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仪主席同意郁达夫前往日本一趟,他对郁达夫非常放心,他发给达夫治装费。让他在十一月整装前往日本,名义上是前往日本为福建省政府采购印刷机事宜,郁达夫可以公私兼顾,前往讲学。陈仪知道郁达夫在日本文学界、政治界、军事界都有熟人,他亦知道郁达夫在沪上、杭州、福建都有一些日本人交往,郁达夫有任何人没有的天然保护色,到东京讲学,也可以借此了解日本帝国的动向,了解日本的民俗。今天的日本显然是越来越狂热了,实际上,郁达夫的东行,负有使命,那是真正的考察日本!
郁达夫在一九三六年的十一月中旬,起程赴日。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回杭州一趟,只是给妻子写了一封信。最令他遗憾的是未能与鲁迅先生一起同游岚山——看秋天的红叶,他给日本的朋友写信,他想给侨居在东京乡下千叶的郭沫若写一封信,但他终于没有写,他想给这位老朋友一个惊喜,他决定去拜访这位曾经情同手足的老朋友。
旅途并不寂寞,郁达夫是个日本通,他也是一个天才的语言学家,何况他在日本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值得留恋的时光呢!他在日本曾经有过那么多同学、朋友,他们如今又在哪里呢?他知道,在名古屋,曾经有过他最敬仰的汉诗人前辈服部担风,如果有时间他想去看一看。他可以去看看他的同门富长蝶如朋友,还有那么多的日本朋友与帝大同学松本亦一、福田武雄、浦部全德……在东京还有他新老文学朋友佐藤春夫、井伏鳟二、金子光晴、增田涉、小田岳夫……他们都值得他前去拜访,他还要去拜访日本的军界、政界的首脑,抒发自己的见解……
郁达夫是十一月十三日到达日本的,他游历日本,与朋友交往也就是借着买印刷机的名义。到达后,他立即拜访了小田岳夫、佐藤春夫和井伏鳟二等著名作家。并且在十五日那一天,他亲自到东京市千叶县的乡下去拜访流亡日本的老朋友郭沫若。郁达夫这一次来日的最大愿望就是要见一见这位十年未见的老朋友。
他们有过知心知己的时刻,也有过铭心刻骨的龃龉。最难忘记的是日本的十年寒窗同门苦学,更难忘记的是东京、上海时期的创造创业。但他们之间的感情因为郁达夫的一篇《广州事情》和另一篇《在方向转换的途中》,弄得不欢而散!尽管那里面有过种种因素,像王独清的挑拨离间,****思想的介人等等。
郭沫若是一九二八年二月流亡到日本的。他与郁达夫不欢而散一过就是十年。但他与郁达夫的心毕竟是相通的。尽管他曾经对郁达夫在《洪水》上发表《广州事情》和《在方向的转换途中》两文曾经十分愤怒,但不久他亲眼看到那个被郁达夫痛斥为新军阀的******的确露出背叛革命、镇压工农、残杀革命者的嘴脸。他义愤填膺,写下了《且看今日之******》,受到南京政权、******的通缉。郭沫若于共产党人“八.
一起义”的次日西去南昌,与起义军首领贺龙、叶挺、******、朱德等人会合,而且被起义军推为与宋庆龄、邓演达、谭平山、贺龙、恽代英等人同列的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委员、主席团成员,还被委任为宣传委员,兼总政治部主任,追随******、贺龙、恽代英在五日离开南昌,攻占瑞金,大破钱大钧部于会昌。并在瑞金由******、李一氓介绍加人中国共产党。十月中,所部为白军打散,十一月潜入上海。在这里他听到老朋友郁达夫退出创造社的消息,并且闻知******以三万元大洋赏格买他的人头。在这里,他与来到上海的共产党人******商量之后,决定搭乘十二月赴苏联的轮船,可惜的是赴苏的轮船开出吴淞口时,郭沫若刚刚得了伤寒症,失掉赴苏的最后机会。直到一九二八年的二月下旬,才以吴诚的化名,合家先后在警报声中逃往日本。
郭沫若流亡到日本,在那一年的二月底投奔安娜的女友花子的娘家,不久在朋友的帮助下他侨居到东京乡下的市川市居住。而且刚刚进人日本,便为当局所注意,因涉嫌走私被关进警察局。在朋友的帮忙下好不容易才获释。可被称为刑士的便衣警察又找上门来,受到警察、宪兵的监视。郭沫若受尽了流亡者的苦难,满腔怨忿!
