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小姐少爷处不另。
郁达夫是认真的!郁达夫对当局也是不畏避的。他的加选的作家里面大都是已故的或存世的共产党员,或上海文坛的著名左翼人士。
他是一个勇敢、忠实、真正的作家。
他是一个作家,不乏勇气与良心。他那一段时间在全面地奋笔疾书,发表了一系列的自传与散文《玲珑山记》、《天目山记》、《追怀洪雪帆先生》、《春愁》、《小品文杂感》、《惜掌之歌》、《超山的梅花》、《桐君山的再到》,《南游日记》也在这个时候发表了。他差不多是同时推出自传《书塾与学堂》、《水样的春愁》、《远一程,再远一程》、《孤独者》。发表了大量的杂文、随笔、诗歌,还发表了小说《唯命论者》,翻译了马克·吐温小说《理发匠》。他优美的散文、诗歌、自传、随笔依然保持着他不朽的名声。他的心理上有时非常孤独,只有孤独的人才能大量创作。一个在社会上左右逢源的人,是绝对不可能沉浮在创作文学的独特环境中的,何况是在一九三四——一九三五年这个非常时期?心理的孤寂,使他的诗文别开生面,去读书、去写作。在一九三五年春节之间,又有几十日,晴。午达夫、映霞从杭州来,家璧与伯奇、国亮延之在味雅午饭。亦见邀,遂同广平携海婴往。”
在良友的历史上专门宴请文学家几乎是没有的,这一方面是良友公司在为这个十卷本《新文学大系》出版计划成功表示祝贺,另一方面大概是对郁达夫、鲁迅的支持表示谢意。
郁达夫是忠人之事的。散文两卷的编选分工,其组稿,全部由周作人、郁达夫信件中协商,按人分选。散文的编选与小说的编选方式不一样,小说是严格按社团分的。《新青年》、《语丝》等归鲁迅,文学研究会归茅盾,创造社归郑伯奇。而散文则比较复杂,他们频频通信,一九三五年的一月二十一日在杭州的郁达夫写信给在北平的周作人,提出了自己的分选设想:
启明先生:
一月十三日的信,拜读了,从人名决定界限,最直截了当。我们以后只须想出人数,各补各的不足好了。赵家璧又有信来,新提意见却并不妙,所以又去信复他,告以已决定的标准了。在这信中,再加上几个名字罢。以后,你有所见请通知我,我有所见,当通知你。
原开列者亦抄在一道
周选
郁、志摩、废名、沫若、半农
应加
徐祖正(及《骆驼草》时的散文)
江绍原(及除林语堂、鲁迅外之《语丝》散文)
钱玄同、李守常、顾颉刚
春苔、庐隐、沈从文、绿绮、凌淑华、高一涵(浅草社同人);
郁选
周、冰心、鲁迅、朱自清、叶绍钧、林语堂
应加
川岛(创造社除郭沫若外的散文)
应加川岛(创造社除郭沫若外的散文)郭沫若洗尘接风,沈尹默、张风举、李初梨、施蜇存等相陪不在话下。想起当日与郁达夫在日本改造社同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誓言,郭沫若自是十分激动,回想当年的峥嵘岁月,他们豪饮纵谈到深夜。
拜访郭沫若的朋友很多,上海文化界知名人士都到了,而且官场如戏场,当局大员争相为沫若接风。郭沫若第二天就搬到高乃依路的一个捷克人的公寓中去。七月卅日,郁达夫还与郭沫若一起去凭吊郭氏的好朋友于立忱的墓冢。去年十二月十六日在日本时,郭沫若还曾带着达夫一起去过她在涩谷的寓所,她那时是《大晚报》的驻日记者,那是一个天分极高,颇有新颖思想的女子,当时郁达夫还应邀为她写过一帧书法。只可惜她两个月前在上海寓所突然自杀身亡,听说留下了一叶绝命辞:“如此家国,如此社会,如此自身,无能为力矣”之句。在墓地,他们相对唏嘘……
七月卅一日,上海各报登出国民政府取消对郭沫若通缉的消息,郁达夫松了一口气,他还得再到杭州去安顿家小,于是暂时离开了这位老朋友,返回杭州,然后再取道海上,回到福州去。
郭沫若全心全意地投入了抗日救亡运动。八月,他创办了《救亡日报》并担任了报社社长;九月,******在南京召见他;翌年春天,郭沫若被最高当局任命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厅长,那是后话。
