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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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风雨茅庐(24)

尽管郁达夫在福建的生活相对平静,处于朋友的包围之中,但是他觉得异常孤独!失去鲁迅那样一个好朋友,总算与沫若有了进一步的友谊,可毕竟远隔千山万水!他也知道亲爱的妻子对他满肚子不高兴,她对他阻止自己赴闽一直耿耿于怀。郁达夫无法解释,他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男子汉,早已把那一类事丢到爪哇国去了,他依然常常给妻子写信。在日本,他也给杭州的妻子写长而又长的信,真想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全部塞入家书。回到福州后,他马上打电报请自己的妻子火速赴闽,他需要妻子的安慰。

回到福州,他收到了《人间世》和其他的一些刊物、杂志的稿约,还有某高官请求达夫为其撰文,润笔从优的信件。那时林语堂已远赴美国。郁达夫自悲飘零的身世,当年的通缉令上也有过他的名字,他更记得与沫若以伯夷叔齐同赴首阳之约,给林氏寄去一首:

《岁暮穷极,有某府怜其贫,嘱为撰文,因步<钓台题壁>原韵以作答》

万劫艰难病废身,

姓名虽在已非真。(通缉令未解除也。)

多惭鲍叔能怜我,

只怕灌夫要骂人。

泥马纵骄终少骨,

坑灰未冷待扬尘。

国门吕览应传世,

何必臣雄再剧秦。(情愿饿死,不食周粟,亦差堪自慰。)

年关将近,郁达夫又进入那种循环,他几乎没有时间写作。过去了的一九三六年是他出道以来写作最少的一年。内忧外患,真属于多事之秋,好在总算有了一份固定的收入,工作差强人意。到了一九三七年一月下旬,他只发表了一篇短评《鲁迅先生纪念奖金:基金的募集》,他对鲁迅纪念委员会筹备会发起“纪念鲁迅文学奖金”的募集,十分积极,称这是“一种盛举”,称这种纪念方式是“绝无仅有”,希望在闽的文艺界人士都踊跃参加。他把这种做法看做是对亡友鲁迅的最好纪念,那是针对上海各报登载的“鲁迅先生纪念筹备委员会”《公告》而写。

王映霞对郁达夫去年春天反对她来闽而耿耿于怀,她怀疑郁达夫有什么不可以告人的目的。但她也早已想一见郁达夫了。郁达夫赴闽已经一年,她还没有去过福建呢!夫妻之间本有那么多说不清楚的话题,她回了电报,表示过了春节,立即赴闽。

郁达夫对妻子的即刻到来十分高兴。他马上着手寻找一个安定的居址,春节前后,他陷人新的无聊,他几乎没有时间写作,心里非常不安,怀疑自己是否已是“江郎才尽”,可那种应酬也实在够无聊的,不去么?那无疑是要大大的得罪人……

郁达夫在社交方面不得不走向成熟——

南国的春天来得早。而王映霞却姗姗来迟。直到三月才来,带了第二个儿子来到福州。郁达夫十分高兴,他把新家安排在光禄坊刘氏旧宅里。那原是晚清官僚的旧居,与林则徐的旧居林氏宅第就在同一条街上,也是黄莘田十砚斋的东邻。

王映霞十分奇怪郁达夫会在这个时候招她前往福州。其实,郁达夫奉陈公洽之招游闽,并在福建任公职之后才一个月,她就想前往福州,近十年他们燕好的感情生活,极少两地分居。感情上两人一直缺不了对方。虽然近几年夫妻之间动辄为了一些不大的原因拌嘴,但他们夫妻感情融洽,这是不争的事实,在同事朋友中传为美谈。可是当时郁达夫没有答应,王映霞猜不透他拒绝的原因,她本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难免心里不舒服,有种种想法,凭郁达夫与她的交往,他的《日记九种》,她始终觉得他是个浪漫成性的男人,她对他并不放心。近年来,寻花问柳的事,郁达夫可没有了,可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达夫是否旧习不改,在福州寻花问柳了呢?她看到《人间世》、《宇宙风》一类杂志上老是刊登着郁达夫的新作,什么《闽游滴沥》、《饮食男女在福州》,对福州的少女赞扬备至,她格外担心。

其实王映霞不知道,郁达夫不希望她来闽是有其苦衷的。最初,郁达夫并没有侨居八闽的打算,他只想通过游历,增长见识,可以寄情于山水诗文间。何况在达夫的心目中,福州比起杭州要略逊一筹,场官弄的新居离不开精打细算的女主人。即使是后来,他也觉得挈妇将雏有其难处,在杭州有他的岳母、小舅子,也总是放心的。到了一九三六年的下半年,又是打算东渡,原来打算与鲁迅同作扶桑之旅,后水还是一个人东游了一趟。郁达夫是个不管办什么事都是责任心极强的人,寻花问柳本非其所好,即使是像日本那个男女无关紧要的国度里,郁达夫也大都能克制欲望。自从得了年轻貌美的妻子,他早已将那少有的不良陋习戒去,王映霞未免有些多心。但自从达夫日本回来,一个是因为夫妻分别太久,怨男旷女毕竟不可不防,此时郁达夫倒有了在闽长期工作的打算;一方面他招揽左翼的文友来福建——有杨骚、董秋芳、楼适夷等一批人;另一方面,每逢佳节倍思亲,春节来临难免希望重叙天伦之乐,那原是人之常情。另外,国难日深,他毕竟有些不放心。