他侨居日本,流亡东洋帝国。在国内受到通缉,可在这寄居国又谈何容易?又是那样受侮辱。开初,他向成仿吾、张资平他们写信。虽然妻儿相聚,他在异国他乡,是无边的寂寞。生活来源也仅仅靠创造社那边接济,没有特别的来源。好在一九二八年五月,成仿吾离开创造社赴欧经过东京时,为沫若留下了一千元。一九三。年九月,郭沫若一家便用这一笔款在东京千叶县乡下买下了房子,在此定居。郭沫若在孤寂中与共产党失去了联系,也就与政治基本脱离。他在日本埋头写书,写下了《骑士》的长篇小说,他用更多的时间去研究博大精深的《周易》,更一头扎进中国古代史的研究,长时间埋头于甲骨文、青铜器金文里,他成了继罗振玉、王国维之后卓成一家的考释金文、青铜器、甲骨文的大师。可以与罗、王相匹敌。郭沫若鉴于大量的中国龟甲流入日本,先后造访了日本东京帝大考古教室、上野博物馆、东洋文库、京都大学考古室等地,看到流入日本的中国甲骨三千余片,他还因之与日本的中村不哲、田中庆大郎、西园寺公望等著名的日本历史学家成为真正的朋友……
郭沫若在孤独治学,流亡海外,整整九年!
郭沫若侨居日本的九年,在中国是多事之秋,在世界也是多事之秋!
江户川的水日夜流淌。千叶县是东京湾上的一个半岛,与日本的首府东京市区仅仅是一条江户川之隔,沫若就在江户川畔安家立业。
用的是他太太安娜的姓氏佐藤的名义。郭沫若很少出户,他从事新的事业,尽管他也时刻关心着祖国的命运,对日本的军国主义化担忧,但他是被老天派作闲人的人,他离祖国太遥远,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的家中很少有来自祖国的客人。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五日,郭沫若夫妇正在家里,孩子们也刚刚在家。他的门前来了位不速之客,他,就是郁达夫——
曾经是平生最最亲爱的的朋友,也曾经如同陌路,郁达夫与郭沫若恩恩怨怨二十多年!是预科时代?是留学时期?是创造岁月?是广州时候?还是左联公案?他们亲如兄弟,又恨同仇敌。郁达夫后来知道,他们的怨气有时代使然,也有王独清挑拨离间的是非,更有对革命的认同。他们都曾经对大革命后的形势做无产阶级很快取得胜利的估计,低估了新军阀老军阀的能量。但他们是统一的,都没有向当局屈服,是真男子!所以郁达夫来到东京的第三天上午,就匆匆渡过江户川来到千叶!
郁达夫来到沫若的住地二六七番,他怀着激动的心跳,寻访到郭宅——其实是佐藤住宅。郁达夫那一天正是抽空跑到这里来的。应门的不是别人,正是郭沫若自己!当戴着眼镜的郭沫若眼看站在他面前的竟是那个瘦长、熟悉的郁达夫的时候,他乐坏了!他立即冲上前来,大声叫喊道:
“达夫!”
“沫若!”
郁达夫也同样大声叫着,他们互相叫喊着,双臂拥抱!九年不见,一旦重逢,这正是人生之大喜——他乡遇故知啊!郭沫若立即叫来安娜和他的孩子们。在这真间山下,江户川畔,郭沫若的居家之前,他们重逢了!安娜乐坏了!孩子们喜坏了!
啊,重逢!他们都成熟了,彼此之间没有一丝怨气,只有友谊,只有知己之情!远隔祖国千山万水,在这东京乡下,两个文坛旧友,他们重逢了。一切的不满,一切的龃龉冰释了!两个当年的莘莘学子,创造社的领袖,重逢了。他们的心毕竟是相通的!
从郁达夫在上海万国殡仪馆看到郭沫若致鲁迅的挽联那一刻开始,他们之间的恩怨就冰释了!十年不见,他们都在反思,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不解的怨结,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之间的恩怨早已告一段落。何况在这国难当头之际,他们是不会拘泥于过去那种小我,他们毕竟都是心胸博大的一代文学大师!
他们心里都非常快乐。十年前,他们在上海一同创造,一同战斗,一同喝酒!他们曾以伯夷叔齐自况,他们是不食周粟的亲兄弟!十年来,他们都最终不与蒋记政权合作。虽然他们之间发生过龃龉,但他们的心是相通的,也是相知的。郁达夫在沫若家里看到他们的孩子都已是年轻的小伙子了!孩子们对这个郁叔叔的到来都感到格外高兴,亲切地围了上来。安娜以日本人的最高礼节,招待这位从中国来的沫若知己。郭沫若与郁达夫是那样的快乐,进入郭宅后,他们对酒纵谈天下。他们饭后一起去游览真间山,一起徘徊于江户川的大堤上。冬日格外温暖,江户川的水格外静谧,他们谈论着过去和现在,以及十年来的经历。他们的心完全相通,冰雪早已融化。他们也谈论着中日交战在所难免。郁达夫请郭沫若务必回国服务,拯救自己的祖国,拯救自己的民族。但他们都知道郭沫若现在的身份,依然被当局所通缉。郁达夫表示回国后一定设法为郭沫若奔走,解除当局的通缉令,希望沫若回国共事。沫若深受感动,满口答应了。去国十年,报国无门,他又何尝不想回国报效自己的国家?他们整整交谈了一天,逝者如斯!交谈的一切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只有真间山的天空与江户川的流水知道。两个爱国文人,重新缔结了他们之间不朽的情谊!