郁达夫匆匆回到杭州,他原来打算是与郭沫若一同返闽。这是郁达夫向陈仪将军推荐的最重要的人才。但是寇氛日深,郭沫若又为当局所倚重,那种同事于闽的可能性已是不须提起。郁达夫深为老朋友高兴。虽然他们曾经以齐夷自许决心不食周粟。但是由于国家危机四伏,他们全力携手抗敌。
来沪之先,郁达夫曾向陈公洽主席请了一段时间的假,更受命为闽省推荐人才。一年多来,郁达夫的确不辱使命,为闽省推荐了杨骚、许钦文等一批人才。福建省由于山高水远,新风气还不怎么开,虽然这里曾经出过林则徐、林琴南、陈嘉庚那样的杰出人才,但在新文学方面远比北平、上海、杭州、广州、天津、南京、青岛等地落后,就是抗战的气氛也不及江南江北诸地。郁达夫有志于振兴八闽风气,他毫不犹豫地推荐人才,尽管在人事安排上,郁达夫后来还与闽省教育厅厅长斗了一场,但终于还是以他的胜利为终结。
郁达夫现在相信命运!他深知易卜相理,那是他的一种爱好,他常常为自己的命运而担心。偶然他会请相面先生看上一面,或者在寺庙卜上一卦。他非常气馁,感觉命运不佳,不过他不是绝对相信命运的人,抱着一种人定胜天的想法,相信人可以斗过宿命。
返杭州后的一天,他知道孙伯刚在杭州,他们夫妇到孙家去探望老朋友,这是一次探访,当然郁达夫和孙氏都不会想到这是最后一次。那一天,孙伯刚家还有一位他的表叔朱似愚。孙伯刚以前曾经向郁达夫介绍过这个表叔,说起他精于卜算之术与相面之术。郁达夫心头一动,何不请他相上一相?也可以预防日后!
朱似愚那时在杭州的银行里做事,精于命相堪舆之术。但他不轻易为人谈相论地,非至亲好友不肯出手,看了之后亦不收谢礼。郁达夫十分心动,有一天,他亲自找上门去,他要求孙伯刚帮忙,请朱老先生无论如何给他论相。朱似愚亦知道这郁达夫是孙伯刚多年的好友,并非泛泛之交,也知道郁达夫是名震一方的大作家,并不推辞职。王映霞也一力帮衬,她还有一个打算,等郁达夫看了之后,由他再为她看一看。
吃了饭后,朱似愚在临窗一侧坐定,那样可以更清楚地看清他的面相。
粗粗一看,这位老先生大吃一惊,沉吟良久……
郁达夫正襟危坐,王映霞与孙伯刚夫妇都凝神屏息等待他开口。
朱老先生一声不响,只是一口口地抽烟。他是阅人颇多的过来人,看看达夫的面相只觉得惊讶,开口不得。但他还是开了口——
“郁先生今年贵庚?”好容易才逼出了他的一句话。
“哦,我是光绪二十二年丙申年生的。”
“先生知道自己的四柱吗?”他问他的八字。
“是丙申、庚子、甲午、甲子。”郁达夫对自己的年月日时都记得颇为清晰,倒背如流。
“目下交的是什么运?”朱似愚陷入沉思,他知道郁达夫一定熟悉自己的八字。
“记得交的是甲木运,是四十一岁交进去的,甲运是辰运。”郁达夫颇为内行地报了出来,今年他四十二岁。
“嗯……”朱似愚又是沉吟半晌,表情不好,仅从鼻中哼出一口气,又抽起烟来。他知道郁达夫正恶运当头,既不能直说,又不能不说,沉吟了两三分钟,才慢条斯理地说道:
“以前的事,我想不用我多说,你先生甲运以前都还不错,不过也是镜花水月,虚而不实。至于以后的运命,你倒要相当注意。三五年内波折不少……”
郁达夫听了大吃一惊,他自己仿佛也感觉不佳,还是静静地听着这位朱老先生说下去——
“假如,能使自己生一场大病,或者家人有点疾病,那算是幸运了,但命相之说并非一成不变,修身可以补相,居易足以俟命,你先生是通达之人,用不着我多说。总之,今后数年中,凡事小心在意。能不出门,最好莫远行,能忍耐受气,切莫发火暴躁。你与我这位表侄是多年至好,所以我不揣冒昧,交浅言重了……。”
郁达夫本人也是学富五车的人,对这些学问本是学有所得,信疑参半。他与朱似愚切磋了一些命相方面的术语,知道这位老先生也同样是学有所成,不禁心惕惕然,但那时他毕竟正鸿运当头,似信非信。
王映霞原来也是打算请这位表叔谈谈相,可听他对达夫的命相谈论之后,早已倒了胃口,把一腔热情都化作冰冷的雪水。他们夫妇再谈论了一刻钟时间,起身告辞,他们乘兴而来,败兴而返。
待郁达夫夫妇一走,孙伯刚与妻子立即追问表叔。在他表叔的口吻里,知道郁达夫的命相已经坏到不能再坏的地步。究竟是何光景,朱似愚不慌不忙地说出一大段话来,竟使孙伯刚夫妇更加心惊!