王映霞弄不懂郁达夫的心思,虽然她是绝顶聪明的女人,但还是犹豫未决。她希望前来考察丈夫,何况她一个人在杭州的新居有些住腻了,所以过了春节便带了次子来闽,王映霞带了次子来闽,郁达夫是在码头上把他们接回家中的。

王映霞毕竟是个女人,她非常聪明,但那种聪明毕竟比不上郁达夫!郁达夫的心中装着民族大义,知道国破家亡的危险,日寇寇氛已深。他知道日本的国情,日本人占了我们台湾,又侵占了我东北全境,寇氛直逼华北、福建省。“九·一八”事变、“一·二八”抗战记忆犹新!王映霞不同,她是女人,她已安于平静的生活,场官弄的安静生活,官场的往来,她相信抗日的事有委员长,有百万大军。那是用不着一个弱女子发愁的!她充其量当好一名贤妻良母。她却有一颗私心,只对达夫不够放心,她认为郁达夫不是个可以放心的人!她本是一个平庸的人,而他是个伟大的热血男儿,他首先是一个爱国的作家,他有一颗澎湃的心,他知道国家的重要!

虽然郁达夫与王映霞颇多隔膜,在一年前他们来闽前夕在杭州曾大吵一架,临上沪杭的火车双方都不甚快乐,但当风尘仆仆的王映霞带着次子到达福州的时候,郁达夫是那样高兴,他准备让妻子长住福州。

正好王映霞也有到闽住一段时间的打算,久别胜新婚。他们都把各自的不愉快遮挡起来。王映霞早已搬进“风雨茅庐”,那座风雨茅庐,花费了他们新婚以来的全部积蓄与心血,郁达夫原是指望借此遮风蔽雨的,可他何尝在此有过什么享受?外敌虎视,山雨欲来风满楼!国难日甚。郁达夫也同样从朋友处知道,自从自己因生活、账务所迫,离开了西子湖畔那个家后,那些俗气的浙江官绅人物来场官弄的人确实少多了,那些来历不明的东西也少多了。可还有几个朋友,借着郁达夫的名义还常常来这“风雨茅庐”。朋友之情,无可厚非,可是,那是些真正的朋友么?郁达夫的心里本没有那些官僚的位置,杭州官场的黑暗他早已有所闻。只是杭州居,大不易,那些权势人物,不得不与之周旋而已。郁达夫也知道,他的妻子现在有些不甘寂寞起来,他很有些不放心。那些朋友中,郁达夫知道,有他留学东洋时的同学,也有北京、安庆时的学生,还有一些慕名交往的人。财政厅长程远帆,杭州市长胡健中,还有浙江省党部委员、省教育厅长许绍棣……郁达夫本来是不太愿意妻子与他们交往的,尤其是对许绍棣这一类人物,本是为人所不齿。

当年正是许绍棣这一类浙江省党部的东西,曾经鼓动国民党的中央通缉“堕落文人”鲁迅等人,郁达夫也因加入左联受到警告,黑名单上有名。在沪上文化界,这种人声名狼藉,差不多全知道浙省有这么一个无耻之尤的低劣小人。郁达夫曾从鲁迅先生那里知道,当年先生的学生许钦文曾掩护过一个共产党人,因此被戴上窝匪的的帽子,被投入监狱,后经鲁迅托人周旋保释出狱。最终却被敲掉教育的饭碗,不许他在浙教书,这事也与这许绍棣密切相关。而最近据郁达夫的朋友来信,正是这一个浙省政要,这一个小人得志的东西,不久前死了原配的妻子,如今明明知道郁达夫去浙在闽,却频频登门拜访,不知是何居心?郁达夫心里非常不快,也非常不放心。妻子的到来,他可以无后顾之忧,否则怨男旷女,什么都会发生的……

王映霞对达夫也极不放心,她怕这个“生性浪漫”的文人,一旦不顺心会投人妓寮、燕子窠。虽然她对达夫有所了解,丈夫对她一片忠心,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呀!他不是一直把那种非正常的心理写入作品吗?