临别前,郁达夫应沫若之邀,为他留下来日本第一天在过明湾头之作七绝一首,后有款识以辞行:
却望云山似蒋山,
澄波如梦有明湾。
逢人怕问前程驿,
一水东航是马关。
沫若兄正郁达夫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五日
郁达夫了却了一大心愿,与郭沫若重归于好。他愉快地回到东京,郭沫若一直把他送到江户川上,才依依不舍地分别,相约几天后再见面……
东京是郁达夫的旧游之地。郁达夫差不多熟悉这里的一切街道、流水与商店、书店,他甚至熟悉一些文艺家的家庭,有些朋友,直至政界。郁达夫对东京既然是有感而来,当然除游历之外,了解东京的异变。他发觉在东京并不缺乏与中国友好的人士,但他也深深地感受到日本民族的好斗的狂热。他十分忧虑,一衣带水的邻邦看来要成为中华民族的地狱呢!他拜访了日本的政界和军界一些首脑如松井石根他们,他心里非常的不是滋味。他在谈话中极力提出日本人侵略中国的不可取,弹丸之地的小小日本要灭亡上千万平方公里中国,恐怕是天方夜谭吧!可是中国的确是国难当头,日本当局挟明治维新之变化,借助西方帝国之纵容,以一个暴发户之势,虎视眈眈,要弱肉强食,中日之战看来不可避免!
郁达夫此番来日,自是与求学时代大不相同,出入同侪之家,出入东京银座,招待亲朋,开怀畅饮,出入旧书肆。他的心情总的来说还是比较轻松的,他暂时摆脱了福建省政府烦人的公务,摆脱了生活上焦虑的心理。他决心好好地在此游历一番。在东京,他特地拜访了如雷贯耳的文坛好友佐藤春夫、竹内好、冈崎俊夫、金子光晴、小田岳夫、增井经夫、井伏鳟二、稻叶昭二等人。郁达夫来东京如人上海,那些朋友不少人多次来沪来杭,受到郁达夫夫妇的热情招待。郁达夫还应邀前往东京神田区日华学会与留学生见面,并发表演讲。
有一天,日本东京的改造社搞翻译讨论会,日本的著名文人与中国文学界有关人士都被邀参加了。改造社社长山本实彦邀请郁达夫参加。郁达夫那一天正好与佐藤春夫一起参加改造社的那个会议。山本社长为了表示对郁达夫的欢迎,便临时筹划开一个郁达夫的欢迎会。
当他知道郁达夫与侨居东京乡下的郭沫若重归于好的时候,立即派了木村毅、林英美子等驱车去市村国府郭沫若的家中接来郭沫若本人。
郁达夫当然是同车而去的。
欢迎会就在赤坂的一间高级菜馆赤坂饭庄举行,东道主就是山本社长。除佐藤春夫、山本实彦、木村毅、林英美子外,还有增田涉、铃木等一批与中国文学有关的学者。宴会是相当隆重的,由十几名艺妓照应。此外山本还特意从新桥叫来著名的歌妓喜三代前来侍酒助兴。郁达夫与郭沫若并排靠壁而坐。
歌妓喜三代先是唱了《田野小调》等日本名曲,之后轮流为宾客斟酒。但她错认了人了,宴会上只有两位华人,她无论如何想不到让山本社长特设欢迎会的郁达夫是个单薄病瘦的男子,她把那个威严庄重的郭沫若当成主宾,而把郁达夫当成郭沫若的侍从了。她说:“那位是侍从吧!”使在场的主人哭笑不得。
日本人的招待会隆重而豪华,更加上大和民族是一个好饮的民族,到会人士皆是风雅之士,尤有海量的畅饮,更加热了热烈的气氛。饮酒的豪兴,使他们大发奇想,由日本的某出版部部长唱《追分小调》,之后他们又要郁达夫、郭沫若唱歌。
郁达夫十分干脆,一杯而尽,立即高诵燕太子丹与荆轲易水上洒泪而别的古诗: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郁达夫想到什么?秦王扫六合?日寇侵我疆土?田横五百壮士?
他想得很多很多……萦回他脑际最多的是,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危急的关头了!
郭沫若也与山本社长痛饮三杯,他与郁达夫不同,三杯通大道,也同样表演了郁达夫的那段朗诵,但他充满感情、激越、气贯长虹!
歌声之后,郁达夫、郭沫若应邀为他们表演书法。日本文人最喜爱中国名人的书法了,都以保留一帧中国人的书法为荣。郁达夫分别为山本社长等人写了数轴。郁达夫发觉郭沫若的法书近年大概精研甲骨文、金文大有进境,他对郭沫若说: