦时风月晋山川,富春江并没有特别流快,依然是唱着那支古老的歌。富阳城并没有多少新的气息。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次大变革,县城没有大的兵荒马乱,在方腊起义横行东南十六州县,石达开、李世贤、李秀成进军浙江的时候,这里是一片火海,“官军”和“盗贼”反复拉锯,这时却是平和地脱离了帝制。

那也是一场飓风!那个小城中的少年与他那个不太知名的县城一样,只是在大风圈外,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他,依然生活在书斋之中。

一直到翌年的春天,杭州府中依然没有开课。随着帝制的垮台,政局还不稳定,它还没有复课。郁达夫只得留在家里,读他的古典小说,做他的诗,自学他的英语,因为根据在校的课程,他知道,只有英语与国文两门功课最为重要。

在小小的江边小城富阳县城里,郁达夫度过了轻松的一段岁月。

尽管少年时代的伙伴已经没留下多少,姐姐般的翠花,已经嫁给了一个乡村的小学教师,做了人家的填房,偶尔还来家走动,送来一点土特产。

少年时代他所善慕的什么都懂的邻居小阿千,已经物故,这是他最熟悉的一个人死了!据说出于家庭生活与痨病的原因阿千的那一族好喝酒的人,至今已经断了香火,这使郁达夫心里非常难过。金家的那两个漂亮的小姑娘倩儿、红儿,听说都已经找好了婆家。只有那郁达夫心中牵挂着的少女,赵家女孩子,那个他心灵的寄托,依然待字闺中,但她与她的寡母已经又一次去了上海,这使他又苦闷,又惆怅。

少年人的感情就像六月天的脸,说变就变,孤独、苦闷、惆怅,往往还在脸庞上没有退去,兴奋之情就油然产生了。但大部分时间,他心如古井,在家里,他度过了一段紧张的自学岁月。每天天刚黎明,弄堂外富春江的涛声还在耳际回荡,他就起床先阅读一个多钟头的外语——

英文。早餐刚刚结束,他便进入他的书斋,阅读起古奥的《资治通鉴》和苦涩无味的两卷本《唐宋诗文醇》。外界缩小了,天地间只有这书屋,偶尔进来的是他近似父亲的娘亲。做娘的教训和两个兄长的样板,使这个弃学在家的孩子充满了信心,每天一组,周而复始的生活,没有使他觉得枯燥无味,反而充满了一种渴望,一种求知欲。他鼓起勇气,内心里已不再渴望重去杭州府中,他希望去读大学,读大学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只要英语解决了,还可以直接去外国留学。他成天就像是一个老学究,就像是浮士德先生,白天黑夜不离开自己的书斋,晚上也挑灯夜读。只不过是心疼了他的母亲和他的老祖母,他的娘亲半是高兴半是愁。

他的母亲要把他训练成为一个英雄主义者,一个对自然环境的反抗。不甘弱小,成为真正的强者。尽管她的两个儿子已经成就学业,一个毕业于东洋,一个就读于军校,在小小的城镇中有口皆碑,令人刮目相看,但她眼光远大,立志于把每一个儿子都培养成人,这决不是大多数城区里的居民能够做得到的事情,她是真正的女中丈夫。尽管她也离不开旧母亲的窠臼——轻视女子,望子成龙,在困难时刻把一个惟一的女孩子抱到乡下给人家做了童养媳。但她立志把自己的每一个儿子都培养成为惊天动地的栋梁之材,三迁的孟母,刺字的岳母都是她当然的典范。在那种古老的城镇中,她是一个真正的有识之妇,目光深远,她的一生,决非建过贞节牌坊的烈女愚妇所能比拟。她并不像其他中产人家一样,把自己的宝贝儿子当作个人的私产,越在身边越放心,犹如一只老母鸡宠着它的一群小鸡仔。她更像一只母燕,让自己的孩子一旦有了羽毛,教它垒窝、飞翔,适当的季节飞越重洋,到另一个家中去越冬。她也有点自私,有点个人主义,然而她是一个伟大的母性,愿意作出牺牲,她一心要她的儿子成器,承前启后,光宗耀祖。

郁达夫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在学业上他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没有半点束缚。他可以是行空的天马,他也可以是沉默的思想家,充满了民主的幻想,一个未来的民主主义者,对自由怀着特殊的感情。他又生活在真正的母爱中,充满了温暖,充满了朝气。在他自己的心目中,他已经与兄长没有多少区别,一个留洋的学生,一个书斋的学生对英吉利、东洋日本帝国充满着不着边际的想象,在大洋的彼岸,有知识的黄金。他并没有因为在故乡索居独学而苦恼,恰恰相反,他具有自己独特的学习风格。他与陶靖节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心境没有多少区别,学习之余,写几首诗,在报纸上发表,他几乎每天设法看几份报纸,并且从报纸中看到一些大学生招生的消息。

“读大学去!”有时这样的一个念头在他的心中油然而生。

不过他的两位哥哥和他的母亲还是希望他先回到杭州府中去读完中学。

十七岁那年的春天,郁达夫又一次乘船到杭州去,希望能够进入杭州府中读完中学课程,但是,由于杭州光复后的混乱仍未结束,杭州府中开学仍遥遥无期。郁达夫寄居杭州保安桥数月,不得要领,只得伤心而还富阳。

命运是那样捉弄人!郁达夫坐上一班自杭州过富阳的夜航船班,船行经三江口——就是那钱塘江、浦阳江、富春江三江汇合处附近,突然有一贼船靠了过来,跳过来七、八个手持利刃的彪形大汉,威逼全船旅客集中到舱尾,然后洗劫一空。那些旅客都是从睡梦中惊醒的,只穿着单衫睡裤,冻得索索发抖,手足无措。还算郁达夫见机得早,慌乱中将剩余的十八块大洋塞进裤裆里,蹲缩做一团,银元才免遭劫。也许是郁达夫年纪尚小,衣着朴素,人家不以为意吧。郁达夫的行李中除了几本书被强盗们翻了几翻丢在船头外,所有行李铺盖席卷而尽。

强盗们都走了,航船继续行进,那些遭劫的旅客又冻又恨,纷纷商议必须报官追究。而全船乘客中惟有他是个读书人,一致公举他代表大家去告状,当夜写了状子,天明回家,告状诸事具备,独缺一身见官的长衫,还是依靠能干的母亲向旧衣铺去借,才使他第一次见到了民国后的县太爷。报官的结果自然没有下文。这一件公案乃是发生在民国元年的乱世中,不了了之。但这一件事在郁达夫的心灵中影响太深了,以致他一生丰富多彩的创作中,没有出现过一篇同情强盗的文章,那是一件着实轰动了富阳县城的无头公案。郁达夫大大地吃了一次亏。这一次郁达夫因为杭州府中尚未开学,又家居数月。

郁达夫闷闷不乐,在家家居。当然,他的身份是一个读书人,在家读书。他avian为折了一次翅膀就不再飞翔。他家里的旧书加上他买的新书够他读一段时间了。生在乱世,失学在家原就不是一件丢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