她不知道,郁达夫是一副浪漫的外表下的清教徒。自从他有了她这个娇妻之后把一切都改过了。即使是在那个不以****为耻的日本国,他也洁身自好。

他们有权力怀疑对方,但他们对自己的亲人都相当体贴,郁达夫是个大忙人,他是议员,又是公报室主任。陈仪非常器重他的才学,器重他的节操,凡事同他商议。郁达夫也推心置腹,士为知己者死。郁达夫身上有的是名士气,那是嵇康、刘伶一路货色,他们与司马氏有一定的距离,不予配合,在人家看来是不道德的。郁达夫也好醉酒,但对委员长一流人物是不齿为伍的。但他对陈仪却另跟相看,信任有加。王映霞在光禄刘宅安下身来,郁达夫还在空闲时间陪同妻子旅游,游览了福州的诸多名胜古迹。

如果不是中日战争的爆发,这一对相爱、偶然也相斗的夫妻也许能很好地生活下去。没有那么多后来的不幸。

郁达夫没有忘记向这位以前的留日同学,如今朋友和顶头上司进言,让他转告南京想法取消对郭沫若的通缉令,让郭沫若回国:在日本时,沫若那种悲歌慷慨、相期为国捐躯的陈词时时震动着他的心,“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一….”,那种气贯长虹的音貌他不能忘记。他一次次地向陈公洽主席复述沫若之才,深深感动了这位老前辈。

陈仪完全了解达夫的期望,后来将达夫的意思向中央及委员长转述了。

南京政府虽然痛恨郭沫若当年的激愤,而且通缉了他,迫使他流亡东洋九年,******却不知道郭沫若曾经加入过中国共产党,而且蒋氏不是一个真正的政治家,而是一个心肠狠辣的政客,一个权术老手,他知道沫若是一个人材。何况如今与宿敌共产党以及******、******他们都握手言和了,尽管他在心底里是要置之死地而后快的,但在表面上他可以堂皇处之,拉拢人心。******决心起用郭沫若。郁达夫的推荐正是时候。

三月的一天,郁达夫收到陈仪主席亲交的一袋卷宗,要他拟好文稿,回复当局。那卷宗上是印刷的绝密二字,郁达夫回到住所打开一看,一份正是陈仪将军给行政院政务处长蒋廷黻的信稿。那正是郁达夫的意思,向蒋请示可否允许郭沫若回国居住。另一张是蒋廷黻的复信,里面说,经蒋委员长许可,可以回国,惟不得有“越轨行动”,可以在福州居住,且由陈仪负责监视云云。

郁达夫心里又喜又惊。喜的是******经过十年的通缉,终于同意让郭沫若回国,网开一面;惊的是还是来一个“监视居住”,可见蒋某人对他还是不放心。郁达夫与陈仪将军商议时才知道,以******的为人,这一次已是格外垂青了。文件可以再复,同意监视居住,不过不久将有重用也不一定。下面的工作可以继续去做。郁达夫茅塞顿开,一边按照陈公洽主席的意见,为主席拟就了一封便函回复蒋廷黻让他转告******,已择定福州乌山路从前蒋光鼐任闽省主席私邸(已属公产)为郭沫若住所,并负责保护监视云云。另一边立即电告东京乡下千叶郭沫若,谓当局“将有重用”,要其赶紧回国。

电报太短,郭沫若不得要领,他立即电告郁达夫,要求告之详细情况。但郁达夫还在繁忙中,他继续在斡旋,同样不得要领。陈仪的意见是继续斡旋,他自己也已电告驻日公使许世英,要他协助郭沫若回国,要郁达夫相机行事,一定要邀请郭沫若尽快离开日本。

战争形势一触即发!中日之战已在所难免。日军吞并我中国东北之后,毫不收敛,虎视华北,兵临北平。一个在灭亡中国,一个要保家卫国,两军对垒,形势险恶万分!

郁达夫是个轻然重诺的男子汉,为了郭沫若,他还要做更多的工作。四月下旬,郁达夫接到杭州航空学校毕业典礼与会参观的请柬,郁达夫与该校校长原本是好友,更何况有许绍棣长教育这一层关系呢?

郁达夫要来杭是负有重要责任的。他知道,这次航校毕业之际,从南京来了不少要人,郁达夫作为一个杭州的名作家,也在被邀请之列。当然,这也有南京方面的意思,一切看起来都是凑巧和巧合,而实际上双方都有待借此商议郭沫若回国事宜。郁达夫向主席告假五天,那自然只是一个礼节而已。

四月廿八日从福建马尾港动身,两天后的早上,郁达夫抵沪,因是明天航校举行毕业典礼,晨雾未散,即与接站的某君同去杭州。

杭州的深春是那样醉人!郁达夫做梦也不知道,这将是他最后几次回到杭州来之一。如果他知道,他是绝对不会这样来去匆匆,做一个可怜的过客的。

四月底的中午后,郁达夫马不停蹄地到达杭州。一路说不尽的江南风景,不禁慨叹。他先到航校去,与蒋百里等先生匆匆交谈,取得了参观证,准备届时前来观礼,然后雇了辆黄包车,回到他自己的新家“风雨茅庐”,已是午后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