“我哪儿敢对他直言呢!只不过是略略讽示一二罢了。老实说,要我完全违背命理,作违心之论,阿谀之言,那我是办不到的。其实,这位郁先生的命相,我阅人不少,今天可算是一桩巧事,总而言之,他的命相刚刚到目下为止。从今以后,或许要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倘若自己性命能够逃出,那是祖宗的阴德了。”
孙伯刚颇不相信,他追问:
“竞凶到如此地步了吗?他目前已经造好了洋房,又在福建新谋至!
差使,似乎好运刚刚开始呢!”
“差使、洋房,无非是身外之物,就是妻子儿女,有时也是保不定的。”朱似愚完全是一副认真的嘴脸,似乎早已看破红尘。
“莫非不可逆转了吗?”孙伯刚不相信。
“那当然不能这样肯定,但就相论相,就命谈命,是这样——”
孙伯刚惊疑不已,他没有再对郁达夫告知这一次对话,事实上,这一次也就成了郁达夫与孙伯刚的最后一面。
其实,又何止郁达夫命运如此呢?这一次中华民族的大劫难,由于好战的日本法西斯政权挑起战争,使中国三千五百万人民流血牺牲、命丧黄泉。就是朱似愚本人在年底日寇南侵之时,也落下同样的命运,举家首先逃往诸暨,继而举家逃往浙中的永康,之后便与孙伯刚一家失去联络……极可能落了与郁达夫同样的下场,当然那已是题外之话了。
风声更紧,郁达夫必须立即返闽。日寇要灭亡中国的野心是愈来愈烈了。七月底,中国古都北平与重要城市天津同时失守;国民军第二十九军伤亡惨重,副军长佟麟阁不幸阵亡;第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为国捐躯。日军大兵压境,沿平绥、平汉、津浦路三路向南侵犯,中华民族全面告急!另外,日本不仅在华北挑起战争,践踏中华领土;这战争呈马上形势,对华东、华南一样虎视眈眈,面临新一轮战争扩大的态势。
郁达夫眼睛雪亮,上海——中国金融、商业的中心,日本鬼子势必将铁蹄插足此地,京、沪、杭州乃是中国最富庶的地方,苏南、皖南、澌北、浙东乃是中国的心脏地带,下一步已是面临敌寇进攻的地带,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八月十日,郁达夫与许钦文同行,郁达夫力荐失业在家的许钦文前往福州师范教书。许钦文是一九三三年之后,被政府当局作为“窝藏共党”的赤色分子罪名,一度投入杭州陆军监狱,虽经营救第二年即已出狱,但一直失业在家,郁达夫十分同情他的遭遇,已与陈公洽主席接洽,力排众议,打破福建教育厅的反对,将许钦文荐往福建。十一日上午,郁达夫与许钦文在上海三北公司的靖安轮上,准备在那一天的午夜出发赴闽。
三北轮船公司的经理是虞洽卿,他是典型的上海买办资本家,消息通灵。他就在傍晚时分亲自乘车来到“靖安轮”船上,告诉船长,恐怕晚上有事,要提前开航,查询轮船上的货运和旅客情况。郁达夫在上船前已去铁路局探听消息,知道风声太紧,并且探知南京方面还没有确定战和状况。北线已是大兵压境,而南京方面冯玉祥力主抗战,而衮衮诸公颇有不赞成者,坐失战机。他们更获知,日军已向上海方向移动,所以有许多人是主张早点上轮船等候——
刚刚离开十六铺的码头,轮船尚未驶出吴淞口,就已见到黄浦江中停着许多白色的高大的日本军舰,还有一艘叫什么丸的日本轮船,那些船舰上挂着令人憎恨的膏药旗。一群群戴着尖顶鸭舌帽的日本侵略军正在把船舰上的枪炮弹药搬运到那一边的小驳船上去。
郁达夫与许钦文同在甲板上,放眼江上的日船。他一声不吭,只是睁圆了双眼,目睹一捆捆长枪和一箱箱炮弹。许钦文看到郁达夫两眼喷火。恨不得立即与日寇同归于尽。上海已沉浸在危急之中,杭州也难以幸免。他了解当年的“一·二八抗战”,同样了解日本军人的残酷本性,他痛恨,在中国的领土与领海上,日本军人竟是那样明目张胆,是可忍,孰不可忍!轮船沿着海岸线向南航行。八月中,正是多台风的季节,轮船在舟山群岛遇上了台风,突然调转船头,在一个港湾中抛了锚,据说躲避风浪的。风急浪高,两天后由于台风避风几次,轮船还是航行在宁波北仑港外的洋面上。偏偏海面上,敌机老是在轮船上空盘旋飞行。郁达夫当然还不知道,正是此日的上午九时,日本军人以租界为依据,突然向上海闸北华界进攻,这是又一次震惊中外的“八·一三事变”,拉开了淞沪战事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